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父,如今,马上可是天就要黑了!”耶律赤犬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提醒。
“弟兄们被俘时,受了些风寒。很多,很多人都正发着烧,如果逼着他们连夜行军,恐怕,恐怕会,会雪上加霜!”韩德馨紧随其兄之后,一边用毛巾抹着鼻涕,一边将自己所面临的难处“如实”上禀。
眼下虽然已经开了春,但山区的天气依旧冷得厉害。特别是太阳落下去之后,夜风立刻就变得如同小刀子一样,扎在人身上,多厚的衣服都无法挡得住。
而还有一件他们哥俩不好意思启齿的事实就是,弟兄们被俘时,遭了李家寨乡勇的无耻洗劫。全身上下的铠甲和厚衣服,都被乡巴佬们当作战利品给扣下了。从换回来的当天起,大部人便陆陆续续就发起了烧。虽然病情轻重有异,但从整体上而言,已经无法再做长距离行军。除非,除非他们哥俩丝毫不介意众人的死活。
“嗯——”韩匡美手捋胡须,低声沉吟。
韩家刚刚取代赵氏,成为幽州的主人。如果想要富贵久长,首先要讨辽国皇帝的欢心,其次,就是要获得幽州汉人的全力支持。这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所以,他先前才对自家两个侄儿挪用军资换回俘虏的举动大加赞赏。而如果把这伙花了大价钱赎回来的将士再生生冻死冻残,就与韩家的长远利益背道而驰了。作为家族主事者之一,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做如此糊涂之举。
想到此节,韩匡美放下手臂,用指节轻轻敲打帅案:“笃笃,笃笃,笃笃……,也罢,那就让大伙歇息一个晚上,明天日出之后就启程下山。你们两个,下去之后尽力安抚他们,就说,就说,老夫念在大伙已经辛苦多日的份上,才准许他们去山外休整。在此期间,每个人发给五百文钱压惊。想买东西花掉,还是托人送回家中,随他们自便!”
“谢叔父!”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哥俩大喜,赶紧再度躬身施礼。
“下去休息吧,你们两个这几天也辛苦了!记得找郎中开几幅汤药喝了,好歹也是做将军的人了,整天鼻涕抹个没完,也不嫌寒碜!”韩匡美摆摆手,打发兄弟两个离开。内心当中,却愈发地感觉到惶惶不安。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已经凭借直觉,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向自己快速靠近。但这种危险到底是什么?来自何方?他光凭着直觉却有无法判断清楚。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处理军务,享用美食,巡视营地,一直到后半夜,韩匡美才疲惫不堪第入睡。然而刚刚闭上眼睛好像没多久,他便看见郑子明手持钢鞭,朝着自己劈头改脸砸了过来!
贴身的亲兵纷纷倒地,忠勇的将领再也被敌军分隔包围,无法回身相护。“小狗子,小德子!”赤手空拳的他被郑子明逼到了悬崖边上,不得不扯开嗓子,大声向自家两个侄儿求救。却看见,耶律赤犬和韩德馨合力抬起一块巨石,朝自己当头砸将过来。“啊——”
“啊——”韩匡美惨叫着坐起,额头鬓角等处,冷汗滚滚。
“抓刺客!”当值的亲兵们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拔出钢刀从外边一涌而入。两个贴身伺候他起居的家丁也赶紧拎着宝剑冲上,死死护在了床榻左右。
然而,当看到韩匡美那苍白的面孔和无神的眼睛,大伙才知道自家大帅是做了噩梦。刺客根本不存在,魔鬼,也只藏在人的心底。
“啊,阿——嚏!”韩匡美被亲兵们带进屋子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淋漓而下。抓过枕边的布巾子,他快速擦了一把。随即用手指扶住昏沉沉的额头,大声问道:“外边是几更天了,有什么异常动静没有?”
“回大帅,已经卯时两刻了,整夜平安无事!”亲兵都头韩重威躬了下身子,低声汇报。
“啊,我居然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不早点喊老夫起来!”韩匡美大吃一惊,一偏腿,披着衣服下了床。有阵酸软无力的感觉,迅速传遍了全身。他愣了愣,果断用另外一只手扶紧了床沿。“传令下去,辰时点卯,全体将领到中军议事。”
“遵命!”韩重威不疑有他,躬身施礼,随即自己去床头取了一支令箭,快步离开。
“你们也都下去吧,顺便替老夫打一盆热水来,以便老夫净面更衣。”韩匡美又把额头上的那只手拿下来,淡定地挥了挥,打发亲兵们和家丁离开。
必须坚持住,主将乃三军之胆。如果这个节骨眼儿上,他露出丝毫不适,都会导致军心大乱。那样的话,甭说踏平李家寨,想带着大伙平安撤出山外,都难比登天。
好在他平时言出必行,积威甚重,众亲兵和家丁才没往别处想。也大声答应着,纷纷转身退下。韩匡美咬着牙坚持,咬着牙苦撑,终于撑到屋门关闭。随即,胳膊猛然一颤,“呯!”地一声,重重地摔进了羊毛软塌上。
“苦也!”用手反复摩擦自己沉重的额头,韩匡美心中惨叫不止。早不烧,晚不烧,居然在准备带领大军一举拔出李家寨这个眼中钉的当口,自己抢先发起了烧。而那郑子明,已经先后击败了耶律赤犬,马延煦,威震定州。如果自己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带着十倍的兵马也铩羽而归,从今往后,燕云十六州的将士,谁还有脸再跟他争雄于沙场?
“不行,不能退。必须想办法坚持到底,坚持将李家寨荡平。哪怕是老夫裹着棉被出征,也好过平白成就那石家小儿的威名!”思前想后,反复权衡轻重,韩匡美再度强撑着坐起,自己动手穿衣打扮。
平素伺候他饮食起居的两个心腹家丁打了热水回来,听见动静,小跑着入内伺候。却被他挥手赶到了一旁,不准朝自己靠近。这样做倒不是出于防备,而是他坚信,人在刚刚生病的时候,最好多活动活动手脚。否则,越是静养,就越会四肢发软,到最后彻底卧床难起。
只可惜,他的想法非常正确,采用的自救手段也合乎这个时代的医理,然而,平素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勾起来的衣物,此刻却都重得像铅水浇铸而成般,每一件都重逾千钧。才换好了里衣和穷裤,韩匡美就被累得眼前阵阵发黑。大腿、小腿和胳膊上的肌肉,好像都中了无名剧毒一般,同时颤抖不停。
“咯咯,咯咯,咯咯……”屋子里分明生着火盆,火盆里上好的精碳,也冒着滚滚红光。韩匡美却打起了摆子,上下牙齿敲击个不停。两个心腹家丁被吓得亡魂大冒,赶紧冲上前搀扶,这回,韩匡美不敢再一个人苦撑,任由二人扶住了自己身体,一边朝床榻上躺,一边喃喃地吩咐:“别,别告诉任何人。否则,老夫饶不了你们,去请,去请随军郎中来。悄悄地请,别让任何人看见!”
“是!”家丁们答应着,将他扶在床上躺好,盖上厚厚的被子,然后转身去请郎中。还没等走到屋门口,忽然听见“咣当!”一声,门被人从外边撞开。亲兵都头韩重威,旋风般急冲而入。三步两步冲到韩匡美的床榻前,看都没仔细看,就扯开嗓子大声汇报,“大帅,大帅,不好了。耶律赤犬,耶律赤犬和韩德馨两个,都趴下了。跟他们一起留守此处的弟兄们,也,也有近半儿卧床不起。随军的室韦郎中怀疑是时疫爆发,请大帅速做处置!”
“时疫?”韩匡美“腾”地一下,猛地从床上坐起,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双目如同瞎了般,什么都看不见。
“你,你再说一遍,到底,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爆发时疫?”双手摸索着,他扶住了一名家丁的肩膀。然后,不待自家的视觉恢复,就喘息着追问。
“是,是,是时邪,重,重伤风!”韩重威这才发现,自家主帅的悲惨模样。吓得打了个冷战,强压住心中焦灼,大声禀告,“郎中说,是重伤风,但已经引发了时邪。必须立刻就分营,然后下发药物,防患于未然。否则,必将蔓延全军!”(注1)
“时邪?怎么会爆发时邪!”韩匡美用手在自己额头上拼命揉搓,好不容易才揉通了血脉,恢复了视觉。然而,他的头依旧昏昏沉沉,效率不及平时的十分之一。“留守在营地的人,已经趴下了一大半儿。嘶,怎么会这样,早不来,晚不来……”
时邪也好,重伤风也罢,都不是要命的病。轻者五六天,重者半个月,即便不吃药都能挺过去。但两军交战之时,忽然有一方的营地内爆发了时邪。若是消息被对方得知……
“不行,来人,封锁营门,严禁任何人出去樵采!”心脏猛地一抽,他果断做出决定。当务之急第保守秘密,不让敌军知道,不给姓郑的可趁之机。至于是留在陶家庄全军闭门静养,还是立刻撤出山外,倒可以从容……
“不——!”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之际,猛然间,韩匡美眼前闪过自家两个侄儿抹着鼻涕跟自己表功的情景,嘴里不由自主第发出一声惨叫。“擂鼓,擂鼓聚将。甭管谁,甭管生病还是好着,只要还有一口气,指挥使以上,全都到中军议事。三鼓不至,军法无情!”
注1:时邪,重伤风,都是中医的说法,指重感冒。感冒病毒潜伏期很短,爆发剧烈,但服用古代中草药后,通常都不会致命。因为医学极度不发达,古代欧洲有大规模致命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