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的大帐中。
胡扎左肩上的伤口已经被扎住,用敷了药膏的纱布包裹起来,血已经不会再流出来了。他跪在地上,脸上鼻涕眼泪混合着往下流,结结巴巴得叙述发生的事情。大帐内只有君王和赤那思三位名将,而角落里,大萨满阴沉的坐着,昏黄的眼睛死死看着胡扎,老头子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胡扎,你胆子够大!竟敢对阿日斯兰部的雨蒙公主起色心……你应该庆幸没有把你直接交给额尔敦刻图汗王,否则你现在恐怕已经被老狮子杀掉了!”君王身上披着厚重的大麾,斜倚在王座上,苍老的脸上满是轻蔑鄙视的神态。
“胡扎知道错了,胡扎知道错了!”他一下一下的将头磕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哀求道。可他越是哀求,几名将军的脸色愈是难看……
“可你若是只是亵渎了雨蒙公主,我看在塔塔木汗王的面子上,罚你库玛部一些牛羊财产,还能把你从阿日斯兰部保下来……可你竟然想连夜星辰都杀掉,这个,就有些过了……”君王脸上满是寒霜,死死的盯着跪在地上的胡扎,自从大萨满给他说了今后五年蛮族的发展方向后,他把夜星辰和申凡双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金贵!
“求君王网开一面放过胡扎吧!胡扎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胡扎已经受到了天神的惩罚,失去一条手臂,胡扎永远会记得这件事,绝不会有第二次!”他可怜兮兮的哀求道!
一时间君王都沉默了,他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这个痛苦的年轻人,看着他还在颤抖的断肢伤处,他了解这种痛苦!他忍不住侧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肩,隐在大麾下的也是一具残缺的身体,自己也失去了左臂,这种痛苦他了解……
从南方回来后,他几乎没有出过帐篷!不得不见人的时候也要披上大麾,将断臂掩饰住,竭力不被人发现!他是蛮族的君王,他是蛮族人心中的支柱,族人若是发现君王失去一条胳膊,这会是多大的动荡?他老了,现在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几个大汗王要是发现他的状况,还会甘心居于赤那思之下么?他知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且他的幻肢痛越来越厉害了!幻肢痛就是肢体被切断后,脑子仍然觉得肢体存在着,可断掉的肢体已经消失了了。疼痛感经常在断肢的远端出现,像切割、像撕裂、像灼烧……多少次都从睡梦中疼醒来,冷汗满身。部落中最好的医生都没办法,他们甚至不知道幻肢痛的病因……强烈且频发的幻痛让他本已不再年轻的身体愈发虚弱了!
这个胡扎还很年轻,失去一条手臂,以后也要忍受这样的苦痛了!这难道不算是残酷的惩罚么?君王竟有些心软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萨满从角落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步幅蹒跚得走过来,苍老的脸上胡须都在颤抖。他走到胡扎面前,虽然身材消瘦矮小,可跪在地上的胡扎还是要仰视这个疯癫的老头!
可这次大萨满的脸色出乎意料的难看,没有平日那份让人觉得可笑的不正经,严肃的像冷冽的战刀。老头子垂眼看着他,说道:“你这条胳膊是怎么回事?给我详细说说!”
胡扎敬畏的看了看大萨满,默默垂下眼去,如实说道:“胡扎那时候掐着那个南方小孩的脖子,小孩伸手想把胡扎手掰开。可一瞬间,周围变得特别安静,安静的像这个世界死了一样……天空中有鸿雁在啼叫,可却听不到声音,胡扎的几个武士在张着嘴,可也没有声音传出来……胡扎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小孩的眼睛突然变得血红,本来他的眼珠就是红的,可那时候他的眼睛连眼仁都变得血红,好像要红的滴出血来……然后,然后……”然后他说不下去了,他若是说那个小孩的手指突然变成了锋利交错的冰刃,一瞬间就将他的手臂切割成了碎屑,连渣都找不到,大萨满会信么?他的那些武士都死了,连个作证的人都没有!欺骗大萨满是要遭天谴的,大萨满是腾格里天神的使者,欺骗大萨满就是欺骗天神……
“然后什么?快说?”大萨满竟动了怒,平时笑呵呵没个正经的大萨满竟动怒了!此时他身上穿着华贵的祭祀长袍,典雅雍容,须发收拾的比平时整齐很多,脸上满是肃穆的神色,腰间挎着精致的濯银匕首,真的像天神的使者一样令人敬畏!连君王都忍不住动容了,几家将军也忍不住看向那个瘦小的老人!
胡扎被大萨满的大喝声激了一下,整个人如遭雷殛。他面色恐慌了起来,赶忙说道:“那个南方小孩的手……他的手突然变成了冰刃,像蛇一样缠绕在胡扎手臂上,就一眨眼的功夫,连一眨眼都不到,胡扎的手臂就被那些冰刀切得连渣都不剩……”说到这里,胡扎像是又回到那时候的场景中一样,眼中的惶恐失神更加明显了!
几位将军脸上同时变色,这是什么手段?手指化成冰刃就能将人的胳膊切掉,一眨眼功夫都不到……草原上就算用刀用的再好的武士,都做不到这种程度!看胡扎的样子并不像说谎,他眼中的慌乱惊恐绝不是装的!也难怪几位将军在艾蒿地里没有发现胡扎的残肢……
“那时候胡扎觉得那个小孩就不是个人,倒像传说中潜伏在还日拉娜河最深处的龙神,他的身体像是有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要冲出来……他……他就不是个人啊……”胡扎颤抖的说道,眼中的慌乱神色更加分明了!想到那时候自己的胳膊一瞬间就变成了飞扬的碎末齑粉,他就忍不住打个寒战……
他抬起头小心的看了大萨满一眼,老人脸上依旧无比肃穆,动眼神中看不出丝毫感情。那种神色,就像天神的俯视般,他在那样的眼神下没有丝毫秘密可言,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内心的一切都被大萨满看的清清楚楚……
“胡扎说的是真的!没有半句谎话……”他重重的对着大萨满磕了一个头。
“嗯!”老人终于出声的,可只是这样不喜不悲的一个字。
他蹲下身来,伸出干枯手指抚在胡扎的断臂处,他的左臂整个都被切掉了,甚至连左肩胛骨都被削去半边,虽然伤口已经被包扎住,可看起来依旧分外寒碜。
胡扎战战兢兢的看着大萨满的手指,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夜星辰已经给他留下了可怕的阴影,看着大萨满的手指探过来,好像那也会瞬间变成锋利的冰刃一样……
猛然间,大萨满一把拽住他伤口上包扎的白纱,将之扯了下来。被白纱上的膏药勉强止住的巨大伤口断面又喷薄出鲜血来,胡扎痛苦的嘶叫一声。可大萨满冷漠的哼道:“闭嘴——!”胡扎可怜兮兮的只能咬牙忍住,痛的眼泪直流。
大萨满默默查视着胡扎肩膀的伤口,自己都忍不住打个寒战。这断口就像是巨狼生生将手臂撕下来的一样,甚至能看到断裂的肩胛骨森白的骨茬子和已经露出来的几根肋骨……伤口的断面在心脏的鼓动下一泛一泛的,暗红的血浆突突往出涌,伤口离心脏太近了,心脏像一个水泵一样将鲜血往出挤……
毫不怀疑的说,若是断面再往前推进一寸,胡扎恐怕当场就死了!几位将军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伤口竟然是一个南方小孩用手指造成的!
大萨满站了起来,看向君王说道:“勃日帖,这就是那个小孩偶然释放出来的力量了,他应该是特别愤怒,或者特别恐惧,将身体里面的力量激发出来了!你看到那个孩子的潜力了么?他才十二岁而已,咒术师的力量要在成年后才能完全觉醒,真正成熟的咒术师一瞬间何止紧紧粉碎一只胳膊,就算一个千人队,一个万人军团,都能瞬间杀死摧毁……你知道么?”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忍不住变色了,他的思绪又回到梦阳帝都外,轰烈骑强攻缥缈城不下时,那个浑身猩红色长袍的男子简简单单的一句‘焚城’,就将阻挡他们在城外不得推进分毫的巨大盾墙摧毁……这就是咒术师的力量?一瞬间天崩地裂,一人可当万夫敌?现在自己也掌握着拥有这样力量的人么?
“大萨满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君王问道,毕竟牵涉到了库玛部的阿日斯兰部,自己独自决断难以给其余部落交代……
大萨满伸手抚了抚雪白的胡须,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痛苦的脸都紧皱在一起的胡扎,说道:“其实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算保他一命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丢了一只手了,这个惩罚已经很重了!雨蒙公主和星辰也没有什么损害,就这样揭过去也没什么,毕竟我们都是蛮族人……”
胡扎一听这话,赶忙磕头,连连说道:“谢大萨满开恩,谢大萨满开恩……您是我蛮族最仁慈的天神使者,您是……呃”
他的声音突然梗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只剩下低沉粗哑的喘息。他用仅剩的右手捂住了脖子,可猩红的血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往出淌,落在深色的地毯上!他艰难的抬起头来,大萨满正一脸冷漠的将濯银匕首插回短鞘中,老人脸色冷冽的像冰,毫无征兆的将匕首抽出来割断了胡扎的脖子!可他前一刻还在语气平缓的说应该赦免胡扎的罪责,后一刻就抽刀断喉……之间的变化像恶魔一样无常!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也惊异的睁大了,从没见过大萨满杀人……他一直以为大萨满是一个心肠很软的老人,除了祭祀时候必要的杀生牛羊!可大萨满杀人的方式甚至比一般武士都要娴熟,也没有半分犹豫不决,就像个杀人无数的老手一样……
几位将军也一脸惊异,大萨满似乎颠覆了他在他们心中以往那个疯疯颠颠不务正业的形象,可这个转变未免也太突然,他们心里没有丝毫准备!只有扎儿花还能勉强平静些,君王刚回来那天,他们迎驾时,大萨满竟能将他拔刀的手强行按回去,这份臂力就已经能傲视草原了!从那时他就知道大萨满其实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放,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其实不疯,相反,精明的可怕,比任何人都要精明得多……小看这个老人将是一生最大的失误……
大萨满平静的看着胡扎的眼睛变得涣散失神,看着他拼命用手堵住脖子上的刀口,可鲜血依然绕过他的指缝向外淌,随着鲜血流逝的还有他的生命!过了没多久,胡扎就不动了,软软的瘫倒在地上,整个帐篷里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大萨满平和的看着君王说道:“在你的帐篷里杀人了,勃日帖,别怪我!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
“为何?”
“夜星辰手指能化为冰刃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这是我赤那思最高的机密!草原上了解咒术的人并非没有,几个汗王都在研习南方的书籍兵法,若是这个胡扎将看到的事情说出去,稍稍有脑子的人都会查到我们手里掌握着一个咒术师,他们绝不会容忍!到时候赤那思难保不会被其余几部群攻……现在,还不是大规模开战的时候!”大萨满淡漠的说。
“现在还不是大规模开战的时候——”几位将军都听到了大萨满这句话,忍不住细细品了品。难道大萨满和君王真的在策划波及整个草原的战争?扎儿花的血顿时热了起来!
君王低头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嗯,只得这样了!”
“至于库玛部塔塔木汗王,哼,他的儿子和他一样不是好狗!就说胡扎意图亵渎雨蒙公主,幸好被我部武士发现阻止。原本打算将胡扎交给额尔敦刻图汗王,再将胡扎带回的途中,畏罪投河自尽!反正,将他交给额尔敦刻图汗王的下场比投河一死更痛苦,搞不好老狮子当晚就要带兵踏平库玛部的帐篷!塔塔木那条老狗应该庆幸了!”大萨满似乎早就心里有了计划,有条不紊的说道。“我不相信塔塔木敢报复我们,过了今年冬天,我们赤那思的铁骑就先从最弱小的库玛部开始下手……”
“那雨蒙•额尔敦刻图呢?是不是也要杀掉?他也看到了夜星辰使用冰刃了!”苏和•赛罕沉声说道。“杀了雨蒙•额尔敦刻图,恐怕更不好收场!”
大萨满突然笑了,苍老的脸上每一寸皱纹都充满笑意!“那个姑娘留着,我草原上的明珠怎么能随随便便杀掉?她有别的用处!”
君王和几位将军都看着大萨满,看着他脸上的笑意。
“毕竟夜星辰是梦阳人,对草原没有什么感情!我要用我草原上最美的明珠留住他的心,将他绑在草原上!甚至,我要他将来所有的孩子,虽然他的后代咒术师的血脉不够纯粹,力量没有他们父亲那样强,可三五个后代足以保全我赤那思千秋大业昌盛不衰!”大萨满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一种疯狂的,炽烈的,可以将整个草原烧成焦炭的狂热的光……
夜星辰的帐篷中。
苏日勒从炉子上取下热着马奶的铜壶,为他和雨蒙各倒了一杯。乳白色的马奶整个的倾下来,和雨蒙的脸色一样惨白。
“你父亲的武士一会儿就接来接你,天黑了你一个人不安全!”苏日勒将冒着热气的马奶送到雨蒙手中说道。“胡扎已经死了,父王处死了他!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告诉额尔敦刻图汗王,你父亲脾气不好,难免要血洗整个库玛部!你其实也没受多大伤,而胡扎也已经死了,他的代价够重了,就这样揭过去吧!你是草原上的公主,不要太过任性,毕竟库玛部的普通牧民没有罪……”
“嗯!”雨蒙双手捧着盛着马奶的银碗,木木的点了点头,惨白的脸色在马奶的滋润下总算恢复些血色了。显然今天的事把她也吓得不轻,此时依然惊魂未定。
看惯了平时咋咋呼呼蹦蹦跳跳的雨蒙,她这样柔弱的样子竟让人生出一股怜惜起来,本身雨蒙就是长相极美的姑娘,被奉为草原的明珠,只是平时太过强势了,倒让人觉得娇蛮任性不好接近。
苏日勒微笑着伸出手抚了抚她顺滑的头发,说道:“没事的,都过去了!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在遇到这种事了!再敢伤害你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杀掉!”
雨蒙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坚定又温柔的目光,觉得心里一暖。苏日勒真的变了,从南方回来后,他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般。今天他纵马杀死那名锦衣武士时的气势,真的像一个草原上无匹的君王,再也不是那个软弱的苏日勒和克了!
可那个孩子呢?
她看向缩在火堆旁的夜星辰,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屈膝蹲坐着,双臂抱着膝头,下巴搭在膝盖上,定定的看着燃烧的火焰!她突然觉得夜星辰很神秘很神秘,怎么也捉摸不透这个孩子!
可是,不管夜星辰是什么身份,她都决心将他当做朋友,一生去铭记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