在一如既往的孤独与迷茫中,米哈伊尔读完了中学,继而在内卡河南岸老城酒店附近的一所学校读了高中,结果还没读完就被迫辍学了,因为他实在没有钱继续支付学费。虽然通过半工半读勉强读完了中学,但高中的学费实在负担不起。回国后孤苦伶仃、举目无亲,靠着自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虽说能打点零工养活自己,但学业恐怕是无能为力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何去何从,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萨斯尼兹,那是母亲长大的地方,那里会不会还有家人,或者亲戚?虽然不指望有人能接济自己,但哪怕能与亲人见上一面,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心里应该也会好受一点。因此他便打定主意,一路上一边打工一边走,说不定第二年就能走到萨斯尼兹。
实际情况比想象的还要顺利一些,因为走到曼海姆的时候,他虚报年纪在河港码头找到了份装卸货物的工作,只用一个月就挣到了去往联邦德国首都波恩的路费。于是他直接买了一张前往波恩的火车票,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走完了近一半的行程。波恩距离科隆已经不远了,米哈伊尔打算直接去科隆找工作,于是他沿着莱茵河岸一路往北,不出几天就走到了科隆。走到市区的当天时间虽然已经过午,但天色尚早,他还有时间去看著名的科隆大教堂。这座被称为世界上最完美的哥特式教堂的宏大建筑,在残酷的战争中经历了多次炮火的轰炸,依旧矗立在这座城市之中,承载着人类漫长的历史。
黄昏时分,米哈伊尔离开大教堂,在夜色来临之前向河边走去。正置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夜幕降临的时候已经阴云密布,天色还没黑透就已经刮起了大风。米哈伊尔裹紧衣服大步疾行,打算去河边找个公园露宿一晚,毕竟他已经没有钱支付高额的旅馆住宿费。
他原本打算穿过著名的霍亨索伦桥去往河对岸,结果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发现有人站在栏杆旁边,低头看着桥下宽阔的河面。米哈伊尔不禁奇怪,河面上的风很大,而且眼看就快要下雨了,这个人在这种天气站在这里看什么?带着疑惑他下意识地走近那个人的背后,从背影看那是名男子,穿着一件颜色很深的风衣,头戴一顶黑色的帽子,看不出年纪。
米哈伊尔想提醒他下雨了,于是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试探着说了一声:“先生?”
那个人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吓了一跳,肩膀略微抖了一下,随即缓慢地转过头。米哈伊尔才看清那是个年纪不小的中年人,方脸,五官如同雕塑般坚硬而冷峻,深邃的目光中却透出一丝绝望。米哈伊尔似乎一时间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却仍不忘关切地问:“您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不知道……”那人茫然地摇摇头,落下的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脸庞,他目光低垂,视线落到自己的一只手上,他的手里拿着一只信封,封皮已经落满了密集的雨点。
“您要寄信吗?”米哈伊尔接着问,“我帮你去找邮局,这附近肯定有……”说着他转头向河的两岸四处张望,其实初来乍到的他根本不知道邮局在哪儿,这么说或许只是想先安抚一下面前的人。可就在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却惊讶地看到转眼的工夫那名男子竟然已经攀上了桥边的围栏,整个人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猛然看到这一幕的米哈伊尔大惊失色,本能地大步向前想要抓住他,那个人却顺势将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就翻下了围栏!米哈伊尔纵使用最快的速度伸出手去,也只是勉强抓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的手背冰凉,被雨水打过之后像树根一样湿滑,即使米哈伊尔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他在自己手中慢慢滑脱。
“柏林……”那名男子看着他说了一个词,慌乱之中米哈伊尔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看到狂风将他的帽子掀飞,直接抛向冰冷的河面,他的外衣在大风中疯狂摆动,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时可能被吹向遥远的天边。拼命地拽住那名男子的手,米哈伊尔再次看向那个人的脸庞,却发现他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被雨打湿的金色头发像枯草般狼狈,颤抖的双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整个人却突然失重翻下桥边。米哈伊尔快速扑向围栏,俯身趴在栏杆上,却发现桥下雨点密集,翻涌的河水在寒风中激起白色的浪花,水面上却再也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几秒钟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转瞬即逝,米哈伊尔几乎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他倚靠着围栏颓然站立在风雨飘摇的桥边,过了好久才发觉自己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名男子手中的那只信封,那人的身体由于重力在米哈伊尔手中滑脱的时候,那只信封却留在了他的手里。米哈伊尔低头看了一下那只布满雨渍的信封,快速将它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再次转身看向桥下,努力试图在昏暗的水面上寻找刚才的身影,却发现宽阔的河面上已经漆黑一片,如同漆黑夜色中的大海,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天黑后雨逐渐停了,夜风却依旧寒冷。米哈伊尔在河对面的公园里找了一座被藤蔓植物覆盖住的廊亭,虽说并不避寒,但亭中的长凳至少可以让他和衣而卧。他裹紧衣服蜷缩在冰冷的石凳上,却久久无法合眼,只能睁着眼睛挨过漫长的黑夜。天亮的时候,不知是太困了,还是整夜抵御寒冷消耗了太多体力,米哈伊尔感觉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眼睛几乎也睁不开了。他像个垂死的病人一样蜷缩在潮湿阴冷的角落里,感觉自己仿佛一夜苍老,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干瘪的身体。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有早起的行人在公园里走动,并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为了尽量不让人们看到自己乞丐般的样子,米哈伊尔用尽力气挣扎着在长凳上坐起来,然后试着站立,蹒跚着走出了廊亭。他走到河边,越过庞大铁笼一样的霍亨索伦桥远远眺望河对岸的科隆大教堂,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把脸,却发现自己脸上已经布满了潦草的胡茬。他像个流浪汉一样伫立在清晨寒冷的河边,下意识低将手伸进衣服口袋里取暖,无意间摸到了里面的信封。拿出来一看,只见信封早已被昨晚的冷雨淋得斑驳发皱,边角的一行小字模糊得几乎无法辩识——Tiergartenstraße 4。
米哈伊尔看着这行字,终于想起昨晚那名男子坠桥前说的是什么——柏林!
“柏林……”米哈伊尔微启干涩的嘴唇,轻声重复了这个词。
从那一刻起,他似乎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但是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柏林远在苏联占领的民主德国腹地,虽然当时东西德国还没有施行封锁,但越境必定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在占领初期,盟军控制了占领区之间的交通,管理西迁避难人潮,并防止前纳粹官员和情报人员逃脱。西方占领区的管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松绑,短短两年就有160万人络绎不绝从东德逃往西德生活。在这一背景下,米哈伊尔的“逆行”举动尤其容易引人注意。他在过境的时候遇到了盘问,甚至被怀疑是纳粹间谍,还好他会说一点俄语,借口说自己只是过境前往波兰探亲。许是他确实贫困潦倒,加之人们在他的行李中没有找到除了旧衣服之外的任何可疑物品,也就没再过多纠缠。其实他提前将跳桥人留下的那只信封缝在了衣服里面紧贴身体,工作人员在搜身的时候只是检查了身体两侧,并未触及前胸后背,所以未被发现。当被问到要去波兰什么地方的时候,他随口说了“波兹南”。实际上他是去了波茨坦,在无忧宫附近郊区廉价的夸提尔旅馆暂住,并在那里打开了那只信封。信纸上的文字是用工整的行书写的,密集却毫不凌乱。夸提尔旅馆非常冷清,一排房子总共只有八个房间。米哈伊尔借着房间里昏暗的台灯,在夜晚的寂静中开始阅读。
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幅画,那母亲就是这画的底色。即使人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决定自己这副画的色泽,却永远无法抹去内里的基色,无论是否愿意承认,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母亲的影子。
弗洛里安·雷德梅恩出生在多特蒙德,母亲尤斯蒂娜毕业于著名的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她的家乡莱茵河畔孕育了浓厚的艺术气息,却也养成了她多愁善感的悲悯情怀。
父亲希奥布翰·雷德梅恩毕业于明斯特大学,是个律师。
他们的结合大抵属于家族联姻,落魄贵族的女儿嫁给体面富商的儿子,在他人看来全然是郎才女貌的佳话,可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他们自己知道,严谨理性的律师和浪漫感性的艺术家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基本是在用伦理而非感情维持着彼此的婚姻。以至于当得知自己怀孕的尤斯蒂娜喜极而泣地将这一好消息告诉给自己丈夫的时候,希奥布翰只是淡定地嘱咐她定期去做产检。也难怪,希奥布翰自己的生活就像精准安排的严格工序,几点起床,几点用餐,几点工作,一切作息都一丝不乱。工作之余他还会潜心研究哲学与日耳曼文学,他认为日耳曼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性格,他们都是造物主最优秀的杰作,更不必说日耳曼人在文学、艺术、科技、军事等各方各面的领先,随便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日耳曼人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其实民族主义与男权主义是相辅相成的,都是自认优越者强烈的自我认同感导致的偏执信仰。他将这种优越感作用于工作与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从某种意义上,他无疑是个出类拔萃的成功人士。至于是否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那绝不在他与大多数人的评定范围之内。因此可想而知,各方面都很成功的希奥布翰对自己的妻子冷漠至极,对唯一的儿子弗洛里安亦是严厉苛刻。他规定弗洛里安自识字起就要每天读书,而他对孩子唯一的关爱与陪伴则是抽空讯问儿子的阅读进度与心得。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过度依赖母亲,因为他不希望男孩沾染太多女性的习气。但由于他工作繁忙,基本无暇顾及妻儿,所以母子俩几乎每天形影不离。弗洛里安从小就被母亲尤斯蒂娜带去参观各种艺术展,还经常漫步在河边与公园,感受大自然的气息。母亲告诉他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一草一木皆有生命。尤斯蒂娜是个极其感应之人,小时候的弗洛里安几次见到她对着死去的小动物伤感,哪怕只是一只不起眼的麻雀,她都会亲自扒开泥土将其埋葬。
儿时的他还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善良,但随着年纪的逐渐长大,尤其是在律师父亲“法大于情”的理性思维熏陶下,慢慢抛却了天真与幼稚的弗洛里安总会认为母亲过于多愁善感,而且在大多情况下,这种感情是无用且毫无意义的,顶多算是妇人之仁的极端体现,甚至只是一种可笑的矫情。因此自从弗洛里安有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尤斯蒂娜便彻底陷入了孤立。家里两个典型的严谨日耳曼男性视她为神经异常的怪异女子,就连她为了自食其力所创作的绘画亦被视为毫无价值的病态之作。人类的世界自古都是意识强大的人占据优势,在父亲的影响下严以律己的弗洛里安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柏林夏里特医院。而就在他奔赴异乡踌躇满志的那几年,他的母亲尤斯蒂娜却一直在忍受精神疾病的痛苦折磨,不久便被父亲送去了波恩附近的恩德尼希疗养院,整日被关在囚牢一样的病房里,不能作画,亦无人陪伴。每当夜幕降临,她都会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一遍遍画着自己孩子的脸。而作为儿子的弗洛里安,却因忙于学业无暇顾及自己的母亲,甚至半年都想不起来要写一封信讯问,以至于当他圣诞节假期回家探望的时候,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几乎开始神志不清了。但孩子是每个母亲的精神支柱,一见到弗洛里安,尤斯蒂娜不仅很快恢复了神志,而且几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进行语言交流。她鼓励弗洛里安勇敢走自己的路,听从自己的内心。
“永远不要被世间的纷乱掩盖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是从小母亲一直对他说的,“只有在嘈杂中闭上眼睛静下心来,我们才能接近自己的灵魂。”尤斯蒂娜偶尔还会给他讲故事,她总会讲一个小女孩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孩喜欢到处游荡,但她不喜欢人群嘈杂的声音,所以总会刻意避开人多嘈杂的道路,独自寻找人迹罕至的小径。可是慢慢地她发现,即使站在人们面前,却没有人能看到她,她开口说话,也没有人能听见。她很害怕,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幽灵,人们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为了能让自己与正常人一样,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想看看人们都是怎么做的。于是她来到人多的路上,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匍匐前行,为的就是沾染他人脚下的尘土,原来只有让自己涂满灰尘,才会被人们看见。于是她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在人们走过的路上匍匐前行,沾染他人留下的灰尘,却发现那灰尘异常沉重,沾在身上虽然可以让人们看到自己,可以与那些正常的人们交流,却总感觉喘不过气来,仿佛尘世的泥泞束缚了她的呼吸,就连脚步也变得异常沉重。她疲惫地看着其他人,不明白他们为何依旧前赴后继地涌向拥挤的道路,乐此不疲地让自己沾染更多的尘土,仿佛身上的灰尘越多,就越能得到人们的认可。
原来只有不断跟随他人的脚步,和所有人变成一样,才能得到人们的认同。但她感觉实在太累了,不想再为了能被人们看到而让自己的步履沉重。于是她离开大路独自来到河边,纵身跳进了河里。清澈的河水冲刷掉了她身上的灰尘,她感觉终于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母亲讲这故事的时候神情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原本憔悴的眼睛炯炯有神。弗洛里安试着劝说母亲不要总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并让她尽量多休息。尤斯蒂娜却总说自己睡不好,她说自己总在做一个梦,梦里的天空永远是灰暗的,就连太阳的光芒也是黑色。石头的街道和房屋总被笼罩在一片寒冷的阴霾之中,仿佛是一片不为人知的幽灵地带。一个小女孩,也就是她自己,徘徊在幽暗冷清的街道上,在寻找一个身影。而那身影也是黑色的。
弗洛里安知道那是因为母亲平日想得太多,才会失眠多梦,便劝说她别再抗拒服用医生给的安神助眠药物,多休息才有助于尽快恢复。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对他微笑,笑容里却似乎浸满忧伤。
假期结束后弗洛里安再次离开家返回学校,虽然很担心母亲的病情,但年轻人的求知欲与远大抱负让他义无反顾地赶回学校,似乎是要逃脱病床前压抑的情绪。结果就在他离家后的第二天,趁着父亲希奥布翰去工作的时候,母亲尤斯蒂娜独自一人跑了出去,寒冷的冬天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袍,光着脚一直走到莱茵河边,纵身跳了下去。当时岸上有不止一人看到了她的举动,但人们都畏于河水的冰冷,没有人下水去救她,而是眼睁睁低看着她踏破几寸厚的冰面落入河水中,站在桥上的人甚至能看到她在冰层下沿着水流缓慢漂动,宛若一个身着白衣的水中精灵。
得知母亲死讯的弗洛里安懊悔不已,他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多陪伴母亲一段时间,为何要急匆匆地赶回学校上课?
在举行葬礼之前,弗洛里安在母亲的房间里发现了她最后的画作,画中是一片雾霭般的灰色朦胧,中间的部分颜色较浅,隐约勾勒出两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仔细看,分明是一个高个身影牵着女孩的手,带着她走入远方的天际。弗洛里安心如刀割,想起母亲不久前讲的故事,还有她总会做的那个梦,在梦中一直在寻找的黑色身影,将她带走了,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但他不明白,他不明白母亲的痛苦从何而来,以至于会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联想之前看到母亲那些晦涩难懂的画作,当初还以为那是种艺术的表现形式,如今用医生的眼光看来,母亲其实早已被病痛折磨,生命中已经没有了色彩。
尤斯蒂娜被埋葬在维施琳根国家公园附近的湖边墓地,葬礼上弗洛里安没有流泪,他沉默地看着人们用绳索将母亲的棺材缓缓放入墓穴,其中一个人的手突然打滑,棺材的一侧忽地一沉,撞在了墓穴的边缘,弗洛里安的心顿时也跟着沉了一下,两手禁不住地发抖,泪水瞬间盈满眼眶。但他禁闭双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不希望母亲的灵魂看到自己伤心而不忍离开,他希望母亲能放下这冰冷的尘世去往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