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难不成这世上当真有不透风的墙。容郁低头,青发丝丝垂落,绕一圈在掌心,扣下拇指,道:“你说。”
“娘娘查过柳氏,”知棋面上神情凝重得古怪,“当知道柳毅原是江湖中人,二十年前幽州一战有大功于本朝,后来又屡次立功,所以才一再赐封,凌驾于诸王之上。可是在江湖上却有另一种说法。”言至此处,知棋稍稍一顿,定定地看住容郁。
容郁一撩眼皮道:“什么说法?”
“二十年前柳毅行至幽州,恰逢荆国来袭,彼时荆国大兵三万压境,守疆之士不足五千,仓促应战,内无粮,外无援,兵危战凶,这等情形,偏生由这从未上过战场的江湖草莽号令成事,娘娘看到这一段,宁无疑耶?”
“或者他天生将才?”容郁轻巧地说,却也知道事实必非如此。
“将才?!”知棋冷哼一声,“天下将才多了去了,凭什么是他?”
容郁道:“自然是明月公主的缘故。”
知棋道:“娘娘说的可是公主璇玑?”说到“璇玑”二字知棋面上浮现一种古怪的笑容,像是鄙夷,又像是佩服。容郁心中奇怪,却也不说破,只道:“你跪了半日辛苦了,起来回话吧。”
知棋拜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而后缓缓道:“公主璇玑是孝诚皇后的女儿,娘娘可听说过孝诚皇后?”容郁道:“自然听说过,孝诚皇后是宇文大将军的女儿,宇文将军一将辅三君,如商汤伊尹,有大功于本朝。”
知棋道:“孝诚皇后是宇文大将军之女不错,宇文大将军英雄了得,受明武帝之托,先后辅佐清颐,清珈,清珞三帝,无不忠心耿耿,可谓纯臣,奈何晚年为妇人所欺……”知棋抬头看了容郁一眼,道:
“宇文将军一生只娶过两位夫人,第一位夫人姓谢,娘娘一定听说过江左人语:娶妻当娶谢家女。宇文将军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出自江左谢家,生长女名凤,出吏部尚书上官家,有女名姝,六岁入宫,是为清颐帝之后孝嘉皇后;谢夫人死后宇文将军将谢夫人房中侍婢名悦者扶为正室,生女名夜,谢氏一心想压过前任风头,立誓要将幼女送入宫中,不料清珞帝于民间已有发妻,谢氏乃阴杀孝荑皇后及幼主,以女妻帝,是为孝诚皇后。
——娘娘如今知道公主璇玑的身份了吗?”
知棋短短不过百字的叙述,容郁手心里已经起了一层层的汗,她身在阴谋之地,自然一眼就看出关键所在:宇文大将军被赞誉为纯臣,也不过是没有亲手夺去皇位而已,清颐帝冲龄即位,据说是龙章凤姿,英明天纵,却在十五岁,也就是亲政前年暴毙;清珈帝在位27日,因浪荡无行,被废,及至清珞帝登位,忍下妻子被杀之恨,迎娶大将军女,始得全终。其间血腥之险,实非刀笔能述。
容郁长长叹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明月公主并不得宠,所以幽州之事,是公主得平懿王之力,平懿王所得公主力处,远不如公主得平懿王力之多。”
知棋微微一笑,道:“娘娘*。江湖传言,柳毅出身本就有些古怪,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一笔极大的财富,竟能在大军压境之时招兵募马,力保幽州,也所以才在日后出将入相,平步青云。而他那笔财富的来历,就藏在璇玑七画像之中。”
容郁听得最后一句,只觉胸口一热,哇地吐出一口热血来。
知棋惊唤一声:“娘娘!”就要叫人,忽然一只手来按住她道:“不用。”气若游丝,却仍是不容置疑。知棋道:“娘娘怀了龙种,可万万不能大意!”
容郁此时面如金纸,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拽着知棋衣袖示意她不要叫人。知棋无奈,只好扶她到软榻躺下,又忙忙打来热水擦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总算缓过气来,道:“知棋,你生在富贵之家,成年后又只在宫廷生活,这些江湖中事,又从哪里得来?”
知棋跪下道:“知棋对娘娘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
容郁见她的目光停在腹部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便道:“你放心,不碍事。”
知棋踌躇了片刻,始道:“奴婢的母亲,原是江湖中人。”
容郁哦了一声,翻身躺下,喃喃道:“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行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这晚忻禹没有来翠湖居,据说是去了齐妃的聆月宫,却遣徐公公送了新鲜的果子过来。
夜慢慢深了,外面传过来纺织娘的叫声,一声接一声,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容郁想起极小的时候母亲抱她坐在院子里,周围是树木黑的影子,纺织娘在草丛里不停地叫,萤火虫打了小灯笼飞过来又飞过去,母亲慢吞吞地摇着扇,扇出来的风慢一阵紧一阵,解不了热,反而教人生出些烦躁来,不知这沉闷的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
这时候柴门响了一下,小容郁半闭着眼睛,嘟囔问:“母亲,父亲回来了吗?”母亲低头对她笑一笑。
容郁制止自己的回忆,下床点了火,烛火颤巍巍亮起来,容郁再将璇玑公主的画像摊于案上,烛火忽明忽暗,画上女子的面容在明暗间很有些诡异,容郁持了烛火将画卷从上至下细细看去,这一看竟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有多,忽然手一歪,眼看烛泪就要滴落到璇玑公主裙上,忽然凭空伸出一只手来,烛泪滴落在手背上。
烛泪在手背凝成极淡的一层膜,半透明的白色,下面有纹路清晰可见。
容郁跌坐榻上,道:“你来了。”烛火闪了一下,她的语调这样平静,仿佛是等候已久,半分也不觉得意外。
黑袍男子的目光落到画面上,低声道:“你很想知道她的秘密吗?”
容郁心里一紧,她并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将璇玑公主的秘密说与她听,仅仅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叫琳琅的女子?他就像个无所不知的恶魔,也许她能从他嘴里得到她想知道的东西,可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却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踌躇难断的时候眼帘自然垂下来,却听黑袍人又问:“想还是不想?”
容郁五指一紧,咬牙道:“不敢。”
黑袍人嘴角动一动——如果不是两个黑洞洞的孔装在脸上太过恐怖,容郁几乎以为他是在笑了。黑袍人注视着画像,轻言道:“她和琳琅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她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琳琅算什么?”容郁冷冷道。她知道在这个黑衣人眼中,世上再无一人能及得上他的师妹,可偏偏她说出来的话,教他半点也反驳不得。
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但是并没有,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凝视她,柔声道:“她们是不一样,但是无关身份。公主璇玑是一个传说,而琳琅,只是一把刀。
初见公主璇玑是二十年前的事……”
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少年,黑衣,蒙面,在人所不知的阴影里挣扎生存。有人曾和他说,你的目光和刀光一样凛冽。是的,他这样长大,每一日睁开眼睛,都会提醒自己,有那么一些人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你不杀他,他必然会杀了你。
起初他是恐惧的,那些人强大和完美,而且高高在上,他看不到他们的弱点,也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他的神经就像绷紧的弦,时时刻刻都濒临断裂。
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夕阳将尽,风很柔和,有青草的气息,还有血的腥味。过了向阳坡就是杏子林,京城一带的人都知道杏子林有古怪,若无非常事,不能进。
这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身上的伤肯定是挨不过去了,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暴露身份。
追杀他的是勤王死士,魑魅魍魉,江湖人称四鬼。据说四人同出一门,各有所长,前些年横行于长江以南,黑白道无不礼让三分,却不知什么原因拜在了勤王爷门下。
他知道他们不敢查他的身份,他们要的只是一具不说话的尸体。
如果让勤王看到他的尸体,大概梦中都会笑醒,但是他不会让他看到。他冷冷笑一笑,进了杏子林。
杏子林的花仍然是香的,只不知道什么原因,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粉白的落英铺陈,鲜红色血和一身黑衣就格外引人注目了。这厢身形才入,四鬼如影随形,位占四方,将他围在当中,这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阵法,甚至不需要太多力气,几招几式就可以将他毙于掌下——他们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
在突然之间,他们都以为会倒下去的孱弱少年忽然暴起,闪电般踢出连环三腿,这三腿出势不可谓不凌厉,角度不可谓不险峻,杏子林里轰然倒下去一棵大树,魑的斧头砍下魍的一只左手,魅的刀脱手而出,而魉的胸口,竟插了一把极薄的刀,那刀锋反射了夕阳的光,如出五色,夺目非常。
魑魅魍三鬼的目光触到那刀的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极恐惧的颜色,他们互相对望一眼,竟然都生了退缩之心——然而他们心里也都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是没有退路,眼前这个少年,无论是什么身份,他不死,他们就得死。四人同门习武,心意相通,当下不顾即将咽气的魉,魅鬼手起刀落,就要将那力气衰竭的少年毙于刀下——
杏子林飘过来一阵极淡的烟雾,极淡极淡的绿色,四鬼和少年本都是极警觉的人物,但是四鬼一心想杀掉少年,而那黑衣少年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暴露身份,所以竟然没有一人觉察,那烟雾淡淡飘过来,沿着血腥的味道蔓延,魅鬼觉得手中的刀忽然重起来,重如泰山须弥,竟然握不住了,他骇然想抬头,但是竟然连这么简单的动作也都已经做不到。他心里恐惧至极,忽然就闪过一个念头:我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吧。一念未已,人已经软软倒下,刀落在少年胸口,少年闷哼一声,也晕了过去。
树后面走出来一个青衣裳的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面目十分之清秀,只一双眼睛影色沉沉,鬼魅丛生。她在原地怔了片刻,不去看五人的伤势,而是径直走到魉的身边,将刀自他胸口拔出来,对这夕阳审视良久,终是叹一口气,就魉的衣服拭去刀上的血,藏于袖内,然后走到少年身边,弯身去探听他的脉搏。
孰料手方搭上,少年忽然睁眼,反掌扣住她脉门,哑声道:“你是谁?”
少女凝视他的面孔,反问:“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少年气息一弱,扣住脉门的手无力地落下去,他没有继续追问,只道:“这四人……不能留了。”这两句话已经耗尽他的心神,即便他还想说什么也是有心无力,所以只勉力睁着眼,看住昏迷中的四鬼。少女明白他的意思,面上浮起不忍之色,却也没有犹豫,捡起少年胸口的虎头刀,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
少女回过身来,那少年又晕了过去,也许一直悬在心上的弦已经断了,无以为继。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夜很黑,月亮周围的云都染了银亮的颜色,少女来回走几步,似是大为踌躇,终于一咬牙,抱起少年,一提气,向西边掠过去。
杏子林的西边是平懿王柳毅的府邸。
“那个少女……是琳琅?”一直静听的容郁插嘴问道,心想琳琅既然长居懿王府,自然和公主璇玑相识。
黑袍人的手指在桌上敲一敲,并不作答。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目之所及雕梁画栋,锦绣流光,床上诸般用物都不是平常人家用度,虽然说不得极品,却也颇得富贵三昧。一时便想:莫非那青衣女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又想:她会使疏影之毒,自然与唐门大有干系……
想及此处,强撑起来拉开床帘打量四周,房间不是很大,窗台下有梳妆台,上面挂了淡青色的帘子,如竹的颜色,非常之雅致。梳妆台上寥寥数物,都是闺阁常用梳子镜子眉笔胭脂等物,容器无不精致,色丽而不靡。旁有琴台,台上古琴,琴为伏羲式,通体髹紫漆,却是不俗,壁上斜挂一支箫,墨色,殊无光华。
他心中猛地一跳,想起一个人来,只是那人原是传说中人物,他的箫,又如何成一闺阁女子的壁饰?莫非是自己看错了。虽这样想,到底放心不下,下了床,伸手便要去摘。
这时候门外传过来脚步声,一重一轻,显然有两人走近来。
一念未了,便听门外有女子声似生气地道:“小王爷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仿佛又恼又无可奈何,竟似是娇嗔多过恼怒。
他心中纳罕,昨夜见到那少女神色何其冷峻,不想也是个贪图富贵,想攀高枝的主。又低头寻思,却不知是哪家王爷……若是他强行进来,看见自己,可不大方便了。如此一想便急于寻找藏身之所,奈何斗室中容身之处甚少,唯有墙角衣橱看上去还能将就……
他藏身于衣橱之内,不由好笑,那些诲淫诲盗之书,才子与佳人幽会之时常有佳人藏将才子于衣橱之内的俗套,不想自己今日落到这般荒唐的地步。他这一笑,牵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却听门外人道:“我几时想跟着你了,我这不是怕我爹吗?你溜出去玩不打紧,有本事别让我爹查到啊,好妹子,今儿你可连累到我了,我跟了你一整晚,赏支曲子听吧。”竟是十分赖皮的语气。
那声音十分耳熟,他仔细想去,竟是平懿王府小王爷柳言的声音。
平懿王位高权重,小王爷却不知什么缘故没有封王,朝野尽知小王爷性情豪爽,待友极诚,于女色上并不热衷,却不知道那少女有什么魔力,竟让小王爷如此低声下气,十分之巴结。当下便想道:若是柳言当真对那少女言听计从,无异于添一臂膀。又想:这少女究竟什么身份,她不在府中之事竟惊动懿王爷,且劳动小王爷随驾——莫非是懿王爷的小妾?听说懿王爷也有过年少风流的时候,但是自从娶了公主璇玑,却没闹过什么荒唐事儿——何况若真是懿王爷的小妾,柳言怕也没胆量喊这声好妹子,这少女的身份还真是奇怪呢。
少女扑哧一下笑出来,“偏有人油嘴滑舌,活像那日被抓的只我一人一样——不就是因为给秦少相弹了支曲子吗,哪有小王爷做成你这等没皮没脸的。只要到市集上喊一声,懿王府小王爷想听曲子了,这四方八面的琴师歌女还不蜂拥而来,把王府挤个水泄不通?也免了小王爷这样巴巴地上门来求曲子听。”
柳言道:“如今倒肯笑了,方才是谁板着脸像人人欠她八百大文一样呢?”言笑宴宴,仿佛将这少女逗笑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衣柜中少年闻言一愣,在杏子林中见到少女放出的烟他就已经知道她是唐门中人,论辈分少不得唤他一句师兄,柳言对她倾心,于他是绝好的消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里竟然有一丝丝的滞涩,也许是因为门外的少年和少女能够在阳光下自由地欢喜和悲哀,而他是永存于黑暗之中的人——一个依赖黑暗生存的人渴望光明,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却听那少女娇嗔道:“你还听不听曲子啊,不听我要休息了。”
柳言慢悠悠地道:“自然是要听的,不过今儿个我不想听琵琶,倒想听你吹箫。”他上前几步,推开门道:“琳琅,你说好不好?”
少女先是一惊,待看清屋内空无一人,转而笑道:“小王爷又来为难我了,你几时听说过我会吹箫?”
柳言拊掌笑道:“你不会吹箫,那墙上挂的又是什么?都说琳琅小气,竟然小气到本王头上来了。”
少女默了半晌,道:“小王爷当真要听?”言语之际颇为苦恼,柳言不理,只管笑嘻嘻看住她。少女从墙上取下箫,凝视良久,轻轻叹一口气,道:“既然爷执意要听,那琳琅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这原是他们惯常打趣的话,可是这一次说来,竟像是藏了无数想说未说的话,柳言听得奇怪,问道:“琳琅你……”话未落音,箫声忽然就扬了起来,柳言常年听琳琅弹琵琶,本以为那乐声已经是只应天上有,难得几回闻了,不想这箫乐听来竟是更胜一筹,柳言的下半句话就此卡在喉中,竟是全然忘记了。
“不过一曲箫而已,怎吗竟如此为难?”容郁奇道。
黑袍男子惊异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哪里来这样准确的直觉,因为她说得不错,琳琅那晚吹箫与平常不同。
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她父亲留与她唯一的东西,她在幼时就曾答应她的母亲,第一个听她用菀箫吹奏的男子,将会成为她的夫婿。
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常常想起那个月光剔透的晚上,琳琅吹的那支曲子,只是隔了太长久的时光,所以每每想起,总怀疑只是一场梦,梦中琳琅在吹箫,箫声如潮水,将他淹没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永无法忘记,永无法离开。
柳言进了门,可不是一曲箫能打发的,两人喝了一盅茶,又下了半个时辰的棋,到宵禁了这位小王爷才施施然道:“我可得走了,不然又劳动父亲出家法了。”琳琅笑吟吟地道:“爷又不是头一回见识家法,也让家法多见识几次爷的丰采。”柳言佯怒道:“一边去!”仍是含了半口的笑——他似是永无法对这个少女板起面孔来生气。
琳琅站在门槛上,目送柳言走远,闭了门,又将箫挂回墙上,这才道:“你出来吧。”
只觉哗啦一下,眼前忽然大亮了。他从衣柜中走出来,微抬了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琳琅退了半步,“我是懿王府的琴师。”
他冷笑一声,道:“我不知道懿王府的琴师有这样的地位,一夜不见竟然惊动懿王爷。”
琳琅脸色微沉,“因为我还是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
她这话说来轻描淡写,落在他耳中却如霹雳。要知道江湖之上门户最严,琳琅既然继任了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那么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这第一次见面却是非拜认族长不可。因此他性情虽最傲,于此时却也不得不屈身下跪,行全礼拜见。
琳琅并不过多为难于他,受他三拜便伸手扶他起来,孰料手方伸一出去,忽然就虎口一麻,琳琅皱眉,却也不多话,只默然坐下,良久方道:“师兄可是从宫中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相认,他在她臂上下了暝色之毒。暝色之名取自大诗人李白的词,词中说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中毒者便如悬挂于高楼之上,以刀剜心,时刻不能解脱。而多年以后他总在辗转中想起那个淡漠的女子,疑心她也在他身上下了这味毒作为同门自残的惩罚,所以才让他在二十年漫长的光阴中思慕,时刻不能解脱。
然而这时候他只冷冷颔首,不出一言。
琳琅缓缓道:“如此,甚好。”
两人相对枯坐,脂油劈啪作响,闲落一朵灯花。
忽然门开了,冷的风吹进来。琳琅右手中一紧,极薄的刀锋在指间寒光闪烁,然而一转身见了来人,竟是愣住,作不得声,也动弹不得,只那刀光,忽然就没了。
孔雀羽斗篷里中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看不出年纪,只觉得艳,极艳,然而艳到这种地步竟然让人觉得无比尊贵,如九宵之上的仙子,凛然不可亵渎。
琳琅拦在他面前,行屈膝礼道:“王妃万安。”
原来来人正是公主璇玑。公主璇玑看也不看她,一双清目略略扫一眼室内,落到黑衣少年身上,道:“是——你?”
少年只觉艳色迫人,不得不低声一低眉,语气倔强地回答:“是我。”
公主璇玑的目光移开去,说道:“有人说你住处私藏男子,还说你终有一天会让言儿伤心,是这样吗?”少年一怔,原来她这话竟是对琳琅说的。
琳琅回道:“王妃教诲,琳琅不敢辩驳。”
“如果准你辩驳呢?”
“琳琅入懿王府,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王爷与王妃再造之恩,天高地厚,小王爷更是恩宠有加,琳琅若是有心伤小王爷,那是天打雷劈的罪过,但若是无意中伤到小王爷,那是命,恕琳琅无能为力。”
琳琅说得很慢,慢到他疑心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再三斟酌才诉诸于口,但是就语调上却是字字都平淡。也许是因为她这样的郑重,公主璇玑指尖的剑气才凝了又散,散了又凝,明知一指之下琳琅必不能幸免,却始终都没有出手,只紧紧盯住她的眉心,道:“那么这人是谁?”
琳琅道:“他昏倒在王府之外,琳琅虽将他救起,却问不出名字和来历。”
公主璇玑颔首道:“怪不得人皆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小……你随我来。琳琅,今日之事你切不可说出去。”琳琅叩首道:“琳琅知道了。”
公主璇玑转身走出几步,又叮嘱道:“连言儿也不要说。”
琳琅应一声“是”,眼看着公主璇玑带着黑衣少年走远,忽然手一软,袖间掉下一柄极利的刀,刀光绮丽,正是少年的兵刃。
原来琳琅也起了杀机,容郁默默然想道。黑袍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容郁等了许久也不见继续,不由奇道:“后来呢?”
黑袍人神思恍惚,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个深夜,公主璇玑将他带到王府后门,道:“你走吧。”
他本来不是多话之人,这时候却也忍不住开口:“您为何轻易放我离开?”
这时候月光照在他们身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公主璇玑琥珀色的眼睛,如夜色一样的苍茫,让他在忽然之间想起她曾经在幽州那个遍地黄沙的边陲小镇度过她的青春年华,而不像其他的皇室女子一样在暗魅丛生的皇宫中长大。
公主璇玑悠悠地道:“因为见到你以后,我相信柠王可以成为言儿的对手。而原本,我以为言儿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他于是恍然,冷笑:“不会让您失望。”年轻时候的傲气如他的兵刃,是极单薄极锋利的一抹刀光,在扬眉和转身的瞬间焕发出奇丽的光芒。
他走得这样匆匆,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想起来,甚至拼凑不出那一刻公主璇玑唇边的笑容。
他以为他懂得的,他以为他知道的,其实只是一场误会。
“后来呢?”容郁的声音将他惊醒,他敷衍道:“公主璇玑让我离开。”
容郁没有追问,她默然想了半晌,断然道:“那是你第一次见到琳琅,却不是第一次见到明月公主。”
黑袍人心下一凛,手指一跳,目光却不自主地瞟到她的腹部,指间有什么光芒一闪,又收了去。
容郁淡然笑道:“如若霜思林是你第一次见到琳琅,以阁下的本事,怎吗可能猜不出琳琅的身份?所以霜思林之事,应是你从他人口中得知,你希望自己当初在场,能一睹琳琅的风华,可惜你没有。而明月公主……如果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明月公主,她又怎吗可能轻易将你放走?”轻轻一叹,又道:“你也不必想着杀我灭口,别说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即便猜出来,我……又能告诉谁去?”末尾一句话说得颇为凄楚。
黑袍人却道:“难免你不为了保命将秘密泄与平郡王。”
容郁道:“以平郡王之多疑,你以为他会再信我吗?”她虽然这样说,心中却想:平郡王分明已经见过你的形貌,还用得着我泄密吗——莫非那日在碧泺宫所见并非他的真容?还是说,他并不是秦大人?
黑袍人盯住她半晌,忽然长袖一振,烛火一灭,那人顷刻就不见了踪影。容郁独自坐在黑暗里,等到天色慢慢泛白,看到自己的影落到窗纸上,冷冷一笑,在黎明将曙的时候,竟是无比的诡异。
天到底亮了,翠湖居忙碌起来,准备盥洗的,伺候早点的,打点晨装的,又有传皇帝赏赐的,一时间下人忙得团团转,夜间种种都被清晨忙碌的气氛冲淡。
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开始,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夜的结束,黑暗里发生过什么,在这忌讳莫深的宫里面,每个人都明白,什么是当知道的,什么是不当知道的。
忻禹政事忙碌,有时候来翠湖居,也是来去匆匆,有时候不来,就会差人过来打赏,新鲜果子,奇珍异品,色色都难得。也有下人念嘴说皇上去齐妃那儿了,皇上又有了新宠,容郁也听听就过,众所周知,翠湖居里的主子才是皇帝最宠的一个,何况忻禹子嗣艰难,说起来登基也有十余年,妃嫔虽然不算多,却也是有数的,奈何非但没有皇子,就连公主都没有。
容郁身为翠湖居之主,又怀了龙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一举得男,便是封后也未可知。因此虽然忻禹来得不算殷勤,翠湖居却也不寂寞,反是容郁有时懒得应付,都叫知棋打发了。闲暇时间里也就翻翻《柳毅世家》,或者在翠湖居里四处走走,春天过去,菡萏生香,日高一日,愈上愈妍,碧色的叶铺满一湖,下面是脉脉的水,真个切了翠湖之名。
每每容郁觉得自己发福了,可是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仍然长着尖尖的下颌。她很喜欢在暮云四起的时候走动,看倦鸟归巢,也看落英缤纷。
这一日忽然听到悠扬的乐声,不由奇怪,偏了头问知棋:“这是打哪儿传来的呢?”知棋侧耳细听了,回道:“是宸英殿。听说今儿勤王回京述职,照例是要安排宴席的。”
容郁边走边道:“听那调子,像是南乡子,有许久没听过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知棋一时也琢磨不出她的用意,只愣愣地跟在后面,赔笑道:“奴婢于这方面所知甚少,听说汀兰苑堇妃最擅小调,若是她在,倒可以求教一二。”不想她这一说,倒是引出容郁的兴致来,接口就道:“那我们去汀兰苑找她说话。”
知棋略一犹豫,劝说道:“天一黑就凉了,娘娘加件衣再去吧。”
容郁说:“我慢慢走,你回去取了衣赶过来吧,就……那件浅紫的披风。”知棋应一声“是”,忙忙往回赶。
那暮色里乐声悠悠然: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田荷遮晚照。
词曲都不见得出众,胜在生气盎然,在这精雕细琢的皇宫大内,什么都不缺,唯有这生趣二字,却再难得不过。容郁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中竟是向宸英殿方向去了,她身份尊贵,侍婢纵见她举动古怪,却也不敢多问,只躬身行礼不提。
绕过回廊,忽然听得廊柱后有人呜咽,仔细听去,竟是堇妃的声音。容郁素来不肯多事,当下一闪身隐到墙后去,却听堇妃哭诉道:“勤王怎生如此无礼!”一旁人安慰道:“勤王醉酒生事,妹妹莫要多心了。”却是齐妃的声音。
容郁素知她两人交好,却不知道为何今日联袂入席,照理说,有外臣在,忻禹一向不唤后妃——或者是今日席上只几位王爷,不算外人?转念间又听堇妃叹道:“皇上心中除去翠湖居更无旁人,你我都不过路人罢了。”言语中甚为黯然,容郁在暗边听了,一则喜,一则忧,一时五味俱呈,忽又想到琳琅二字,心中一寒,暗道:我不过一个影子,已经得宠到十分,若是……若是琳琅复生,还不知是怎样光景?此心一起,竟是杂念丛生,连那殿里的歌调也仿佛变化了些,不似先前简单快活。
却听堇妃又道:“她怀了龙胎,保重些原也应该,可是……难道我们就活该被作践?”齐妃不敢答腔,只换着法子安慰她,然而堇妃许是闷得久了,越说越不成话,合着殿里传过来的调,细听去竟是: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无端生出离愁别恨来。
容郁听她俩絮絮叨叨讲下去,心里不由急起来,若是知棋往汀兰苑找不到她,难保不找到这边来,却教她如何脱身?正急切间,忽殿内传道:“赐众臣一同赏月。”正是徐公公的声音,容郁和二妃所处虽然距宸英殿尚有些距离,但是月色明亮,又有许多宫灯,难保不照到这边来,齐妃拉住堇妃忙忙去了,容郁见她们背影去得远了,方才长出一口气,从藏身处出来,正对上惨白一张脸,脸上眉目清朗,竟是极难得的文雅俊秀之气。
竟是被平郡王柳洛揭穿的黑袍人!
容郁甚至记得柳洛唤他秦大人,可是这当口,“秦大人”三个字便像是卡在喉中,拼死也吐不出来。
幸好那秦大人似是比她更为吃惊,连礼节也忘了,只呆呆看住她,良久方失常地唤一声:“阮姑娘!”
平留王妃姓阮,名琳琅。
两人即时呆住。
平留王妃,阮氏琳琅,是这个皇宫里最不可说的秘密,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敢说,那是一个永远存在于黑暗之中的名字,和翠湖居的主子一起,让人在反复揣摩中遥想,却终不能拼出她的音容笑貌。
容郁只觉得心头一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人人都说她像她,她因她而得到无上荣宠,因她而来到这个阴谋丛生的地界,也终有一天会因她被毁去面容,囚入关雎宫——都只因为这张脸,都只因为廿年前的一场孽缘。容郁的拳头越握越紧,终于厉声喝道:“放肆!”
秦祢一怔,立刻悟到眼前这名女子的身份,行礼道:“娘娘千岁!”他行礼的动作不但合乎礼仪,而且非常之优雅,如凉风扑面而来,容郁的火气忽然冷却了,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秦大人请起。”
秦祢站直身,容郁这才发现他穿的是紫衣,上绣金色麒麟,熠熠生辉。容郁见识不足,却也知道本朝以紫为贵,皇帝常赐紫衣以示荣宠,这人竟能以紫衣为官服,可见忻禹对他的宠信程度。她即时冷静下来,缓缓地道:“容郁少见外人,教秦大人看笑话了,还请秦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才好。”言毕就要屈膝行礼,秦大人忙道:“是下臣无礼,娘娘恕罪!”
容郁仍是语气庄重:“那就不妨碍大人赏月了。”略一点头,折身回走,走出近百步才发现衣裳竟然湿透了,风一吹,遍体生寒,忽然想道:如果他是那黑袍人,见到我怎吗会这般惊讶?
那黑袍人到底什么身份,怎吗竟和他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