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蓝不确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于世故。总之一种迷茫的感觉,湖光山色之间的那种,天高云淡。她走神了。坐在那里。在觥筹交错中,却不知应该想到什么。
一次不能拒绝的聚会。不关乎友情。专栏作家儿子的婚礼。而她并不讨厌那个写作的男人。所以不得不来,还要不得不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但那不确定的纯真总是被牵扯着。
婚礼仪式是《霓裳》杂志社一手操办的,被安排在郊外湖畔的草坡上。如镜的湖水,伴随着青草的香。于是气氛充溢着淡淡的典雅。
在大自然中构建如此的婚姻殿堂,大概也唯有《霓裳》愿意无偿地帮忙。鲜花布满目光所能及的每一个角落。到处可看到新人横着竖着的各种巨幅照片。幽深处飘来悠远的《婚礼进行曲》。很好的乐曲,却仿佛很隔膜。完全从好莱坞电影中拷贝过来的婚礼程序,包括新娘新郎的服饰,交换戒指乃至当众接吻,只是缺少了神甫或牧师。也没有关于婚姻的神圣许诺,更没有中式的掀开盖头后刹那间激动人心的场面。或者因为,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成年处女了。
人们在约定的时刻翩然而至,沐浴着午后明媚的阳光。人人都闻到了青草的清香,那也是婚礼策划者的创意。大概也只有婚礼的相关者才在意这浅薄而繁缛的程序。并没有人真的关心那对新人的婚礼是不是顺利。来宾一走进花园就端起了高脚杯,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中间往来穿梭。
《霓裳》的工作人员在女主编的带领下悉数登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摄影师那位曾经红极一时的模特老婆。据说这女人曾一度罹患忧郁症,乃至到了想要自杀的地步。模特出身的女人看上去依旧很美,是那种矜持的高傲的冷的美。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实她的两腮很宽,眼睛也离得很远,总之别有一种风度。她始终不笑,也很少讲话,之前从未来过编辑部,所以大家和她不熟悉。
此刻的蓼蓝形单影只。倘若她是独身女人,或者也不会觉得如此孤独。她邀请过自己的丈夫,那个落拓的男人,当然他才华横溢。生存的态度和一个人是否优秀毫无关系,至少蓼蓝是这样想的。或者他故意做出落拓的样子,为了让蓼蓝获得某种平衡?是的,他们终于共同地不思进取了,尽管他们还那么年轻。不是刻意而为,而是一种几近于本能的选择。不是谁在迁就谁,而是共同的愿望,缔造了他们都觉得很舒服并且本该如此的家庭生活。
是的,她邀请她丈夫了,或者说,专栏作家夫妇邀请她丈夫了。她丈夫也看到邀请函了。上边明明白白地写着“贤伉俪”这几个庸俗至极的字眼,怎么会出自那位锋芒毕露的作家之手?或者就因为这几个恶俗的文字,她丈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他当然看出了蓼蓝那些微的不快,但他说我们不是有约在先吗?我认识他们吗?你的那些同事?我了解他们吗?更不要说,他们是否了解我。不是早就约定过吗?我们只是,各自身后的影子。我们相爱,就足够了。我的同事或你的同事,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相干?
于是蓼蓝独自前往。和蓼蓝一样独自前往的还有那个女编务。不过,编务本人从来不喜欢编务的称呼,总是强调她是女主编的女秘书。其实这女人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却因为主编的执意挽留而一直留任。女编务独自前来是因为她一直独身。她从没有结过婚,不知道是不是就意味着从未有过。这天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华丽套装,手臂上挽着一个时尚的香奈儿小包。一看便知那是赝品,却表明了她对奢侈品向往的姿态。她还用了很浓烈的香水,那种缺乏分寸感的喧宾夺主。不过蓼蓝站在她身边并不反感,因为她喜欢那种香水的味道。
穿梭往来的高脚杯不停地发出碰撞的声音。于是人们也开始醉眼迷离。蓼蓝对这冗长到难以承受的婚礼失去了耐性,这或许就是她为什么没有给自己一个婚礼的原因,也是她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次决定。
恍惚间她已经远离了婚礼现场。甚至连麦克风发出的声音都变得依稀渺茫。斜阳。是的,这湖畔,正在反射出黄昏的色泽。那姗姗来迟的,却又不能不来的,凄凄惶惶。为什么,老一辈简朴而实在的婚礼反而更令人神往?只要两套被褥搬到一起,两张板床拼在一处,便可儿孙满堂了。就像她和她的丈夫。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亦没有所谓的仪式。仪式就那么重要那么令人信服吗?她记得她和她丈夫一拿到结婚证就后悔了。一张纸,一张纸又能约束什么呢,他们何苦前来索取?
远远地,女主编和那个男人沿湖岸走来。在林间,影影绰绰地,是的,他们手牵着手。手牵着手就足矣。毕竟,那边,人们似乎正在为新郎新娘的当众接吻而欢呼。那一刻,真的撩拨起了他们的?
在密林中,他们或许以为这里不会有人,至少,不会有编辑部的人。于是接吻,在他们之间,就不会像新郎新娘那般,是做给公众看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两个身体的需要了。当然,在密林中,他们不知道有蓼蓝。而此刻蓼蓝所思所想的,也并不是他们的吻,而是,他们的方式。
他们手牵着手,在树影里,斜阳中,那般的美好。两个身影,或并排或重叠,影影绰绰的,就像是湖边的诗。蓼蓝可以迎上去,亦可以择路而避,反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至少在编辑部。他们并不特别掩饰彼此的关系。但蓼蓝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不管他们是否已经看到了她。
重新回到人群中,蓼蓝几乎谁都不认识,于是独自坐在餐桌前。没有圆桌,就像是没有大红的盖头。长长的餐桌是由无数方桌连接而成的。人们对坐,就像是意大利人的家庭聚会。
看得见仪式中飘来飘去的白色婚纱,亦能够远远瞟见那个粉红色身影。她觉得她是在不知深浅地搔首弄姿。
长桌前空空荡荡。人们正耽搁沉溺于相互的交往中。服务员不断摆上各种菜肴,那断然不会是美味的食物。人们为什么迟迟不想入席,还有什么说不完的话?于是蓼蓝想到了诗歌,空谷幽兰,那是策兰写给巴赫曼的爱。
蓼蓝在心里默诵着,你这焚烧的风。寂静/曾飞在我们前头;第二次/实在的生命……
便立刻觉得不再无聊,因为她心中有了策兰和他们的爱情。在漫长的生命中爱过一次又一次。曾经失落的,而失落也许就是拥有。但是她为什么不再写诗?蓼蓝问自己。而她的男人就是在诗中找到她的。又为什么,要在颓废中失落?床上流泻的那些激情,甚至,连痛苦都感受不到……
她觉出身边有人走过。那个摄影师迷人的妻子。她不声不响地坐在蓼蓝身边,又似乎并不想和她搭讪。于是她们就默默地坐着。那个仿佛不胜其苦的娇弱女人,不屑地说了一句“无聊”。然后她们相视一笑,紧接着又回到各自的沉默中。
终于等到人们坐回到餐桌前。唯独女编务意犹未尽,就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婚礼。大家左顾右盼,相互寒暄。这一桌全是《霓裳》的人,就仿佛编辑部换了一个办公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