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从武士们扛起沉重的铜号,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锤震击,鼓乐声冲天而起。贵族们和奴隶都齐声高呼:“天神之子,天神之子,天神之子!”
君王翻身上马,端坐在马背上俯视着跪拜在他面前的人们,轰烈骑武士齐齐上马,提起缰绳,骏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着地面,场面沸腾起来,极北刺骨的寒冬在这样激昂的狂热下边的让人血热。提刀征战,纵横沙场而不死,百战凯旋而归,万里旌旗蔽空,万民伏拜。这样的场面是每一个蛮族人从小就埋在心中的梦想,每一个草原的英雄都幻想过这样壮丽的场面。
君王挥挥手,人们狂热的看着他,不再高声喊叫。此时后方押送战利品的大部队已经跟上了,辎重牛车不比轰烈骑的机动性,自然慢了很多。苏和•赛罕和阿拉坦仓特意留在后方负责押送任务,毕竟此次南征就是为了掠夺过冬的用品,不可有半点马虎。而王子苏日勒和克•赤那思以及申国世子申凡双也在隼骑的护卫下跟了上来。
轰烈骑队伍分成两列站开去,让出一条通路来。后方的押送战利品的武士赶着一辆辆牛车上前,掀开蒙在牛车上的帆布,五光十色的南方织锦和珍贵精美的金银器皿并列着,草地上流淌着奢侈的宝光。蛮族不擅长手工和纺织,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都要用无数的皮毛和牛羊从贪婪的南方商人手里换取,这是一笔令任何贵族都会眼红的财富。
再后面的上百辆牛车上全是一袋一袋码好的粮食,辎重大车的轱辘被沉重的粮食压得陷入沙砾草皮中,拉车的犍牛粗气喘的不停。有了这些粮食,发到牧民手中,今年冬天不管多大的白毛风也不怕了。这才是此次南征的目的!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赞叹声,满是欢愉的感觉。
远处传来鹿角哨子的声音,牛角铜号又响了起来,低沉的号声带着穿透人心的震撼。扈从武士大声吼道:“护送王子和双世子的骑队回来了!”
听到喊声,贵族后面的十几万奴隶再次低下头,额头紧贴地面,头发扫在地上,前面的贵族不必行跪拜礼,却也面色恭敬的垂下头去。蛮族的等级制度十分森严,地位最高的就是君王,是草原上的皇帝,王子与几大汗王同级,下来就是拥有人口和牛羊的贵族们,再下来是武士阶层,武士是一个部落立足的根本,在这荒蛮之地只有拥有强大的武力才能活下去,最后就是普通的牧民,属于被掠夺却也是被保护的地位,最底层的就是奴隶了,奴隶大多是战败的俘虏,或是被灭族后留下来的女人小孩!
高贵的隼骑武士手里擎着有力的龙舌弓,身上铮亮的锁子甲泛着冷光,额头上的鹰形护额将他们的眼睛隐在阴翳中,可眼里泛出的寒光愈发冷亮。这就是赤那思最鬼魅的武士,他们骑着同样珍贵的踏雪高云马缓缓迟来。为首的轰烈骑统领苏和•赛罕和隼骑统领阿拉坦仓护卫在王子与双世子身边,看着君王点点头。
端坐在马上的申凡双看着威严的蛮族武士们,心中有着莫大的震撼。原以为此次南征已经是草原蛮族全部的实力的,可现在看来,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真的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南方太过丰饶,哪里能和草原上的蛮族人比?草原上的武士哪个不是能以一抵十?剽悍的性格配合上霸烈的武力,南方人,怯懦的南方人怎么能挡住?
苏日勒和克扭头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双世子,我们到家了!这里,这片草原都是我们的家,我们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申凡双迟疑片刻,举目看着周围狂热嘶吼的蛮族武士还有昏黄的天地,这里就是他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么?没有繁华的楼阙,没有热闹的街市,有的只是荒蛮和凝腥?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呼啸的风中是那样微不可闻,申国灭了,父王死了,那个梦阳再不是他的梦阳,,只剩下他一个人,再也回不去!只有接受现实!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从未体验过了极北冷风,鼻腔剧烈的酸楚起来,心里像是有什么要喷薄而出……可他此时的悲伤在狂热的人群中渺小至极,他一个落寞世家的王子,谁又会在乎?说得好听点是贵宾,挑明了说就是俘虏……
他是个聋子,听不到声音。他只能看到周围的蛮族武士面容狰狞的在咆哮,在嘶吼,跪在地上用头磕地,抓起沙砾洒在自己头皮上,只能闻到到战马身上腥臊的气息,闻到空气中呛人的烟尘闻到,感受着夹杂着沙砾的寒风吹在脸上时的生疼……全然是从没见过的陌生环境,是以他选择闭上眼,不去看,不去想,用脸上的生痛感麻痹已经将死的心……
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存在,没有人……他黯然的想道。可他没有发现狂热的人群中,一个身着艳丽祭祀礼袍,手上沾满鲜血的老人正怔怔的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从没见过的神迹……
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静默的看着君王和他的武士,这个草原上的狮子难得的保持了沉默。看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可那双黑夜一样的眼眸像是凝聚了整个冬天的寒冷,没有丝毫温存。
德苏部的毕力格大汗王走过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说道:“轰烈骑不愧是轰烈骑……恐怕你的狮牙骑射再加上我帐下的风魔骑才能与之抗衡!”
风魔骑是苏德部的得意骑兵,不同的是,风魔骑的坐骑不是战马,而是战牛,清一色好斗的公牛加上剽悍的武士,实力绝对不容小视。而且风魔骑兵的武器是长柄大钺,劈斩而下的威力大有开天裂地之势。战牛身子沉重,急速奔跑时不亚于一截粗短的撞城锤,往往在战争中可以在胶着的战局中起到扭转局势的作用。可缺陷的地方是战牛耐力虽好,可奔跑速度远赶不上战马,在广阔的草原上机动性是比战力更重要的东西!
额尔敦刻图大汗王默不作声,只是手指紧扣着腰间大刀的刀镡上,手指关节都泛白起来,漆黑的眼睛只是看着远处的君王和几大将军呢。
毕力格汗王双臂抱在胳膊前,脸上带着假惺惺的笑,继续说道:“赤那思部大胜仗的,这次咱们五部根本没出多少力,只是象征性的派了几万奴隶武士,你的狮牙骑射和我的风魔骑都没派出去,全靠赤那思的轰烈骑和隼骑征战,呵呵,你觉得勃日帖不会记仇么?或者你还指望勃日帖心软能分给咱们些粮食黄金?咱们的心思恐怕那头老狼知道的一清二楚,勃日帖•赤那思,不是心慈手软的君王……”
他脸上的假笑收了起来,枣红的面色泛着寒意,继续说道:“这次赤那思部的威望肯定更高了,我们手下的牧民都会投靠赤那思部,以后谁还会记得你额尔敦刻图大汗王?谁还会记得我毕力格?说不定来年开春后赤那思部的轰烈骑就会踩在我们的头顶上,就像当年迦扎部的下场一样……我想你还没有忘了兰木扎布汗王的下场?迦扎部整个被灭族,几十万族人被押在还日拉娜河边斩首,河水都被染成红色,往下游流了上百公里才散尽,你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我头上吧?”
额尔敦刻图汗王依旧静默的站着,看不出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毕力格汗王的话。
毕力格汗王循着额尔敦刻图汗王的目光看去,恰好看到端坐在战马上的苏日勒和克,他嘴角扭出一个刻薄的笑,若有所思的说:“勃日帖的小儿子明年就十九岁了吧?比他哥哥蒙都拉图•赤那思还活的长一些……你的女儿开春就十五岁了我记得,雨蒙•额尔敦刻图,那小姑娘长得越来越动人了,追求她的小伙子可不少哦,你不会要将她嫁给苏日勒和克吧?啧,这样其实也挺好,过几年勃日帖死了,苏日勒和克就要继承君王的称号,你的女儿可是嫁给未来的君王,尊贵无比,哎呦哎呦,你那时候就是君王的岳父了,地位比汗王还要高贵……我等可高攀不起……”说着他摇摇头做出叹息状,嘴角的嘲讽之色越来越浓烈。
额尔敦刻图汗王缓缓扭过头来,冷冷的看着一脸假笑的毕力格汗王,灰白的头发被风吹散了,狂乱的飞舞。漆黑的眼睛亮的可怕,像是有锋利的箭矢要从里面激射出来将毕力格汗王扎得通透一样。毕力格汗王在这样凌厉的目光下竟说不出话来,脸上的假笑也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他从这头狮子的眼神中读出一股危险的讯号,他瞥了一眼额尔敦刻图汗王腰间的刀,识趣的闭嘴了,因为他毫不怀疑,若是他再多说一个字,这头老狮子的刀会直接劈在他天灵盖上……
额尔敦刻图汗王嘶哑的说道:“我不会用我珍贵的女儿去换取苟且的荣耀,绝不会!而且君王的封号也不是勃日帖帐篷里的银酒杯,他想传给谁就传给谁……我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可还是会争取天神赐予我蛮族的尊严,虽然我宁愿相信我手里的刀,也不相信天上的神……”
呼啸的风声中,毕力格汗王依旧听清楚了他的每一个字,听得心里一阵惊寒。
君王回归这一天整个蛮族都沸腾了,大胜而归的君王带回了无数珍贵的绸缎黄金,器皿粮食。君王未回来时,人们战战兢兢的等待着,他们知道若是战败了迎接他们的是怎样万劫不复的下场,可怕的白毛风加上粮食短缺足以摧毁一大半蛮族人,一个冬天冻死饿死几十万人不是没有过事情,牛羊杀完了甚至都会有人吃人这样的事。
可现在已经平安无事,就等长达五个月的冬天降临,牧民们会在帐篷里升起火,架起剥好皮的的羊肉,撒上草原上不出产的香料炙烤。煮了一个秋天的白月醉从地窖里起出来,馥郁的酒香好像能将人的肺腑都沤得满是微醺的酒香。能好好活过一个冬天就活,即使看完今年的雪,就要看来年的血,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迎接君王回归的人群已经散去,君王和几大汗王还有诸部贵族去大帐中庆功商议大事,武士们开始根据各家帐篷的人数分发战利品。还日拉娜河河套此时聚集了近三百万蛮族人,安抚战死者家属和统计牧民人数发放战利品也是不小的工作。
扎得密密麻麻的帐篷群中,却有一家人高兴不起来。
“阿爸,你没看到君王抢回了多少粮食,几百辆牛车上全是啊,光拉车的牛就有上千头。还有金灿灿的黄金,抢来的绸缎多的都能给全族人每家做一顶帐篷……”一个满脸兴奋之色的小伙子大声说道,他手里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狠狠灌下去。“冷死我了,在外面跪那么久真不好受!”
“哼,就知道吃吃吃!扎格列,你没去过战场,不知道有多残酷,你光看到君王抢了这么多财富粮食回来,你又知道打仗死了多少武士?有多少人没能回到草原?看起来这么多战利品,可草原上有多少人?分到各家手里的又有多少?估计勉强能支撑过这个冬天,想多要一个人的份,难!”老牧民默默点上烟袋,说道。
被叫做扎格列的小伙子丧气的丢下碗,抹了把下巴上流出来的马奶酒,小声嘟囔着:“还不是你非要捡回来那个小孩……”
老人猛地吸了一口眼,浑浊的眼睛狠狠瞪了扎格列一眼,说道:“那也是一条命!你阿爸年轻的时候是轰烈骑武士,握着*跟着君王造了太多杀孽,这是在赎罪,赎罪懂不懂?”老人用烟袋锅在儿子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怒斥道:“阿爸活不了多少年了,要赶紧赎罪,把手上的血洗干净,这样死了腾格里天神就会把我的魂接到天上享福!”
“可这是个南方小孩啊!”扎格列说道,“南方人有多可恨……”
老人默默抽着烟,凝视着袅袅的烟雾,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年轻的时候我跟着上一代君王南征梦阳,我忘了我杀了多少人,可我还记得被我杀掉的人的样子,有梦阳的武士,有平民,也有女人小孩……那时候南方人不比咱们好多少,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不管这小孩似南方人还是蛮族人,都是命,既然出现在极北的草原下,那就是腾格里天神的孩子,就不该死,没有谁是该死了……”
这时偏帐的皮帘子被掀开,一个同样头发斑白,样貌慈祥的老女人。她看了看丈夫和儿子一眼,说道:“那孩子总算醒了!”说着她掀开皮帘子,将孩子引出来。
这是多么精致的一个小孩啊!乌黑的头发长长的披下来,白净的脸上是怯怯的神色,朱红的嘴唇不住的哆嗦,像是吓坏了。乍一看倒像是个女孩,只是孩子的眼睛竟是少见的珊瑚红色,但比起老人第一次看到他时,红的不那么吓人了,只是没有神采,就那样空洞的张着。孩子瘦瘦小小的身子罩在比他大了些的绸缎袍子里,像个布偶一样,他在颤抖,袍子胸前绣的那朵蔚蓝色的风信子像在风中摇曳一样。
“不过还是不说话,像是吓坏了。问叫什么名字也不说……”女人牵着孩子的手,为他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
“看他这衣服像是南方有钱人家的孩子,估计家里是经商的,跟着大人来草原贩货遇到马匪了……”老人默默往烟袋里添了一丝烟草,说道:“可怜……”
“一会儿分发粮食的人来了我先试着看能给他多要一份口粮不,实在不行,就把路上捡的那匹踏雪高云马卖了,咱一家子人再每人省下一些吃的,应该可以度过这个冬天……”老人说道,“去找一件厚羊皮袄给孩子穿上,帐篷里生了火,还是冷,看这孩子身体不是很结实……”
女人应了一声,带着孩子转身走开,孩子木木呆呆的眼神看的几个人忍不住一阵心酸,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