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丰二年三月初五,皇帝风无痕于太和殿下诏,命户部拨款五十万两白银重修贡院。不仅如此,他还下旨严办当日考场中对举子下手的一众差役,其中最轻者也是流放关外,并命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和刑部联手,追查幕后真凶。之后,风无痕以邪教泛滥为由,命刑部草拟悬赏文书,若有人能提供任何邪教线索,赏银十两。若有知道邪教首脑线索者,赏银百两。一时之间,坊间百姓议论纷纷,各种流言又散布了开来。
“皇上,微臣以为这般作势,恐怕会让此邪教有更大的影响。”海观羽对皇帝的心急仿佛有些不以为然,因此在朝堂奏对完结后,便单独求见了皇帝。“自古邪不胜正,所谓邪教,不过是利用了部分百姓的从众心理,再辅之以诸多戏法,塑造真神供认膜拜。因而,这些事情只可暗访,不可明查,还请皇上明鉴。”
风无痕的脸上露出了深思之色,但他却摇摇头道:“海老爱卿,你只说对了一半。朕大肆追查此事,固然有打草惊蛇的可能,但却是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堂堂朝廷科举盛事,居然为宵小所趁,若是不追查下去,恐怕坊间流言只会更盛。朕知道如此一来,有心人便可借此大做文章,但朕不在乎。”他徐徐自御座上立起,神情变得无比肃然,“朕既然从先帝那里接过了皇位,便得竭尽全力治国理政,不能放任这些所谓小疾不管。朝廷积弊已深,此次朕正好借机修缮了贡院,堵住了那些迂腐之人的口舌,顺便清理一下朝野也不坏。”
海观羽见风无痕决心已定,也就不想在此事上再作文章,便问起太后萧氏的病情来。说到这一点上,风无痕便沉下了脸,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太后不过是小疾,外头那些人的传言实在不象话,若是真惹火了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么?身为朝中大臣居然散布流言,这些多嘴多舌的家伙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
海观羽还是第一次见风无痕为了这种家事发火,不由呆了一呆。他此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中却在揣测这对母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想着想着,海观羽便开口试探道:“太后有疾,朝中官员关心本是当然的事,不过想必他们无法探视,也有些心焦,所以才有流言在外。皇上不若下旨为太后祈福,如此也好息了他们的念头。”
“唔,海老爱卿此话竟和舅舅说的一样,真是够默契的。”风无痕不由调笑了一句,见海观羽有些变了脸色,方才醒觉到自己的口误,“朕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不用在意。太后乃是朕的生母,此次染疾,确实应当再尽心一点。就依海老爱卿的意思吧,明日朕就下旨,让舅舅他们去圆柘寺祈福,为太后禳灾。”
海观羽顿时恍然大悟,连忙躬身道:“皇上圣明!”
送走了海观羽,风无痕便又去了慈宁宫,见太后萧氏居然真的有些清减,不由愣住了。柔萍连忙轻声禀告了主子在这段时日的变故,听得风无痕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挥手摒退了一众太监宫女,自己在母亲床头坐下,这才劝慰道:“太后,凡事还是看开些,朕本意并不想这么早削去舅舅的权柄,只是他实在操之过急了。再者您不惜诈病引出他的真心,朕实在感激您的通情达理,若是您还想不开,便是朕的过错了。”
萧氏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皇帝,你的脾性还是这般,哀家也不知说你什么好。哀家是萧家的人,能登上后位也全靠了萧家的势,因此对家族看得比什么都重,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她深深地凝视了儿子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便继续道,“因此,哀家绝不能容许有人坏了萧家的根基,不管那个人是否哀家的亲哥哥!”说到这里,萧氏便现出几许肃杀之色,右手也紧紧地抓住了风无痕的手。
风无痕深深叹了一口气,尽管顺利登基,但他对于母亲仍然一直抱有提防。不仅是因为年幼时的深刻记忆,更是因为母亲犹如壮士断腕般的决心,为了自己的未来和家族的前程,亦或是为了先帝的交待,居然可以无情地把最宠爱的儿子断送。可是现在,他突然发觉,虽说冷酷,但母亲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算计朝臣,算计自己的儿子,算计自己的兄弟,但是,当她作出抉择时,仍然有一般人的喜怒哀乐。
“太后,朕已经命上书房拟旨,准备晋升萧重华为三等承恩侯,另外调他去光禄寺。那是一个清闲差使,也正好合着他的爵位,这样便有足够的分量交接朝臣。至于他的长子过于庸碌,就暂时不提拔了,而杭州知府正好出缺,便可以补上他的次子。虽说眼下没这么快升迁到朝廷中枢,但只需十年,应该便能用了。”他并无意全然削弱萧氏一族,因此安排得也算周到。
“唔,你这样经心,哀家也很欣慰。”萧氏点点头道,她斜倚在一个靠枕上,神色中微微透着一股慵懒之意,显得别有风情,“哥哥虽然一直都是吏部尚书,但真正的差使一直是吏部左侍郎米经复兼管,所以一旦尚书之位出缺,也不虞有失。哀家这一次诈病,不过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而已。你如今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手握大权,行事自然不需完全佐以阴谋之道。就依你的意思,明日让哥哥去圆柘寺祈福,然后让鲍华晟他们上弹章,到时免了他的官职就是。”
次日的朝议上,皇帝便宣了太后懿旨,由萧云朝至圆柘寺为其祈福禳灾,吏部之事暂由左侍郎米经复署理。这道旨意一下,萧云朝固然是大惊,就连文武百官也都是面露异色。虽然之前也有人提出过祈福之议,但皇帝将这些折子留中不发,无疑表示了他的态度。可是,这一次皇帝却突然改变了态度,不仅应允了此事,而且还让萧云朝亲自领衔,其中深意便让有心人更为忐忑。
萧云朝领了旨意,一回府便将容先生请到了书房,当面说了朝堂上的经过。只见那容先生仿佛极为震惊,好半晌才恍过神来,沉声答道:“东翁,我觉得此事有诈!”
一句话顿时把萧云朝惊得立不住脚,好容易稳住身子后,他便满脸不安地问道:“容先生,此话怎讲?皇上既然有心为太后祈福,便证明太后的疾患并非皇上所愿。再加上我先前曾经入宫探视过,太后的病乃是真病,她也未曾流露出遭人暗算之意,又怎会有诈?”他一连串将心中疑问尽数倒出,顿感轻松了不少。
容先生的脸色却丝毫未变,只见他几步走到书桌前,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在上头写了几个名字。“东翁,你看,当初贺甫荣何等威势,此时也已经告老致休在家休养,贺家再无抗争之力。而海观羽辞相之后,仅仅对军国大事提之以异议,寻常小事并不理会,而如今海府门禁愈加森严,竟是鲜少交接外官,连那些海氏门生也很少聚集。他们两家一个是曾经的外戚,一个是如今的外戚,却都在韬光养晦。而越千繁之女身怀有孕,晋封贵妃是迟早的事,你不觉他最近也安分了不少么?自古皇帝最怕的就是外戚专权,东翁,你的权柄实在太大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云朝立时恍然大悟,但也有些乱了方寸。“皇帝登基之后,萧家的权力并未有所扩大,不就是当年先帝时的光景么,为何皇帝要一力苦苦相逼?”他愤然道,“若非太后扶持,他哪来的九五之分,还不是一个寻常的皇子!如今坐稳了御座,便要威逼母家,这简直就是过河拆桥!”
容先生心中暗叹萧云朝的愚蠢,若非他前去探视宁郡王风无惜,并屡屡在朝政上给皇帝掣肘,这场灾难又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不过,这些事情与他无干,他要做的无非就是在火上再浇一瓢烈油而已。
“东翁,如今情势早已判定,你只能自个琢磨了。若是你退一步,上破的结局。”他耸耸肩道,“自古权倾天下的达官显贵多了,有好下场的却没几个,不若趁早告老归隐,学着贺甫荣那一套,您还能逍遥自在。”
“不成!”萧云朝霍地立起身来,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太后也是萧家人,她不会放任皇帝胡来。再说了,凭什么我萧家辛苦创下的基业人脉要让皇帝一人独享?没有兵权,哼,难道他真的认为我萧家没有兵权?”
容先生顿时浑身大震,不可思议地瞧着眼前的人,几乎有一种不认识的感觉。萧云朝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阴狠有余,见识不足,但就是萧云朝此时的话语,却让他这个窥伺已久的人感到一股寒意。难道,萧氏一族的势力远远不是眼前的这一点?
不同于萧云朝的自信满满,容先生的额头已经沁满了细密的汗珠。不管如何,他都已经点燃了引线,这一次是最好的机会,若不利用就真的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