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兄弟二人蒙郑将军高抬贵手,一直无缘当面致谢。今天既然再度相聚,且请将军上座,受我兄弟二人一礼!”耶律赤犬在帐篷内,也被火盆靠得胸口发热,四下看了看,忽然起身说道。
“正是,韩某与哥哥叩谢恩公。恩公今日若有差遣,凡力所能及,我兄弟二人绝不敢辞!”韩德馨也笑着站起来,作势欲拜。
临行之前,哥俩已经商量过了,要把握好相处尺度。既不令郑子明感到兄弟两人会怕了他,又给郑子明留下足够的台阶,方便此人主动与幽州韩氏结交。所以,上次战败后被放过的“恩情”,就成了最好的话题切入点。
谁料想郑子明却好似根本没听明白,也迅速站起身,一手拉住一支胳膊,大咧咧的回应:“不必,两位将军不必如此。你们欠郑某的人情,昨天白天已经还清楚了。郑某虽然看不清楚是谁的字迹,心里却有数。如果细算起来,倒是郑某承惠两位甚多。坐,二位且入座。话就不说了,咱们心里头明白就行!”
‘轰!’兄弟俩的脸色顿时大变,四只耳朵嗡嗡作响。
有些事情,注定做得说不得。他们哥俩泄漏马延煦的撤军计划,乃是出于一时激愤。事情过后,心里未必没有悔意。是以巴不得所有人都忘记此事,永远不要再提起。
正惊惶间,却又听见郑子明迅速补充道,“古语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你我今日难得能相聚,就别扯这些题外话了,且坐下共谋一醉!”
说罢,竟大笑着松开了手,转身回到了主位,举盏相邀。
“今日且共谋一醉!”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的思路根本赶不上趟儿,愣了半晌,才干笑着举盏相应。
一杯酒水落肚,兄弟俩心思又敞亮了许多。明白先前闭门造车的诸多谋划,施加在对手身上未必管用。因此偷偷地用目光交流了一下,收起那些没用的小心思,重新笑着举盏:“败军之将,仍蒙郑巡检相邀,我兄弟两个受宠若惊。且借此酒,礼敬巡检,祝巡检早日出将入相,名标凌烟!”
“两位将军客气了!”郑子明笑着举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出将入相固然为人人所羡,但古往今来,名标凌烟者能有几个?与其想那么长远的,不如珍惜眼前。由着自己的性子和心思,活得一个逍遥自在!”
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听了,又是微微一愣。随即将各自杯中酒干掉,继续笑着恭维,“郑巡检雅量高致,我兄弟二人佩服!佩服!”
“没什么值得佩服的,人生际遇各不相同而已。”郑子明抓起酒坛,自己给自己斟满。随即示意亲兵替客人也倒满了酒,一边笑,一边补充,“无论哪种活法,能让自己开心,安心,便是最好。”
“嗯——”仿佛有根银针,轻轻朝胸口处戳了一下,耶律赤犬的心脏忽然又酸又疼。举起酒盏,想再说第三句祝酒词,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
韩德馨的日子虽然过得比他安稳,却也被郑子明的话触动了几分心事。苦笑着摇摇头,轻轻举起酒盏,“听郑巡检的话,总让小弟我有茅塞顿开之感。谢了,小弟我先干为敬!”
“小弟,小弟也干了!”耶律赤犬这才回过神来,举着酒盏朝自己嘴里猛灌。
他们哥俩年纪都比郑子明大,但三个人凑在一间帐篷里烤着火喝酒聊天,却仿佛两位调皮学生跟着一位睿智的老师。几句话之后,调皮学生便招数用尽,被老师说得频频点头,满脸崇拜。
郑子明三言两语抢得了话语主动权,也不为己甚。轻轻将酒盏放下,笑着朝外边吩咐,“都愣着干什么,一起吃啊。诸位来自幽州,应该知道,羊肉不能烤得太老。顺子,大勇,下去帮客人割肉!”
“是!”被点了将的李顺儿和陶勇二人,从火堆旁站起,掏出短刀了帮幽州将士分割火堆上的烤肉。众幽州“客人”哪里敢劳动他们的大驾,赶紧纷纷站起来,先朝着帐篷内躬身施礼,随即也掏出随身短刀,朝着已经被烤冒油的羊背上乱刃齐下。
“滋滋……”更多的油脂掉进了火堆,将篝火润得红星乱溅。滚滚热浪,随着火焰摇摆,四下蔓延,转眼,就令拿着刀子分肉的幽州将士们,额头上都冒出了热汗。
“有肉无酒,不如喂狗!”唯恐“客人”们吃得不够尽兴,郑子明想了想,继续大声吩咐,“子诚,去给大伙送些美酒。不用太多,每个火堆旁两坛子就够。”
“遵命!”扮作小兵的郭信迅速站起,带着几名弟兄,从帐篷后推出半车美酒,一溜烟给客人们分了个精光。
众幽州将士先前看着自家将军与郑子明推杯换盏,早就馋的垂涎欲滴。此刻见自己居然也有份儿,顿时忍不住大声欢呼。“多谢巡检大人!”“巡检大人太客气了!我等受之有愧!”“多谢巡检大人赐酒!”“多谢……”
郑子明听了,也不回应,只是微笑着冲大伙拱手。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见手下人如此贪杯,心里头却好生别扭。然而,此番二人远来是客,不宜扫了主人的面子。故而别扭归别扭,却是谁也无法命令弟兄们不准饮酒。
“来,弟兄们喝弟兄们的,咱们喝咱们的!这一盏,郑某敬两位将军!”郑子明迅速察觉了客人的心思,将目光从帐篷外收回,笑着举盏相邀。
“敬郑巡检!”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儿,也迅速藏起心中的不快,笑着举盏回应。
主人和客人之间互相谦让着,你一盏,我一盏,很快,便喝了个眼花耳熟。心中的防备之意渐渐被酒水溶解,嘴里的话,不知不觉间就多了起来。
“两位将军长得一模一样,郑某一直以为你们乃是孪生兄弟,怎么却一个姓耶律,一个却姓韩,莫非郑某想错了?可不是亲兄弟,怎么会长得如此相似,并且还情愿生死与共?”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郑子明甩开大氅,斜靠在胡凳上,笑着问道。
这话不提则已,一提,顿时令耶律赤犬悲从心来,“还不是当初有人想要儿子想疯了!非要把我从亲生父母怀里夺了过去?夺过去之后,养了几年,又突然开始后悔。弄得我……”
话说了一半儿,他心中又突生警觉。苦笑了两声,抓起酒盏大口大口狂灌。
“他是我哥,我是他弟弟。我们两个,的确为双生兄弟!”韩德馨不想让自家兄长难过,笑了笑,用最简单的话语补充,“家父和一位姓耶律的将军相交莫逆,所以把家兄一生下来就送给了对方。但姓耶律也好,姓韩也罢,我们终究是兄弟,血脉亲情谁也割不断。”
“那是自然,血浓于水!”郑子明笑了笑,举起酒盏少少陪了一口,又笑着问道:“当日郑某目送二位离开,本以为这辈子,你我都很难再度相遇了。怎么才过来四五天功夫,二位就又杀了回来?”
“这……”不知道是被炭火烤的,还是被酒气蒸的,韩德馨脸色微红,讪笑着解释,“照理,我们哥俩不该再来打扰郑巡检。然而我们哥俩都是武将,上命难违。所以明知道不是巡检的对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返了回来!得罪之处,还请巡检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郑某也是领兵之人,知道你们哥俩的难处!”郑子明笑了笑,客气地摆手。
“还是给巡检添麻烦了!”耶律赤犬举起酒盏喝了一大口,快速补充,:“但咱们三个,也算不打不相识。如果今后郑巡检在汉国这边过得不如意,或者有人故意排挤你。不妨想想北边。其实我等虽然奉耶律氏为主,日子反而比南边舒服得多。皇帝陛下,对有本事的人,也不在乎他的出身,契丹和汉人,基本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特别是像对于巡检这种家世的人,在中原往往都会被赶尽杀绝。在北国,却好歹会留条活路!”
“那倒是难得!”郑子明笑着点头,“说实话,耶律氏的气度的确足够恢弘。郑某……”
没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耶律赤犬抢先打断,“那巡检何不考虑一下为大辽效力?据我所知,汉国朝廷,对巡检并不怎么看重!”
“是啊,巡检,我们哥俩佩服你,所以也不跟你说瞎话。我五叔父已经带着大军抵达了山外,我二叔父,大辽南院枢密使,已经率领四十万将士杀过了拒马河。沿河三家节度使,有两家直接开了城门投降。孙方谏哥俩表现稍好,也只是弃城南奔,一路逃到了邺州。”韩德馨举起铜盏,以酒盖脸,大声补充,“如今易、定、莫、瀛数州,巡检你恐怕是唯一还在死战不退的将领。即便你的本事再好,麾下弟兄们再对你忠心耿耿,又能坚持到几时?”
“是啊,郑巡检,凭你的出身和本事,走到哪还愁没个出身,何必为了一个昏君耽误了自己?”耶律赤犬也壮起胆子,小声劝解。言谈之间,充满了坦诚。
“是啊!为了一个不待见你的朝廷,你已经带领数百弟兄血战了大半个月。你对得起任何人了,何必非要硬撑到底,让弟兄们个个都落得死不瞑目?!”唯恐自己的话语力度不够,韩德馨将酒盏朝矮几上重重一顿,继续苦口婆心。
“腾——”数滴酒水溅在了帐篷正中央的火盆里,腾起一团团白烟。
一股山风吹来,卷得帐篷摇摇晃晃。
起风了,无数枯枝败叶扶摇而上。群山之巅,却有苍松翠柏,迎着罡风挺直了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