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宫,宣明殿
高纬带着同样换好常服的小瑞炘回到宣明殿,但胡曦岚像是没看到高纬一样,看到女儿之后,就专心致志地逗弄女儿。
即使是听到女儿说高纬给她吃胡食、带着她去胡宅的时候,也只是摸着她的头说道:“偶尔一次没事,但别老是想着吃宫外的,若是想吃,膳房立刻就可以做,新鲜又干净,而且说不准还比宫外的好吃呢。”
小瑞炘虽然不明白胡曦岚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跟高纬说,但她对胡曦岚的信赖向来最强,所以只是乖乖点头。
“炘儿,你该午睡了,跟你姨姨去偏殿睡觉吧。”看到女儿不由自主地揉眼睛,高纬立刻说道。
话音刚落,曹氏默默向前跨了一步。
胡曦岚抬头看了一眼高纬,朝着曹氏点了点头,曹氏立刻将小瑞炘从她怀中抱出,动作轻柔地伸展了一下胳膊,让小瑞炘可以坐着更加舒服。
邺都的秋天多风,一旁的宫人轻车熟路地为小瑞炘披上小斗篷,曹氏又理了理小斗篷,才抱着孩子离去。
“都退下!”高纬坐到御座一侧,沉声吩咐道。
众宫人看了看面色冰冷的皇帝,和依然泰然自若的左娥英,迅速退到了殿外,并关上了门。
“冯小怜被你藏在哪儿了?”高纬刚才被冷落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件事:胡曦岚根本就不介意自己会知道冯小怜被带走这件事,康贤之所以能在自己回宫前找到自己,很可能也与胡曦岚有关。
而且高纬回龙乾宫时候,得知康贤曾经先进宫找过自己,之后才出宫寻找,如此一来,更容易被胡曦岚的人查到行踪。
再看到胡曦岚刚才得知自己和女儿去了胡宅后的淡然反应,高纬更加确定胡曦岚派人跟踪了自己,等得知康贤正在寻找自己后,又命人指引康贤找到自己,让他告诉自己冯小怜一事。
“你这么在意她?”胡曦岚侧首看着她:“刚知道她被我带走了,就急不可耐地问我她的下落。”
“我只是想将她送出两都,并不是想与她有瓜葛。”听到高纬的解释,胡曦岚却问道:“她是不是知道了你什么秘密,才逼得你一定要将她送出去?”
高纬眼珠子下意识一转,含糊其辞道:“我一直都在你们身边,能有什么秘密?”
“这一世没有,那上一世呢?”高纬循声望去,斛律雨正站在内殿门口,盯着自己。
高纬虽然心中有些慌张,但脸上并没有露出来:“阿雨,你怎么在这里?”
斛律雨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反而说道:“西晋的羊祜和鲍靓在正史中皆有转世之后,仍不忘前世之事的事迹,想来这种事素来有之。”
秦汉以来,方士测算与神怪之事数不胜数,世人尤其是贵族对于这种没有明显危害的神怪之事早已见怪不怪。
“不知所谓!”高纬猛然站起,撇下这句,大步离去。
斛律雨走到胡曦岚身边,问道:“母后,你觉得她还能撑多久?”“那就要看她心底的秘密到底有多大了?”胡曦岚垂下眼睑,不明喜怒地说道。
胡曦岚这么早就告知斛律雨此事也实属无奈,她逼问冯小怜半日,冯小怜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她冷静下来回想了昨夜的情形,想起了听到的“这一世”和“亡国之事”,深感事情可能比预期的还要严重,连忙命人请了斛律雨来商量。
陈涴需要静心安胎,不便让她担心;穆宁雪毕竟与她们感情不算深,又与斛律雨相处不算太好,胡曦岚也不想中途两人争执起来,泄露了此事,
说实话,高纬不肯与她们坦白也实在是因为苦衷太多:前世高洋并没有多关注高纬这个侄子,两人牵扯自是不多;况且高纬被高洋逼问时还只是个郡王世子,高纬若是说谎,被高洋看出来了,恐怕就真要转世了。
反之若是坦诚了重生之事,说不准还会被本身就历经多次神异的高洋另眼相看,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
可对于胡曦岚和斛律雨以及穆宁雪,高纬真的是巴不得她们永远不知道自己重生之事:前世高纬伤过她们,最对不起的就是斛律雨,若是知晓了前世的事,斛律雨还不知道要与她闹别扭多久。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世自作孽导致国破身亡,委实是过于丢人。
西晋侍中羊祜五岁时,乳母以金环逗弄他,因乳母说金环非他所有,羊祜便命人去邻居李宅桑树下挖得一金环,李宅主人惊道:“此乃吾亡儿所失之物!”再一见羊祜,认定为自己亡儿后世。
鲍靓五岁时,对父母说:“我本曲阳李家子,九岁坠井而亡。”父母寻得李氏,仔细询问,果然符合鲍靓所说。
武平二年十月十日,今上携后妃和皇嗣驾临别都晋阳,居于大明宫,宗室朝臣皆随后跟从,政归晋阳。
此后近一月的时间里,晋阳两宫忙碌异常,到达晋阳的各地刺史以及各国使节也是日益增多,只为一件事:皇太子的册立典礼。
虽然朝臣和宫人对高恒的称呼早已变成了太子殿下,但是正式册立前后还是有明显区别的,皇帝对此事极为看重,众人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十一月初二,晋阳宫,宣承殿
一岁多的小高恒被熟悉的内侍抱着走向御座,数以百计的目光让他有些恐惧,所幸在他哭出来之前,他被抱到了兄兄怀里。
抬头看了看身着冕服的兄兄,与斛律雨极其相似的琥珀色眸子布满了困惑。
他不明白这些日子来,身边人一直念叨着的“册立”的真正含义,也不明白兄兄为什么这么严肃,为什么要戴着玉珠遮住脸的高帽子,他更加不喜欢身上繁琐的太子冕服。
在典礼中途,高纬感受到小高恒的焦躁,无声地拍了拍他的头,稳住了孩子的情绪。
担心儿子还是会忍不住哭,高纬等册立典礼一结束,便抱起儿子快步走出大殿。
临近宫楼,小高恒看到身着皇后袆衣的家家,倾过身子想去斛律雨怀中,却依然被高纬按住了手臂。
高纬一边登上宫楼,一边安慰儿子:“恒儿别怕,马上就好了。”斛律雨走在她身边,牵住儿子的另一只小手,轻轻揉着孩子的手背。
三人出现在宫楼上的一刻,下面立时人声鼎沸,过了一会儿,众人皆跪下山呼万岁,阵势震天。
“恒儿,这江山以后将由你继承,这些臣民也会向你一个人跪拜!”斛律雨瞥视了一眼高纬,并没有说话。
“儿可承担!”高纬怀中的儿子冷不防地说出这句话,把斛律雨吓了一跳,看着儿子纯净的眸子,欣慰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高纬更是高兴地直夸好孩子,虽然不能知晓高恒以后是否能成才,但他这句颇有气势的话,还是很让高纬自豪的。
宫宴时候,高恒已经被送到清思殿,由不愿参加宫宴的胡曦岚一并照顾;陈涴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高纬便让她待在寝宫休息。
所以高纬身边只有斛律雨和穆宁雪,幸好两人关系已有所缓和,不然说不定连高纬都不愿参加宫宴。
宴会刚刚开始,高纬忽然命赵书庸唤来武卫将军杨谌。
“臣参见陛下,参见两位娘娘。”“平身,赐座。”杨谌是高纬姑父杨愔最小的堂侄,高纬也见过多次。
“朕听说孝诚最小的女儿今日周岁,你要回去主持抓周是吗?”“是,请陛下恕罪。”杨谌这个女儿是他年近不惑才得来的,加之又是嫡出,十分珍爱,为了不委屈女儿,半月前就上疏希望皇帝准许自己能在参加完典礼后尽快回府。
“能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满周岁,想来这孩子的福气一定不差。”说着,高纬挥手,赵书庸会意,将一锦囊交给杨谌。
杨谌打开一看,是一枚精致的羊脂玉怀古,又听高纬说道:“怀古可保平安,愿这孩子康健又漂亮。对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妙瑜,有美玉的意义,是十一伯取的名字。”想来是身为族长的杨愔很喜欢这个孩子,便替杨谌的亡父给孩子取了名字。
“好名字,孝诚,朕准你的请求了,你回府去吧。”斛律雨此时也说道:“其余贺礼已经送到你府上了。”杨谌连忙谢恩。
“十一伯。”走到半途,杨谌碰到杨愔,杨愔望了一眼御座方向,提醒道:“别忘了去请慧可禅师。”“侄儿岂敢忘记。”
杨愔点点头,似是叹息了一声:“这孩子生得太好,希望有了慧可禅师的庇佑,能让她受得住这些福气。”
杨愔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这个孩子生于又有重臣又和皇室有姻亲关系的弘农杨氏,堂伯祖父是武宁王杨愔,外祖父为已故尚书右仆射崔暹,舅父崔达拏是正三品的司农卿,堂伯祖母是太原大长公主,舅母是乐安长公主,父亲又是从三品的武卫将军,只要这孩子康健成长,说不准会成为高恒的妻子。
可是有了这等家世,这个孩子能否康健成长却是杨谌夫妻最担忧的事:女儿即使是足月出生,身体也不是很好,杨谌夫妻一直担心女儿会受不住家族带来的福气而夭折。
所以杨愔特地请慧可一起主持杨谩酢酩的抓周仪式,并为其相面,看看这孩子到底福寿几何。
杨谌一出宫门,连忙让侍从前往定国寺请慧可,即使慧可先前已经答应前往,杨谌还是不敢让他在杨府等待。
说来也怪,慧可自从自请免去皇室供奉后,除了几次被请往邺宫,其余时间都是在北光寺。
但半月前却一反常态地来到晋阳定国寺讲经说法,导致万人空巷。
实际上,若非慧可自己来了晋阳,杨愔也不好意思让已经耄耋之年的大和尚从北光寺来此主持抓周。
杨谌与慧可几乎是前后脚到达的杨府,杨谌刚换好衣服,便听仆从禀报说大和尚已来,杨谌连忙前往正堂。
正堂里,伯母太原大长公主高徽正与慧可说话,自己的小女儿乖乖坐在小堂妹杨婉仪的腿上,杨谌眼尖地发现女儿手腕上多了一串檀木小念珠。
高徽喜爱杨妙瑜,女儿杨婉仪也想要亲眼看看小侄女怎么抓周,高徽便索性与皇帝侄子告假,帮崔氏一起布置抓周。
杨婉仪虽然刚满十岁,但自小被封为郡主,又是高徽唯一的孩子,地位比之杨谌还要高,她喜欢抱着小侄女,崔氏也不好断然拒绝。
幸亏杨婉仪被母亲教过怎么抱孩子,也很照顾小侄女,不然崔氏也不会放心她老是抱着幺女。
“禅师肯为稚儿前来,实乃杨谌幸事。”朝慧可施礼后,杨谌真诚说道。
“将军言重了,老衲也是见小娘子玉雪可爱,心中欢喜,才前来的。”慧可永远是一副脱俗出尘的慈眉善目,让人不自觉信赖。
乐安长公主到杨府的时候,正巧是抓周开始前,想来是怕被皇帝误以为杨氏亲属故意给太子难堪,才不得不拖到这时才告假而来。
崔氏把女儿放到铺着锦缎的地毯上,告诉她拿自己喜欢的物件,只是其他两个没成年的孩子却不肯消停。
“妹妹过来!”十三岁的杨匡义大声喊着,希望把杨妙瑜吸引过来;杨婉仪瞪了一眼杨匡义,也喊了一声“瑜儿”。
杨匡义是杨谌夫妇的三儿子,夫妇俩原先以为杨匡义会是最后的孩子,难免宠溺了不少,小儿子的日常教育便落到了两个成年儿子身上。
因为杨匡信和杨匡仁身上皆有官职,今日几乎一整日都在宫中,没有了两位兄长的管束,杨匡义便有恃无恐地与素来合不来的小姑姑争起了妹妹的注意力。
杨妙瑜听到声音,不由循着声音东张西望,也看到了哥哥和姑姑身前的物件。
纯粹如黑珍珠般的眸子定定看着杨婉仪前面的羊脂玉怀古,手脚并用地爬到杨婉仪前方,握住怀古。
杨婉仪得意的笑容刚刚露出一点,就被侄女接下来的举动打击到了:小妙瑜又爬去拿了杨匡义前面的小印,接着就一手拿着一样,笑呵呵地看着崔氏。
杨谌也被女儿的举动惊到了,连忙看向身边的慧可,却听他说道:“小娘子面相极贵,非公侯以上子弟不可与之相配。”
杨谌闻此,才算放下心,对崔氏点了点头。
慧可虽是禅师,但也精通相面之术,相面之言从未出错。
高徽微微挑起凤眼,瞥了慧可一眼,握着念珠的手不禁加大了力道。
大明宫,宣政殿,内殿
由于宫宴上喝的酒有些多,高纬今晚便宿在了自己的寝宫。
沐浴过后,宫人端上醒酒汤,高纬看来是真有些醉了,差点碰翻木碗。
赵书庸拿着木匣进来时,看到了这一幕,连忙帮她拿过木碗,喂她喝光了汤。
“这是什么?”高纬喝完汤,又休息了一下,脑内清醒了一点,这才看到了木匣。
“魏先生。。。刚刚炼制的丹药。”说着,打开木匣,里面是三粒赤色的丹药。
高纬下意识想拿起,赵书庸却侧了侧身子,使得她落了空。
高纬抬眼看向他,赵书庸连忙解释道:“爷喝了不少酒,还是改天让人先试药看了效果后,再考虑是否服用吧。”
高纬本来就昏昏沉沉,也不再说什么,自顾自躺下睡了。
赵书庸见状,收起丹药,他方才咽下了一句话:这丹药的颜色太像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