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就站在监护室门外,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她不知那时刻何时到来。她和他只隔着一层玻璃门。她这样说的时候满目苍凉,有一种难抑的亢奋和某种期待。
这一刻她就坐在主编办公桌的对面。她看到了窗外折射的浅灰色暗影。那是一扇很大的玻璃窗,稍稍走近便会有一种从身体深处油然而生的心惊肉跳。
女主编怀着同情在倾听。她本来是要她汇报下一期刊物的选题。女主编发型一丝不苟,略施粉黛,总是戴一串优雅的珍珠项链,洒几滴让人些微闻到的某种香氛。她信任眼前这个曾满怀激情的女编辑,尽管,她觉得她有时会表现出某种言过其实的夸张。
她说,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死亡。而婚姻的崩溃在某种意义上就如同人的死亡。她说医院下达的病危通知书,就等于是,婚姻即将死亡的通知书。大同小异的,没什么两样。婚姻就如同疾病。
然后,她缄默。
女主编想重谈关于杂志的话题。但弥漫于对方身心的绝望感却让她难以启齿。她不确定,这个女人的抱怨来自于她的生活,还是她的想象?她一直觉得她就像一段段总是充满幽怨的诗行。是的,是的下一期你打算……
要知道婚姻就像疾病。有的风驰电掣般即刻毙命,“咯噔”一下子彻底结束;而有的则要经历诸多难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的漫长磨难。
女主编慢慢听出了女编辑的思路,她觉得她也许并不是在抱怨自己的生活,而是在阐述对婚姻的思考。于是她立刻首肯了女编辑的想法,并顺着她的思路,或者,这一期我们就重点探讨生病的婚姻?
那绵延不绝的丝丝缕缕的却足以致命的伤痛,就如同您窗外那片浅灰色的天空,最终会因生命耗尽……
女编辑的诉说突然被电话铃打断,她竟然蓦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惊吓,或者,她对她的话题太投入。
很自然地,主编可以随时打断下属。她拿起电话,向对面的女人摆了摆手,意思可能是不要讲话。哦,她的语气变得柔和,脸上甚至现出微笑。哦,我忘了,你要的哪本英文书?就在我这儿。好的,一会儿让司机给你送过去。吃过早饭了吗?冰箱里有果汁……
然后她把目光移向女编辑,我女儿,你接着说。
最终因生命耗尽而不得不终止,总之有各种各样的死法,但大多要经历那深入骨髓的疼痛与折磨,于是死亡的时候已形容枯槁。
病人还是婚姻?
我是说,有病的婚姻。
可是,女主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你确实看到了什么,还是仅仅是感觉?
我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才会备受折磨。
单单是感觉就能如此冲动?
电话铃再度响起。这意味着,这里也许根本不是谈论生死的地方。
你到了?那上来吧。女主编无须任何歉疚地站起来。那是天经地义的,她是这里的主宰。于是,女编辑一如任人宰割的羔羊般也随之起身。她知道今天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女主编不再有听她诉说的兴致。
女编辑走出主编宽阔的房间。她披散的头发让她显得格外地苍白。她坐进办公大厅被切割的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小格子里。抬头,就看到了对面女人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是的她不喜欢总是被她莫名其妙地凝视。她讨厌那个号称做了几十年编务的老女人。她知道这个女人不喜欢自己,而她也从未认真地对待过她。她觉得她就像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又像是一个不肯退出舞台的老舞女。她每每看到她都会想到《蝴蝶梦》中的那个女管家。永远威严的目光,凛然的气势。她身上唯一令人认可的,就是她对主子的忠诚,这也和《蝴蝶梦》的女管家如出一辙。为此她不遗余力,舍生忘死,甚而烧了庄园,烧死了她自己。
紧接着,大厅的玻璃门被推开,那个不修边幅的男人走进来。俨然皇帝般地气宇轩昂,仿佛这地方是他的王国。他当然十分友好地和编辑部各色人等打着招呼,甚至不惜在一些小格前停下来,交谈几句。总之他一副名士风流的架势,在不耻下问中尽显尊者风范。是的他当然就是尊者,杂志中所有那些针砭时弊、振聋发聩的檄文都出自他手,在某种意义上,他那些炮火硝烟的文章也促进了杂志的销售。
他是女主编几年前在某小报上偶然发现的作者。他的名字之所以只能出现在某小报上,是因为他的文字太具鲁迅遗风了。于是女主编“别有用心”地接纳了他,而那时《霓裳》正处在新一轮的瓶颈中。女主编知道她的杂志过于华丽了,甚至有一种近乎奢靡的倾向,和普通读者越来越远。她知道要走出这种风格急需另一种声音,那种和大众更接近的,甚而敢于披露真相的声音。于是这位小报的专栏作家带来了这种声音,只是女主编将他的檄文打磨得更加圆润光滑罢了。他在女主编的打造下竟然迅速蹿红,一时间成为炙手可热的时尚“潮人”,《霓裳》的销量也随之不断攀升。幸好这个骄傲的男人并没有居功自傲,无论人们怎样追捧,他都不曾终止过《霓裳》的专栏,也从不在稿酬问题上和编辑部争执。
从此杂志社和作家共同成长,而爱情也悄然降临到女主编和作家原本枯燥的生活上。他们童话一般的爱情就像细菌,慢慢侵蚀了杂志社的整个肌体。
于是每周送来稿件就成了作家的必修课,他自己也想每周都见到那位提携他的女恩人。他总是不敲门就推开女主编的门径直走进去。大凡作家驾到,女编务便会马仔一般地守候在办公室门外,须臾不离。她会毫不通融地将所有企图觐见主编的人一律拒之门外,无论作家在主编的房间里耽搁多久。
很快,主编和作家的关系就成了杂志社公开的秘密,至少大家都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相互欣赏,志同道合。这无疑给了人们想入非非的空间,尤其当作家走进主编办公室的那一刻,人们便开始天马行空。尽管谁都不曾看到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到底做了些什么,但可以想象,那扇门的背后,或亲吻或拥抱,或干脆在主编中午休息的那张缱绻柔情的长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