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横海军?”实在无法理解郑子明的心思,呼延琮大叫着提醒。“那破地方可是又小又穷,并且连人丁都没几个!”
横海军节度使初设于后唐,管辖沧州、景州、德州、棣州。看似管得挺宽,然而最北面的沧州,如今已经有一半儿被划入了辽国地界。正西和西南的景、德二州,也被瀛莫节度使高彦晖强行占去了大半。至于位于黄河以南的棣州,更是早就被符彦卿囫囵个吞下,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要得回来。
故而,如今的横海军,真正能管辖的只是黄河以北,运河以东,漳水往南,这一片只有巴掌大小的地盘。治下人丁稀少,百业凋零,东部靠海区域,还属于无法耕种的大盐泽,根本支不适合人类生存。(注1)
这年头,没有足够的人丁,就没有足够的赋税和兵马。没有足够的兵马,官儿做得再大,也是个纸糊的菩萨。风雨一来,立刻粉身碎骨。
呼延琮讲义气,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郑子明自己给自己挖坑。然而,后者却根本不领情,摇摇头,淡然说道:“破有破的好处,至少别人不会总惦记着。若是朝廷真的把一片膏腴之地交给了我,那我才会更加担心!”
“唉——!”呼延琮欲言又止,大声长叹。
对方说得乃是事实,他根本无法反驳。如今毕竟皇帝姓刘不姓石,以郑子明的身世,官做得越大,手里掌握的兵马越多,恐怕距离死亡就越近了数分。倒是远远地躲去沧州,挂个空头横海军节度使官衔,手里却一无几斤粮草二无多少士兵,反而会活得更加安生。
“反正都是以后的事情呢,咱们俩现在只能说个大概目标,具体能不能实现,还得要看朝廷的态度!”郑子明本人,倒是非常看得开。见呼延琮情绪有点儿低落,反而主动出言安慰起他来。
“妈的,这年头,好人做不得!”呼延琮对着冰冷的空气砸了一拳,嘴里喃喃咒骂。
先前他怕打了胜仗之后,自己捞不到足够的好处。所以才迫不及待地用各种手段催促郑子明,提前跟自己两个把将来的收益分配掰扯清楚。而现在,他自己所期待的那份酬劳到手了,并且比期待中还多出了许多,他的心脏处,却又难受异常。只觉得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些东西。但具体缺了什么,偏偏又用语言说不清楚。
正凄惶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长串暴烈鼙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穿云裂石,地动山摇。
“有情况!”呼延琮顿时就顾不得再为郑子明操心,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高处跑去。
如此剧烈的鼙鼓声,肯定不是两三个人所能奏响。而单纯以鼙鼓为军乐的,上百年来,只有幽州一家。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如今掌控渔阳故地的,坐拥幽燕精兵的,除了韩氏兄弟之外,又能有谁?
“老哥休要惊慌,声音距离这里尚远。若是想查验敌情,你只管跟着我来!”郑子明对于幽州人所奏出的战鼓声,却早已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不慌不忙向前追了几步,拉了一下呼延琮的袍子袖口,低声说道。
“我手下的大部分兵马还没来得及安排人去调过来呢!”呼延琮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万一姓韩的不肯去营地与另外那支毒饵汇合,直接挥师进攻……”
“韩匡美当晚跟我约的是三日之后,这才过了两个白天不到!”郑子明依旧一幅信心十足模样,笑呵呵地摇头。
“双姓家奴,能有什么信誉?!”呼延琮才不相信韩匡美会遵守承诺,皱起眉头,大声提醒。
为了荣华富贵,连祖宗留下来的韩姓,都不想要了。族中大部分男丁都要改姓耶律。这种人,做事有底限才怪!
“不是讲信誉,而是他认为胜券在握,所以多少会表现得君子一些!”郑子明笑了笑,继续不紧不慢地补充。
“胡扯!已经接二连三有人吃亏,韩匡美怎么可能还小瞧了你!”
“他不是小瞧我,而是自以为看透了整个中原的虚实而已!”
“那他是自己找死!”
“希望他一直这样糊涂着……”
兄弟俩一边说着废话排解呼延琮心中的紧张情绪,一边加快速度赶路。不多时,便来到了李家寨北侧的山顶,顺着铺满稻草的台阶一路登上了冰墙。
冰墙外两里多远处的山路上,已经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战旗。大队大队的幽州生力军沿着山路走过来,在战旗下整队,列阵,举起盾牌,竖起长短兵器,就像一窝迁徙的蜈蚣,在没有丝毫热气的日光下,亮出自己的脚爪和毒牙。
“你,你还说,韩匡美会做个正人君子!”呼延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扶自家膝盖,弯下腰,喘息着质问。
他的长子呼延赞和女儿呼延云,也都跑上了冰城。紧随二人之后的,还有一大堆山贼出身的将佐。看着山坡下那如林长枪,潮水般的人头,一个个,脸色迅速变得凝重,握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掌心处,也隐隐冒起了白雾。
“示威而已,他们不会立刻就发起进攻!”
“也就这点儿本事了,仿佛能吓唬得了谁一般!”
“咬人的狗不乱叫,乱叫的狗不咬人!”
“有种就往前再走一步,老子正愁找不到箭靶子呢!”
“连草绳子都没准备,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怎么从冰面上爬过来……”
没等郑子明开口说话,陶大春、李顺、陶勇、周信等人,就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了新到的太行山豪杰。
战争是最好的磨刀石。连续跟幽州军厮杀了这么多次,李家寨中,快速成长起来的,可不只是郑子明一个。从核心骨干到普通乡勇,都彻底与先前判若两人。
“的确,咬人的狗,从来不乱叫唤!”呼延琮听得脸上发烫,强行直起腰,顺着大家伙的口风说道。“吓了你呼延爷爷一大跳,差点儿把老腰给跑断掉。来人,给我叫,不,给我吓唬回去。虚张声势,不光他们会!”
“是!”呼延赞等太行豪杰,早就习惯了自家大头领的没正形,齐齐答应一声,拱手领命。
然而,究竟该怎么样做,才能虚张声势,他们却不得而知。冰墙上,李家寨的弟兄和太行山的袍泽,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千把人。而冰墙外,黑压压的幽州兵却是铺天盖地。
“站好,站好,站成一排!”呼延琮早就胸有成竹,先用眼神跟郑子明打了个招呼,随即,挥舞着胳膊开始调兵遣将,“以老子为中心,站成一排。挺胸,抬头,吸气,准备跟着老子一起喊……”
众太行豪杰心中最后的一点恐慌,也被老不修呼延琮给搅了个烟消云散。一个个快速在冰墙上整队,站直身体,调整呼吸。
“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呼延琮猛地扯开嗓子,冲着对面山坡下正在耀武扬威的幽州大军断喝。
呼延赞等人根本不加思索,立刻扯开嗓子奋力重复,“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
“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
“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
“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
……
彪悍的叫阵声,在群山间来回激荡。转瞬,就点起了一场无名业火。将山坡下的万余双眼睛,烧了个通红。
注1:五代时期,黄河入海口比现在偏北,莱州湾还没有形成。渤海湾沿线很多地区,包括现在的天津,都在海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