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西娅用尽全力将栏杆外的米哈伊尔拽上来,两人气喘吁吁地跌坐在铺着落雪的阳台上。尤西娅扶着栏杆站起来,望着远处的雪景,叹息之时嘴中冒出一团白气。“我总算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了,”她说,“她一定是被逼到了绝境,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的父亲亲眼目睹了那一幕,”米哈伊尔说,“他跳入河中拼命想捞起被放在水面的你,可就在他揽着你的母亲知道她已经去世的时候,你已经被水流冲走,转眼间无影无踪。”
“这么说当时你不在场,”尤西娅问,“那你为什么能看到这一幕?”
“不,尤西娅,”米哈伊尔摇摇头,“我没看到,这也是我最自责的。在你母亲最苦难的时候,我没有陪在她身边。但是……”米哈伊尔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令他百思不解的事情,“奇怪的是,我的记忆中总能听到那声响亮的枪声,在脑海深处久久回响,挥之不去。”
“那是你杀死我父亲的枪声,”尤西娅冷冷地说,“你忘了自己亲手犯下的杀戮,却将那枪声与我母亲死时的画面联系在一起,却选择遗忘自己曾经是杀人凶手。”
“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有罪。”米哈伊尔双目低垂,缓缓地说,“你应该让我跟随你母亲一起去的。”
“不,”尤西娅摇摇头,依旧目视远方,“你刚才追随的并不是我母亲。”她说,“一开始,在走廊的尽头,你看到的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幻影,你叫她斯维特兰娜。就是你经常会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人。”
“斯维特兰娜……”米哈伊尔缓缓点头,“是的。可是……我应该从未见过她,她只是马提亚斯……不,是你父亲写的一本书中的一个人物,我也参与了那本书的写作,所以才会对里面的人物印象深刻。”
尤西娅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似乎在防止户外寒冷的空气吸入口中,又仿佛是在尽力克制某种情绪。“不,”她看着远方,远处教堂的尖顶在阴霾的天空下清晰可见,“不,她不是人。”
“你说什么?”米哈伊尔抬头看着她,不解地问。
“她不是人,”尤西娅将手拿开,嘴中呼出一团白气,“她是一个灵魂,一个古老的灵魂。”
米哈伊尔仍然不明白她所言何意,他从阳台的地板上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冰岛女巫的故事吗?”尤西娅幽幽地说,“伊萨菲亚出卖了那个叫奥尔露恩的女孩。那个女孩,其实就是斯维特兰娜,或者说,是她的前世。”说着,尤西娅抬起头来,看着城市上空阴霾的天空。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零星的小雪,尤西娅伸出一只手接住晶莹的雪花。“奥尔露恩死后不久,努普斯塔泽附近的拉基火山经历了一次长达半年的大爆发,整个冰岛有五分之一的人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可怕灾难中死去。地下的岩浆从一百多个火山口喷涌而出,滚滚流淌了近一百公里,将沿途的村庄全部夷为平地。烟雾很快蔓延至整个欧洲,在天空久久挥散不去,隔绝了太阳的热量,导致全球气温骤降。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即使到了春季也不见回暖。严寒使得粮食歉收,欧洲各国都出现了食物短缺。灾难引发的饥荒使得欧洲各国民不聊生、暴动频发。在那场地狱般的巨大灾难中死去的无数的人,其实都只为一个人陪葬——奥尔露恩!她的死激怒了神明,死神愤然降下灾难,那是一次对人类的疯狂报复!”
“奥尔露恩,她究竟是什么人?”米哈伊尔难掩惊讶,“为什么她的死会激起神怒?”
尤西娅将目光从阴霾的天空收回,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我说过,她不是人。”她摇摇头,神色凝重,“她是个灵魂,是死神的另一个灵魂。”
“死神的另一个灵魂?”米哈伊尔不解地问。
“死神最初的身份,是天界的天使。”尤西娅继续将目光抛向远方,“因为不忍看到天神对人类的惩罚导致无数人的灵魂被送入地狱,炽天使阿撒兹勒从天界坠入凡间,化作一尊巨石封住了冥界之门,从此便成为冥界之门的守护者。天神怜惜他,为他落下了痛惜的眼泪。一滴眼泪落在了冥界之门的巨石上,化为一株神草,在无尽的黑暗中守护着冥界之门。很多年后,那株神草幻化成灵,有了自己的灵魂,并与冥界之门融为一体,成为阿撒兹勒的另一个灵魂。为了能永远守护冥界之门,阿撒兹勒将自己化作黑暗的死神效忠冥界,却将自己另外一个更纯洁的灵魂抛入凡世,让她在人世间轮回转世。但冥界不会就此放过那个灵魂,于是派出狩猎者,前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的就是寻找她。那些狩猎者原本都是很古老的种族,拥有高贵血统的混血半神,他们自认清高,希望自己能与神相媲美,并为此不惜一切。黑暗势力看到了他们的欲望,诱惑他们用灵魂做交换,他们因此便成了拥有神力的异灵,一直以来为黑暗势力寻找有价值的灵魂。这种异灵类似于已死之人,但躯体尚在,且不会再次死亡,所以相当于不死亡灵。他们虽不会再次死亡,但依旧能感觉到寒冷、饥饿与伤痛。他们不能进食、无法入睡,但饥饿与疲惫会在他们体内积压成魔,即使受尽饥寒交迫,但无论怎样痛苦都不会再次死去,只能像行尸走肉般承受永无止境的折磨。
他们做为暗界亡魂的时间太久,已经不可能重新像人类那样拥有生命,除非能找到拥有神力的古老灵魂,但希望极其渺茫。他们知道有一个这样的灵魂,是远古的天神怜惜坠入凡间的天使而落下的眼泪。天神的眼泪落入凡间,经过漫长的岁月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灵魂。这个灵魂带有古老的神力,自身却命途多舛,在凡世游荡多年,漂泊不定、难觅踪迹。若想要找到它,除非寻遍尘世的每一个角落,必定要经历漫长的岁月,因为它就像落入岁月之河的一颗水滴,想要找到绝非易事。但千百年来受尽了痛苦折磨的狩猎者不会罢休。他们渴望生命、渴望能拥有灵魂。
那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从此成为他们流连于世的唯一理由。与此同时,化身为死神的阿撒兹勒也在不断地努力寻找自己的另一个灵魂。那个守护了他无数年的灵魂虽然在多次的转世中失去了记忆,但依旧保留着渴望回归宿主的本能。努普斯塔泽的奥尔露恩,就是那个灵魂的转世。她出现在有极光照耀的地方,就是为了用那耀眼的光芒作为指示,指引曾经的宿主找到自己。而她的宿主,就是阿撒兹勒,也就是死神。
奥尔露恩死后,伊萨菲亚离开努普斯塔泽的那晚,远远看到伫立在她死去河边的那个身影,就是循着极光赶来的死神。可惜他来晚了一步,千百年的苦苦寻找,却只差一步之遥未能与自己的另一个灵魂相聚。阿撒兹勒原本是悲天悯人的天使,但那一次,悲痛与仇恨却激发了他作为死神最黑暗的一面。他的情绪失控了,疯狂地对人类展开报复,于是就有了那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人类的罪孽让神明变成恶魔,施展了可怕的报复。”
“这就是你在梦里见过的那场灾难,”米哈伊尔唏嘘不已,“是神性的失控,亦是人性的完败。”
尤西娅叹了口气,手握冰冷的栏杆,举目望向不远处的教堂。雪下得有点大了,教堂圆顶的积雪滑落,形成了短暂的白色瀑布。“奥尔露恩死后,再次转世在海洋的对岸降生。那一次,她是挪威王国的公主,名叫奥古斯塔·阿尔贝蒂娜(Augusta Albertina)。但无论怎样的出身都无法摆脱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厄运。那次死神在冰岛降下灾难,成为黑暗势力降祸于她的理由。为了再次阻止她与宿主相聚,冥界每次都不会允许她在人世间存活太久。
1814年挪威被丹麦割让给瑞典,她以挪威公主的身份远嫁芬兰,马车途经瑞典的时候在斯堪的纳维亚山脉遭遇雪崩,一行人全部葬身雪山。那是宿命的重复,亦是冥界的报复。”
“也是对死神那次疯狂行径的报复。”米哈伊尔说,“可这一切又跟我经常梦到的那名女子有什么关系呢?”
尤西娅并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望着远处的雪景。“奥古斯塔死后,她的灵魂在欧洲大陆的东欧平原再次转世,出生在第聂伯河畔。名字叫——斯维特兰娜。”
米哈伊尔睁大眼睛。“这么说……”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父亲小说里写的人物,真实存在过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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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写关于她的故事,只是……”尤西娅再次用那种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你为什么会经常梦到她?还会在梦中喊出她的名字?”
“因为……我也参与了那个故事的写作。”米哈伊尔说,“我将自己的经历与情感写进了去,融入到故事的角色,所以会对她印象深刻。”
尤西娅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像从他的眼中寻找答案。“你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角色放入故事中是没错,”她说,“可你弄错了人。你将弗朗茨·卡尔想象成我的父亲,可是你别忘了……”她紧紧盯着米哈伊尔的眼睛,“你每次在梦里见到斯维特兰娜的时候,都会看到什么情景?”
米哈伊尔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所言何意,他看着那双凝视自己的眼睛,心中的疑虑瞬间化作莫名的不安。她究竟想说什么?这与自己的梦又有什么关系?自己每次梦到那名女子都会看到……米哈伊尔突然怔住了,恍然间仿佛明白了一切,却又不敢相信。
“你总会梦到她从高窗上坠下去的那一幕。”尤西娅说。
“不,”米哈伊尔摇头否认,“那是我听说别人的经历后想象出来的画面。就像我没有亲眼看到你母亲坠入河里,那是我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
尤西娅看着他的眼睛:“那枪声呢?也是你想象出来的吗?”
米哈伊尔回避着她的目光,他想要后退,却发现巴掌大的阳台已经无处可退,他的后背已经抵在了栏杆上。尤西娅站在原地没动,他却觉得她在步步紧逼,压迫得他几近窒息。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惴惴地问。
尤西娅看着他,没说什么,而是转身离开阳台,向楼内的走廊走去。米哈伊尔想跟上去问个清楚,恰在此时,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在寂静的冬日显得异常洪亮。米哈伊尔忽地停下脚步,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平日里原本再寻常不过的钟声,此时却异常刺耳,猛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震耳的枪声,脑海中浮现出米凯尔·埃利诺斯中枪倒地的一幕。那情景是如此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令他猛然震惊。他想将这可怕的一幕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那影像却愈发清晰,而且正在与另一幕情景重叠——他看到自己端起枪,枪口瞄准了站在对面的人。不,那人不是米凯尔·埃利诺斯,他看到那人身负重伤,站在维拉努夫宫大门前,疲惫至极的脸上泛起一抹微笑,那笑容却夹杂着坦然、不屑与宁死不屈。
米哈伊尔看到自己举起枪,枪口对准面前的人,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震耳的枪响,那人在一片血色中訇然倒地。
与此同时,头顶骤然响起了教堂的钟声。那声音洪亮而悠远,在街区上空久久回荡。大街上空突然阴云密布,黑云之阵顷刻间就压了下来,以极其骇人的速度与气势笼罩整个古老街区,天色瞬间黑了下来,白昼刹那变为黑夜。一道耀眼的巨型闪电突然当空劈下,带着震耳欲聋的炸雷声,落在圣十字教堂高耸的尖顶之上,这座数百年的古老教堂原本乳白色的外墙以令人恐惧的速度变为黑色,仿佛密集的藤蔓由上而下疾速滋长、蔓延,整座教堂转瞬间就变成一片漆黑,如同魔鬼的宫殿巍然耸立在愤怒的苍穹之下!天边露出一抹殷红的血阳,如同世界的边缘有一只庞大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天地间的一切!
米哈伊尔脑海中的影像如此真实,仿佛就发生在眼前。那响亮的枪声似乎也震耳欲聋,甚至在现实中引起了他的耳鸣。突如其来的耳鸣伴随着剧烈的头疼,霎那间让米哈伊尔痛苦不堪。他抬起双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头部,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动弹不得。墙壁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依旧惨白冰冷。痛苦与眩晕中米哈伊尔看到尤西娅站在走廊里,背对着自己,并未走远,却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米哈伊尔想要迈步跟上她,却发现自己举步维艰,仿佛须臾之间自己又苍老了许多,似乎每当有遥远的记忆涌入脑海,他的生命就会迅速流逝。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究竟有多遥远,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之前已经历了多少岁月,只感觉岁月的尘埃如同沉重的锁链一层层将自己捆绑、裹挟,直至不堪重负。
“我究竟都做过些什么?”他痛苦地问,“我究竟是谁?”
尤西娅站在他的前面,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微微侧头,似乎想回应他的苦苦追问。
“你就是故事里的人,”她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人将那些故事写下来,那些都是你曾经的回忆。”
“你是说,我以为那些他人讲述的、他们曾经写下来的故事,其实都是我自己的经历?”
“是你一直在欺骗自己,”尤西娅说,“你将那些自己不愿承认、不敢面对的真实经历,想象成别人写的故事,幻想那些都是他们讲给你听的。你幻想自己是一个叫米哈伊尔的无辜孩子,并给自己设计了悲惨的童年经历,希望自己是那个无辜的孩子,所有那些可怕的事情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可是你别忘了,”尤西娅依旧没有转身,始终背对着他,“你幻想出来的那个朋友只是给你讲述了他的经历——当然,那些都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并没有详细向你讲述他所写的故事,你又怎么会对故事里的情节无所不知,甚至对里面的人念念不忘?”
米哈伊尔一只手扶着墙壁,艰难地站在那里,面露惶恐,似乎很害怕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因为,你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人,”尤西娅毫不留情地揭露,“无论故事里的人做过什么,那些其实都是你曾经做过的!”
米哈伊尔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宣判。他表情痛苦,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这么说,我就是那个开枪的人……”他虚弱低问,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就是马提亚斯·韦德科普,我就是弗朗茨·卡尔?可是……怎么可能?弗朗茨·卡尔是上个世纪的人!我怎么可能活这么久?”
“因为……你已经死了。”尤西娅背对着他说。
米哈伊尔怔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尤西娅的背影,那背影看似冷漠无情,却一直在微微颤抖。
“你不能进食、无法睡眠,虽然不用像常人那样维持生命,却能感觉到饥饿与寒冷。因为你已经没有灵魂,躯体却仍能感受到所有的痛苦。你在梦里始终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斯维特兰娜,她其实并不是人,而是个灵魂。她就是奥尔露恩。她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灵魂。你一直在苦苦追寻,因为你自己没有灵魂。你渴望拥有灵魂,所以这种永无止境的寻找早已成为你的本能,支撑你存活于世。”
“天哪……”米哈伊尔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原本只应存在于故事中的人物,“阿斯拉诺·特拉维杰!”
“你就是已经存活了千年的不死亡灵,”尤西娅说着,背影颤抖得愈发剧烈。她缓缓地转过身,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畏惧与痛恨,“你就是……狩猎者!”
米哈伊尔睁大眼睛,却感觉头晕目眩,周围的墙壁与天花板仿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阴暗狭长的走廊无限延伸,如同深不见底的隧道,通向永无止境的无底深渊!
尤西娅流着眼泪,她站在原地,仿佛畏惧猛兽一般不敢上前。她的样子猛然让米哈伊尔想到了他们的初次见面,尤西娅同样也是用这种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现在想来,其实那并不是对主动上前搭话的陌生人心存戒备,而是,从第一眼起,她便已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米哈伊尔僵滞地说,“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