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郁回到翠微居才发现自己手里竟还拿着《柳毅世家》,竹青纸页,封面上遒劲的墨字,浑厚,凝重,如岁月本身。字下一方小印,赭石红,像干涸的血迹。容郁仔细辨别,似是一个女子的剑舞,可到底是什么字,却是认不出来。
她默默地坐在无心亭,天色尚好,碧青,有零落的雁飞过去。
都说是史笔如刀,容郁一路读来,只字片言,已觉惊心动魄,如果说平留王给她的印象是侠,那么平懿王就是一个真正的王者。有趣的是,前者出身王侯,后者来自江湖。
柳毅第一次闯入史书的视野是在清珞帝十五年秋,幽州。幽州是大宇王朝最西边的疆土,遍地黄沙,粗粝的风,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瑟瑟如血。
比柳毅更早来到幽州的是公主璇玑。
清珞帝十一年,孝诚皇后崩,公主璇玑因忤逆而被流放幽州,同来的还有幽州最高行政长官,违命侯宇文郗。违命侯宇文郗是孝诚皇后唯一的弟弟。
很多年以后幽州的老人饶有兴致地给年轻的旅行者讲述那样一个清晨,来自京城的马蹄踏破幽州的晨雾,年幼的公主穿雪白的孝服,她和舅父一样骑在神骏的马上,宽檐帽上垂下厚的轻纱,当她纵马经过的时候,她的长发漆黑就仿佛最深的夜,窒息的绝望在一个瞬间袭来,直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盈盈地看向你。
“公主的眼睛和魔鬼是同一个颜色。”这个传言和风一样流传在这个偏僻的边陲小城,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因此而敌视公主,也许因为违命侯的禁令,又也许是因为,这个被父亲远远发配的公主并不像传说中的金枝玉叶那样娇弱。
“为什么这么说呢?”旅行者风尘仆仆,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问老人。
幽州的少年都以箭术高超为荣,每年兴龙节都会举行箭术大赛。清珞帝十三年的兴龙大赛上,赛过三巡,尹家少爷尹剑文遥遥领先,人都道今年又是尹家蝉联冠军,这时候场外忽然飞奔而进一匹宝马。骑马的是一英俊少年,白衣乌发,神采飞扬,他进了赛场,人不下马,马不解鞍,手一扬,也不见他如何搭箭拉弓,嗖的一声破空,然后尹剑文射中榜心的箭被生生挤过去,射个对穿。众人都惊讶了,那少年反身三箭,每一箭都将榜心箭挤落,而少年仍稳稳当当坐在马上。
尹剑文被激怒了,翻身上马,叫道:“我来会你!”
那少年看也不看他,扬弓又是一箭,对准的仍是尹剑文留在榜心的箭,尹剑文来不及多想,搭弓横射一箭,白色衣少年的箭吃他一射,微转了方向,可是速度不减,到箭靶处,只听哧的一声,仍是深入靶心,将旧箭挤落。这一箭出来,尹剑文可大大吃惊了,原来这少年早料到这一招,最难得箭头与力度都丝丝入扣。
也是年轻气盛,尹剑文不肯认输,反是和他卯上了,接下来半日他都随那白衣少年走,少年目光到处,双箭齐飞,可是偏偏就像着魔一样,白衣少年的箭总比他尹剑文快上半秒,差只毫厘,失之千里。如是再三,尹剑文终于不得不拱手道:“兄台好功夫,尹某认输。”那少年这才回头看他一眼,眼色沉沉,默如黑夜。
尹剑文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可是那少年只一眼,竟生生教他失了神,想道:这小哥若是女子,当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吧。
仲裁将桂冠送到少年马前,一抬头,不由惊叫道:“你的眼睛——”白衣少年的眼睛是琥珀色,和魔鬼一样的颜色,整个幽州城有这样一双眼的只有公主璇玑。
白衣少年一怔,也不伸手接过桂冠,掉转马头就走,那马极为神骏,等众人回过神来,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幽州城请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将桂冠送到侯府,违命侯只微微一笑,道:“甥女顽劣,大家勿怪才好。”竟是没有否认。
幽州民风剽悍,尚武,所以公主轻而易举就取得了整个幽州民众的好感。旅行者低眉想一想,笑问:“这位公主还有别的事吗?小子颇为好奇。”
老人上下打量旅行者,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眉目疏朗,衣饰不算讲究,但是天然就有一种从容镇定的大家风范,不像行商走贩,也不同于迂腐书生,若说是江湖人呢,又似是手无缚鸡之力,老人一下警惕起来,这人莫不是京城来的贵族,所以才对这个被贬黜的公主如此热心?口气一下淡了,懒懒答道:“公主平日温文守礼,很少外出,即便有,也不过到西林寺走一走,上香祈福。”
旅行者自然听出老人口气中的敷衍,却也不恼,拱手谢过,牵了马向城中走去。
若干年以后那个老人这样向幽州城的百姓形容此人:龙行虎步,必成大器。
这个旅行者就是柳毅,那一年他十七岁,漠北江南,足迹遍布王朝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远至西域,北疆,可是无论他走过多少地方,幽州这块土地,注定在他掌纹的生命线上留下转折性的印记。
幽州城距边界已经不远,时有战火,但是违命侯本事了得,几年下来竟然人口增多,市面繁荣,所以西林寺香火鼎盛,对往来客旅颇为客气。柳毅就在西林寺借住了一间厢房,房间不算大,布置倒还整洁,斋菜也十分可口。
柳毅平日里也就在寺里赏赏花,看几个僧人下棋。幽州地处偏僻,但是西林寺竟养了不少奇花,尤以牡丹为盛,如姚黄、魏紫这等如今洛阳都难寻的佳品竟也只算寻常,据说镇寺之宝的是一树冠世墨玉,色墨如玉,形如皇冠,赫赫如皇廷之威势,顾盼有美人之余韵,整个大宇皇朝都找不到第二株,端的是珍贵无比。
柳毅来得早了些,冠世墨玉刚刚打苞。虽说要等到花开,少不得还有十天半月,可是幽州城已经聚了不少慕名前来的游客,不乏衣饰华丽者,但是神态都颇为谦和淡定。柳毅听知客僧念叨,说这年头真犯邪,怎吗闲心来赏花的人这么多。
“怎吗贵寺原来不欢迎有人前来赏花吗?”柳毅随口笑道。
知客僧不提防身后有人,大吃一惊,忙合手念一声佛,答道:“罪过、罪过。小僧只是担心一旦开战会殃及无辜。”
柳毅背靠着阳光懒洋洋地说:“怎吗就不怕殃及花木了?一花一世界,一树一枯荣,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这个……这个……自然是不起战乱最好,小僧口孽了。”小和尚的额上冒出汗来,这个少年分明是极懒散地站在阳光下,可是他的目光扫过来,偏偏就教他生出无所遁形的恐惧感。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来,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顺口问道:“我听说古语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倘若幽州城当真这么危险,怎吗公主不回京城去呢?”
知客僧的面孔涨得通红,讷讷道:“这个……这个……恕小僧不知了。”言毕行礼,就要转身,忽然听那少年冷冷道:“小和尚心虚了?”知客僧的身子晃了一晃,忽然之间大殿里起了风,凛冽杀机就仿佛刀光奇丽,一层层荡漾开来。
柳毅小小吃了一惊,面上仍是懒散的表情,笑道:“小和尚太紧张了。小子没有恶意,只想请小和尚转告一声,就说柳毅有心参拜,请尊主容见。”
知客僧仍是背对着他,合十诵佛,恍若未闻。但那刀风渐渐就散了去,阳光普照,清风拂面。他对那虚无之处遥遥一拜道:“善哉,善哉,小和尚委实不知施主的意思。”
柳毅道:“你勿需知道。”
知客僧不语,踯躅而去。
过得几日,柳毅正与僧人心远对弈,忽然有人来报,称有贵客临门,请心远师兄前去主持。心远只得拱手说抱歉,随那僧人出去。柳毅拈一粒黑子,忽而笑道:“公主来了吗?”知客僧面上微愠,口气却相当平和,垂首道:“施主请随我来。”
仍是平常走的那条小径,只在小径的尽头拐一个弯,穿过西林寺里繁盛到无法收拾的木芙蓉,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独立庭院,精致不乏大气,院中立一白衣女子,梳了贵族女子的高髻,露出洁白纤秀的颈。知客僧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下去。
柳毅在那个刹那听见自己的心跳,并没有很急,沉稳,有力。他走近白衣女子,作揖道:“公主殿下。”
白衣女子缓缓转身,她的面孔微微有些苍白,清丽绝伦的姿容,柳毅一呆,忽然想起来,有诗道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竟是贴切如斯。
公主道:“是你要见我?”淡漠,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隐隐牵动岁月的回声。
“是,”柳毅忽然生出恍惚,仿佛他与眼前这人认识已几生几世,牵扯,纠缠,不得往生。
公主道:“难道你见我就只为说这一个是字?”
柳毅道:“自然不是,只是我忽然想到,我想对殿下说的话其实殿下早就已经猜到了。”
公主的眼帘垂下来,静默,一只蝶翩翩地飞过来,落在公主的发簪上。公主从袖中取出一方软纱,而后扬眉道:“你将你要说的话写于纱上,若是与我所猜相符也就罢了,若是不符——”公主微微一笑,簪上的蝶竟似是受了惊,远远飞离了去。柳毅道:“若是不符,便将命送给殿下罢了。”
公主递过软纱来,柳毅见公主握住软纱的手皓白如玉,不由笑起来。公主看着他的笑容,愣住,森然道:“你是不相信我能杀你?”
柳毅回答:“殿下能说出这句话来,显然对在下的身份已经有所了解。殿下公主放心,在下笑的绝不是殿下。”
公主打量眼前的少年,粗布白衣,俊眉修目,看不出出奇之处,可是绝对没有人敢小觑,因为他叫柳毅,出道不过两年,江湖因他而颠覆的柳毅。公主叹一口气,她出身贵胄,这等平民原本不在眼中,可是舅父曾经警告她,不要轻视江湖,宇文家的根是扎在江湖的。因问道:“那你笑什么?”
柳毅从石桌上寻了笔墨,正挥毫写字,闻言笑道:“若是我所写之事与殿下所想相符,还请公主给我这个恩典。”
公主奇道:“你要什么恩典?”
“请殿下容我诉说方才所笑之事。”柳毅将软纱折了,交与公主。公主才打开一半,便道:“你说吧。”
柳毅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在想,公主不是不能杀我,只是不忍杀我。而我,却是情愿博个牡丹花下死的名头。”言罢又是一笑,不等公主出声便行礼退下去。
公主先时只见他行动潇洒,及欲叫住他,才发现人已经退到院门口,方悟此子在江湖上偌大名头,实非侥幸。忽又想到临走时“牡丹花下死”这等轻薄之语,不由发了恼,要将软纱撕去,可是软纱迎风展开,看到上面浓墨重彩的“京城”两个字,终是踌躇。
柳毅与公主璇玑的第一次见面,在后来的民间传说里敷衍成许多才子佳人的片段,可是便是最靠近真相的版本,也猜不到其中风云诡谲,边陲小镇上的偶遇,竟然成为大宇王朝命运里最大的转折。
事实上《柳毅世家》只用了寥寥数字描述这次见面:毅行至幽州,赴西林寺见主,主亦笑亦泣,与人曰:吾将回京!
——当然是后人附会,以当初公主璇玑的处境,绝不敢多发一言,多行一步。
这次会面以后不久西疆战事吃紧,先皇令守兵撤回关内,违命侯抗命不从,以柳毅为将,领兵大败荆国,获俘过万。清珞帝大喜,本欲加封违命侯,奈何违命侯以身殉职,先皇只得召公主璇玑回京,赐“明月”为号,意如明月皎皎。次年,柳毅与明月公主完婚,任兵部侍郎,从此沉沉浮浮,翻云覆雨,与权力野心再脱不了干系。
容郁细细看去,柳毅与荆国的那一段交锋委实凶险异常。当时荆国屯兵三万压境,幽州守兵尚不足五千,粮草只够一月之需,且谕旨命归,幽州守兵是京都募兵,思乡已切,也不知柳毅和违命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令这些人死心塌地跟了他冒险——虽说富贵险中求,但是富贵再重要,也绝没有性命重要。
最奇怪的是违命侯的死,并非死于战场,而是死于军中流行的瘟疫。这可奇了,以王侯之尊,竟然染上下层士兵中流行的瘟疫,岂不是奇事一桩?照理,主理此事的军医应该处以极刑才是,可是史书上只含糊略过,草草处理。容郁合了书想:这位违命侯因违命而流放,又因违命而亡故,违命二字于他,真是再合适不过。
方想到此节,知书前来请示:“不知道娘娘晚膳想用些什么?”
容郁道:“不是有食单在手上吗?”
知书嗫嚅,半晌才说明白,原来宫中要紧事一向由知棋打理,其余便是知书知画也浑然不知。容郁闻言心里不由一沉,她这才想起来,问道:“知棋又去了哪里?”知书回答说知棋被太后请了去,一直都没有回来。
容郁心里忽又忐忑起来,虽然她料定以平郡王的手段,知棋断断没有多嘴的机会,可是如果由太后亲自审理,结果怕也未可知。如果知棋将她与平郡王的交易说出去,平郡王也罢了,忻禹未必舍得要他的命,可是她的命呢,他会不会舍得呢?容郁摸摸肚子里不安分的骨肉,忽然就灰了心——如果他狠得下心,那也就罢了。
知棋到底没有回来,到晚上也没有回来。容郁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底下人再来问,也只安抚他们不必惊慌,说知棋另有去处,令知书暂管翠湖居。底下人应命而去,只知画面似踌躇,容郁于是留下她,问有什么事。
知画道:“棋姐姐走的时候留给我一样东西,吩咐说如果她没回来,叫我转交娘娘。”
容郁的心猛地一跳,问道:“什么东西?”
知画见容郁这般模样,战战兢兢地说道:“回娘娘,奴婢不知道。”
容郁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温言道:“我倒忘了,是先前教知棋收好的东西,说来也有年余,不想知棋临走还记得,也真难为她。”
知画道:“棋姐姐也这么说。”言罢双手递上一木盒,容郁闻到盒上的香,比檀香要淡,比麝香要清,比花香要雅,一时竟是想不起是什么香,她接了木盒,对知画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知画如获大赦,忙忙下去了。
容郁将木盒捧到手中,这木盒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竟比平常重上一倍有余,沉褐色,深釉的光,盒上打了封条,封条上有“敕”字火印,容郁认得是官封,寻思道:我并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她留下这个,算是什么意思,要挟,还是警告?可惜她此次去的是慈宁宫,便是有心,也救不得她。
——那么这盒中又装了什么东西呢?
她细细思量,将经手知棋的物事一一数过去,竟没有一样符合,越是想越是好奇心起,起先还想丢开不受诱惑,到后来,想看一看的念头竟是愈演愈烈,怎吗都压不下去,她至少知道三种方法能够不留痕迹地将火印重新造出来,可是到底要不要看呢,容郁把手按在木盒上,也许这才是最大的圈套,只要她一打开,就没有后路可退?
难道谁还有后路可以退?容郁冷笑一声,抬头去,天际被一色青的云低低压住,起了风,天气一下子转了凉。
傍晚的时候忻禹来了。他扶起容郁,用很长的时间凝视她,眉眼浸在暮色里,生出极苍茫的气息。容郁看住他单薄的侧容,想道:如果太后当真要杀她灭口,能救她的,只有眼前这名男子,他便有千种不是,对她,总还是好的……如是一想,眉眼里就透出几分温婉,温婉的底子是相依为命的悲凉。
忻禹问道:“你今儿在碧泺宫被人行刺,可有此事?”容郁不及多想,翻身跪倒,道:“陛下恕罪!”
忻禹稍稍迟疑,终是伸手扶起她道:“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毋须如此。只要是朕能担下的,朕总还是替你担着。”
他这几句话说得无比缓慢,容郁却是听得分明,他肯为她担当,但是,绝不容她欺骗与背叛。
容郁并没有花心思去考虑他从哪里得知今日之事,也许是太后告诉他的,又也许是那个神秘的秦大人转告于他,总之他知道了,她只能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不说谎——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并没有足够的本钱赌这一把,她不敢,亦不能。容郁将手按在腹部,忻禹扶她坐下,她低眉轻声道:“我冤枉了知棋,可是她非死不可。”
忻禹靠在椅垫上,示意她继续说。
容郁道:“今日要杀我的并不是刺客,是……是平郡王,那刺客反是救我之人。”
容郁倏地抬头来,忻禹看见她的眼睛晶晶地亮起来,这是个奇怪的女子,在他的妃嫔中,她的出身算是最低贱的一个,难得她没有凌驾于诸人之上的野心,可是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她敏锐地知道当如何应付,沉着且冷静,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仍敢于压上全部的赌注——她是个标准的赌徒,可是能让她坐上赌桌的筹码并不太多。她不同于多年前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或者是无从珍惜。他沉沉叹口气,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容郁道:“我问起无心亭的来历,知棋……知棋告诉了我。”
“是这样啊。”忻禹道:“那孩子……也太多心了。”他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天色,先前还有一线的碧,后来逐渐都黑了,树影婆娑,很有些鬼影幢幢,他道:“知棋进宫多年,宫里的事她比你清楚,平日里有她在你身边提点朕也放心些……还是让她回来吧,以前的事,就此揭过。”
容郁身子一僵,想不到忻禹对知棋竟是信到这种地步,她低头想说“是”,可是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来,她试图把心中的念头压下去,可是怎吗都不能够,反复盘旋,仿佛熊熊烈火,竟将心口烧得生痛。
忻禹看出端倪,笑道:“你疑心知棋是我的人是不是?”
容郁心中发狠,道:“臣妾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如此信任于她。”此言一出,便是认了。
这个女子眼中的火焰燃烧得这么明显,便是想装作不知道也为难得很,忻禹似是心情大好,竟出言调侃道:“你倒是坦白,就不怕朕怪罪于你?”
容郁心中一紧,口中笑道:“陛下可当臣妾恃宠而骄。”
忻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朕信赖于你,远胜于她。可是容儿你要知道……你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儿,朕终是不能放心。”容郁心道:知棋便是可靠之人吗?那可奇了。她虽然这样想,可是心里还是没来由地一热——他说他信任她。
“知棋知道得是多了点,其实也并没什么奇怪的,她的身份……你知道吗?”忻禹继续道。
容郁靠在忻禹身侧,忻禹的气息让她觉得温暖——她开始意识到这个男子是她终身倚靠的人,无论是不是良人,这偌大的皇宫之中,甚至这茫茫人世中,她容郁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这名男子可以庇佑于她,甚至爱护她。也许他并不爱她,甚至永远不会爱上她,可是一个人能渴求多少,又能得到多少?千万人之中,要怎样幸运的女子才能求得一个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如果是能轻易得到,又怎吗会有人慨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知棋是嘉祐十三年入的宫,这一年并没有征召秀女,可是她家里仍把她送进宫来。知棋本姓余,名绾云,如今你可明白了?”
余绾云。与余嫔之名,只差一个字。容郁愕然道:“陛下是说——”
“你可以信任她,因为她在这宫里并没有可以依恃的人,除去你。”
容郁想了半晌,自帷幕之后取出一木盒交予忻禹,道:“知棋离去之时留下此物与我,我……却不明白她的意思。”
忻禹将木盒托于手上,盯住那“敕”字火印道:“这官封倒有些年头了。”挑一挑眉又道:“你想不想看?”这一瞬间表情佻脱,竟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容郁一时心中柔软,用一种近乎宠溺的语气说道:“臣妾陪陛下看。”
忻禹微微笑道:“你倒猜猜看,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容郁头大如斗,又不敢坏了忻禹的兴致,只好勉强猜道:“以形状论,盒中所容当是丝帛纸张一类,可是盒子这么小,掂于手中却异常沉重,怕是明珠玉石也未可知。”
忻禹悠然道:“容儿心思机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盒中装的当是一幅画像。”说毕便要揭去官封。容郁心中一急,按住他的手道:“陛下不可!”忻禹奇道:“为何?”容郁道:“知棋此去完全是因为我……我怕她含恨在心。如果这木盒中另有古怪,臣妾死不足惜,若是陛下……那可——”言至于此,眼圈竟是微微一红。
——妾如丝萝,不得独生,当托乔木——他便是她的乔木啊。
忻禹柔声道:“朕明白了。容儿放心,朕敢动它,自有朕的道理。容儿你可听说过公主璇玑?”
容郁的心险险一跳,《柳毅世家》上说:毅行至幽州,赴西林寺见主,主亦笑亦泣,与人曰:吾不日将回京!
恍惚间却听忻禹道:“璇玑公主,是朕的姑母,得赐明月为号,可是在皇族流传的称呼里,仍是叫公主璇玑的居多。璇玑是公主闺名,原本不为外人道,可是因为平懿王的缘故,并不拘泥于此。你听说过平懿王之名吗?”
容郁垂头应道:“听说过的。”
忻禹道:“平懿王崛起于江湖,颇具侠骨,人称侠王。他与姑母相识于危难,姑母慧眼识英雄,平懿王也算是不负所望。传言他们定情之物便是七幅画像。容儿你看,这敕字之下有女子剑舞,便是姑母的印记了。”
容郁闻言细看,果然见敕字印下女子剑舞的影子,和《柳毅世家》封上的印记似是而非,她原本以为是字,原来并不是,只是作为一个深闺女子的印记流传于世。忽又想道:史书是何等庄严的东西,怎容一个小女子随意刻画?便是公主,也未免有失体统。
忻禹自然不知她心中有这许多的想法,只道:“姑母善金石之刻,据传留有七方刻印,用来封存七幅平懿王丹青,姑母死后都流落民间,天下多垂涎之人,但终无所寻处,不想知棋手上竟有一幅。”
听到这里容郁不由出声道:“明月公主……竟然死了吗?”她自知身份低贱,虽深得忻禹宠爱,仍是不敢直呼璇玑之名——那必是极尊贵的一名女子,天子为父,王侯为夫,视她如明珠瑰宝,皓月星辰。
忻禹道:“是,平懿王身死之日她便跟着去了。”说到此处他心口微微一痛,针脚密密麻麻扎过去,并没有血,可是疼痛。他深吸一口气,笑道:“你仍是不许朕亲手开启此盒吗?”
容郁讪讪道:“是容儿多心了。”心中却道:既然只是一幅先人画像,知棋又何必这么神秘地留与她呢?
思虑间只听“咔嚓”,极轻的一声响,木盒已经被打开,里面果然是叠放的一卷素色丝帛,以丹砂为色,画上佳人婉转凝眸,虽因折叠之故不得一窥全貌,但仅从线条与布色来看,已经是大家手笔,而画中女子颜色殊丽,一看之下,竟让人移不开眼去。
那画像叠放只绢帕大小,展开来竟有一人多高,画中女子与真人相若,身着湖蓝色长裙,脚蹬胡靴,耳中玳瑁珠,腕上琳琅一串月白珍珠,成色圆润,当是价值不菲。最难得画中佳人描绘得如此真切,连眼底波光,眉间清愁都丝毫毕现,忻禹不由一阵恍惚……
彼时他尚年幼,母妃在宫中不得宠——外界总传言他能登上帝王之位是因为得母亲之力,先帝宠爱他的母亲,所以将帝位传与他。不,不是这样的,他的母妃,芸妃,并不是当宠的妃子,他甚少见到他的父皇,除去父亲生日的那一天——他见到公主璇玑也正是在那一日。
第一次被乳母领着去给父亲拜寿,那年他七岁,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他想像过父亲应该是怎样一个人,威严,英明,高高在上。可是并不是这样……并不是。灯火明透了,倒影在水里,流动如串起来的星,他穿了新衣,精致的锦缎和刺绣,乳母一再交代:“见了父皇要磕头,祝父皇吉祥如意、千秋万载。”过去很多年他仍记得乳母的样子,穿蓝色的襦裙,面孔清秀,眼神和蔼,在他年幼的时候她是比母亲更亲近的一个人,后来……后来她死了,就在父亲的寿辰上。
他和兄长们鱼贯而入向父亲贺寿,沉默地磕头,然后抬头来,本来他是想说乳母交代给他的贺词,可是那时候他忽然想看一眼父亲,这个他从没见过的男子,给了他血脉与身份——那是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摆脱的东西。
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孩童小小的心思,所有人都只看到他抬起头,稍稍愣了片刻,坐在龙椅上的是一个黄衣的中年男子,他的眉目并不如想像中冷峻,而是非常清雅的笑容,因为隔着灯火,所以看起来遥远而且倏忽,像是眨一眨眼就会消失掉,所以年幼的忻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大概带一点孩子气的骄傲,连那句“父皇吉祥”也说得格外理直气壮。
父亲身边有人哧地笑出声来,非常短促的一声笑,有一点粗哑,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人看过去,那是坐在父皇身边的一名女子,她的座位比所有嫔妃都更靠近皇帝,她穿烟红纱衣,十分张狂的红色,一般人穿来都压不住的俗气,可是她穿来……不一样。他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在他看来这名女子并不十分美,以姿色论,父亲后宫里美过她的大把,可是她不一样……不一样。
她不是美,是傲,浸在骨子里的倔傲与高贵,并不是那些在欲望中挣扎的皇子皇孙可以明白。她拥有这个王朝最高贵的身份,而且永不担心失去。
那时候他并不明白,只是为那名女子风华所惑,再一次愣住,他以为她要说什么,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来不及。
剑光怎样划破明影苑的灯光,寒气怎样生生砭过肌肤,那人的目光又是怎样凛冽地看进父亲的眼睛里,周围全都静下去,那么静,他甚至能听到碗碟破碎的声音,风从树叶里穿过去的声音,而惊叫与呼喊都遥远和缥缈——那刺客原本就是以他的身体为掩护,长剑原本是要穿过他的身子再刺穿父亲的心脏。
但是没有得逞。
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忻禹的身边就站着他的乳母,那个在夏夜里唱儿歌给他听的女人,他会记得她那一刻的眼神,她伸手来想要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长剑怎样穿过她的身体,鲜红的血又怎样喷薄而出,染红他一身新衣……但是她没能如愿,她的手伸到他面前,无力地垂下去,那手是苍白和粗糙的,而那血的温度,他在很多年以后想起来,仍然是热的,像火。
她的笑容并不美,只是温暖。
长剑只偏了一偏,目标仍是他的父亲,这一次出手的是那个烟红衣裳的女人,他的姑母,公主璇玑。
他挨得那么近,所以异常清晰地看见公主眼中的叹息,还有狠烈。纤指仿佛轻轻弹了一弹,又仿佛没有,刺客眼中出现难以形容的神色,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恨到了极处的绝望。公主袖中晶亮的锋刃一闪,刺客摔出去,连退七步,仰天倒下。众人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面目,地上燃起沸腾的一团烟雾,然后整个人,连同衣物都化了个干净。
父亲的面孔微微有点苍白,仍然很冷静地坐着,下人来来往往地收拾东西,将食物重新摆上来,他的眼光远远放出去,蜻蜓点水般擦过每一个人,然后尽数收回来,自语道:“是陈国余孽吗?”
公主璇玑没有回答他,反是拉住孩童的手问道:“你害怕吗?”
公主璇玑的声音带一点沙哑,孩子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沉默地看她一眼,摇头,然后问:“他死了吗?”璇玑道:“他死了,你别害怕。”
孩子盯住了无痕迹的地面轻轻地说:“……可惜。”他说得那么轻,父亲却是听得分明,拉过他的手,问:“是小七吗?”孩子应声答道:“儿臣忻禹,行七。”孩子故作老成,可是唇齿之间仍是稚气。
父亲久久凝视于他,说道:“这孩子……”他只说了半句,忽然止住,岔过去道:“交与他母亲吧,今夜可吓到了。”商量的口吻,温润如玉。
当晚他被送至母亲的寝殿里,母亲并没有安抚他,而是说:“是时候了。”他抬头,看见母亲眼中和姑母一样的叹息。
之后他仍是见过公主璇玑的,不过远不及见平懿王的机会多。她仿佛在楼池亭台间居多,绝少见外人,连柳言兄妹都难得一见。逢年过节父皇往往以书相召,但是她极少应召,常常推托身体不适。他随兄弟前去探望,虽然在人中不显山露水,然而她仿佛很轻易就能将他挑出来,并不多话,只微微笑一下,那笑容仿与对别个也并无不同,只不知为什么,每每看到他都觉得仿佛被看穿似的。
她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并不是他能够猜到的深浅。
很多年以后他从《起居注》里看到很多父亲当政时事,知道这位姑母曾经权倾一时,莫说皇子,便是父亲也不敢随意动她。翻手为云,覆手成雨,朝上暗潮涌动,风云突变,都只在指掌之间。后来……懿王柳毅以更强势的姿态登上这个舞台,公主璇玑之名渐渐销声匿迹,据说是公主倾心于金石之刻,于是广为流传,又有一说,懿王为求公主一笑,不惜千金求宝,但不知为什么,璇玑七画像仍是流失,各种因由,只能说是不可说不可说。
那些画像关系到懿王江湖身世,他并不关心这些,江湖上的事,自然有人替他打理。只是他以为她会毁去,但是如今看来,并没有。
忻禹盯牢画像,十年之后他仿佛再一次看到这个女子,就靠在窗边上,似笑非笑的眼睛,纤长的指半托住下颌,指尖不染蔻丹的素净,背后是蓝的天和淡色的云,檀木色窗,他仿佛再一次听到那声短促的笑,她的声音有一点粗……据说原本不是这样的,孝诚皇后死的那一夜公主璇玑被逼喝鹤顶红,是违命侯带剑闯宫才救下一命,但是嗓子终是毁了。
如果这画能开口,当说些什么呢,是不是仍是问他:你害怕吗?
他轻轻笑一声,对容郁道:“容儿,你学这画摆个姿势给朕看看?”
容郁不知就里,当真就学那画中女子姿态,只觉得那姿势十分别扭,非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定成这副模样,不由心道:那璇玑公主作此姿态却是为何?一抬眼看到忻禹目光灼灼,不由脱口唤道:“陛下!”
忻禹含笑道:“容儿今儿可辛苦了。”容郁不想他忽然将话题岔开,只好接口道:“臣妾辛苦什么,陛下日理万机才真个辛苦。”忻禹道:“知棋既然将这画交代与你你就好生收下吧,容儿,我不瞒你,这画中另有蹊跷,若落到外人手中,事有不宜……你明白吗?”容郁不敢多言,只低眉道:“容儿晓得。”
过得三天,知棋重又回到翠湖居,面上微略憔悴,精神倒还好。容郁屏退下人,看了面前长跪的女子,温言道:“可回来了。”
知棋只把头勾得更低一点,并不出声。
容郁也不做声,于是房间里就静下去,逼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寒。初时太阳还挂在窗外面,后来遥遥地,眼看就要落下去了。容郁道:“我做的事,我不说,你大概也猜得到。”知棋垂头道:“知棋知道。”
容郁伸出两个指头,微微一抬,知棋仰面,露出沉沉的一双眼睛,她与她的姐姐长得不像,一点都不像。容郁道:“皇上要我留着你,我就留着你。不会再行今日之事,可是知棋,你当知道,我亦不可能再信任你。”知棋叩首道:“是知棋辜负了。”
容郁叹一口气,向窗外看去,天已经渐渐染上墨色,寒树栖鸦,容郁慢悠悠地道:“你留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知棋仰面看着她,眼中慢慢凝聚出悲伤的颜色,她说:“娘娘打发我去慈宁宫,原也没想过有命回来,那盒子……娘娘开了吧。”
容郁道:“那画像里,当真有什么秘密,你又何必留给我?”
知棋回道:“知棋无人可托,这画像的秘密,却也不应随知棋湮没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