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灯下闪耀,虽然犹未出鞘,一股余雪剑气,却已透鞘而出。
这柄名满天下,却久已雪藏尘封的宝剑,令多少英雄豪杰胆为之摧、色为之丧,而今,又到了即将破匣而出,弹剑作歌的时刻。
它的主人,正静静地站在窗口,窗外就是万丈悬崖,星光从窗口照进来,似乎比桌上的灯火更明亮。
薛无痕的眸子里也在闪闪发着光。
他那双平日里冷漠如冰的眼睛,此时竟有了春水的融动,就仿佛一个贬落九天的谪仙,开始有了人的感情。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悄悄地开了。
一个纤细苗条的人影,轻轻走了进来,一袭水红衫裙,乌黑的秀发上,斜插着一只雪柳黄金镂,星光仿似落入了她温柔的眸子中,闪闪发着光,但那也许只是泪光。
薛无痕并未回头,却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哭了?”
一滴珠泪,自水衫女子的眼畔滴落,落在她的衣袖下,那么轻微地一响。
薛无痕转过身,想去安慰她,但是他才一回过身来,一个温软的少女的躯体,就已扑入了他的怀中,秀发如丝,他低头望着她,也只有在望着她的时候,他冰冷的眸中才现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他刚想开口说话,梅姿却已伸出一只手,掩上他棱角分明的唇,柔声道:“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今夜是来陪你一起,等待黎明。”
她的语声温柔得如同春风,窗外有风吹过,灯火摇曳,“扑”的一声灭了。
两个人静静相拥着,在这漫长的黑夜,不知有多少言语,穿越了可以听觉的声音,在这黑夜中,传达着他们的爱情。
天,总是会亮的。
而天亮的那一刻,决战便将来临。
他们还会象今夜这样,厮守在一起吗?……
星光如梦。
如梦的星光下,是一片光滑如镜的冰湖。
这里虽然也在惊天崖之上,但山庄那辉煌的灯火,看起来却已很遥远。
曲兰衣和佛剑莲花就缓步在这湖面上,亘古不化的冰层,倒映出天上的星光,星星仿似被擦拭过一般,更加明亮,便得他们看起来,就象是徜徉在一片星海之中。
良久,曲兰衣终于开口道:“杯酒乐余春,棋局消长更。这世上难得几人有此神仙雅乐,你为何还不满足,还要去争那日月山河?”
佛剑莲花缓缓道:“我若以山河大地为棋盘,以日月星辰为棋子,以天下人为对手,这局棋岂非下得更有味道?”
曲兰衣轻叹道:“世上名利如浮云流水,变幻无定,枉你胸中自有灵花,为何还勘不透这一切镜花水月?”
佛剑莲花缓缓站定了,站在满天清澈的星光之下,冰湖之上,看来犹如拈花微笑的伽叶尊者,白衣飘起,又如冰湖上盛开的清莲,独具出尘之姿,缓缓地道:“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目遇之而为色,耳闻之而为声,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世间一切,皆是为我而生,凡俗万人,皆可为我所役,你求风林雅乐,我求天下至大至高之境界,才是与佛神会,上乘大相。”
说罢,白衣飘飘,如一羽远去。
留下曲兰衣一人,独自站在冰湖之上,只觉得脚下微有松动,这亘古不化的冰层,竟神奇地裂开了一线冰缝,曲兰衣默立良久,只觉他与佛剑莲花之间,便如这条冰缝一样,一旦破裂,是永不可再愈合的了。
他于奇门星相之术,自幼便勤习精通,今夜见这般坚硬的冰层,陡然裂开一条缝,心中惊异,不知是上天降下的什么预兆,只是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天山之巅,惊天崖。
惊天崖犹如一支利剑,直插云霄,淡青色的雾,深紫色的雾,舒展在峰巅四周,一种难言的静寂,蕴藏在无边的空蒙之中,纵目遥望,只觉苍穹辽阔,雪峰无垠,惊天崖一线孤悬,如在天外。
这里已是大地的巅峰!
眉山竹道人等人已经来了,远远地站立在冰湖之外,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如冰山般静寂。
只因他们都是世间绝顶的高手,都在等待这巅峰之战到来的最后时刻!
梅姿却没有来,她不愿令薛无痕决斗时稍有分心,纵是万般牵挂,也决意留在摘星山庄之内,默默为他祈祷祝福。
佛剑莲花站在万年不化的坚冰之上,神态依旧洒脱从容,天风浩荡,月白袈裟上的几瓣莲花,如同天女落花,随风起舞。
他的脚下有雾升起,眼神却是清亮得如同明镜。
薛无痕白衣胜雪,站在他的对面,如同冰山一般,浑身散发出一股摄人之势。
他的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把剑,一把已经出鞘的雪藏剑。
英雄砥砺久矣,正如宝剑出匣,毫光骤绽。
佛剑莲花道:“至高者天,至尊者剑,天之剑,荡尘涤垢,扫万物而我敌于天下,我以无敌剑气,杀你以祭天!”
薛无痕凛然道:“剑宗祭天,就是祭的天之剑?”
佛剑莲花道:“也只有象你这样绝世剑客的血,才配得上作它的祭礼。”
薛无痕冷笑。
佛剑莲花道:“你笑什么?”
薛无痕道:“你以血祭天,实已犯上天杀戳之大忌,学剑而入歧途,是由佛道入魔道。佛剑莲花,你还能自称一世高僧么?”
佛剑莲花忽然微微一笑,这一笑宛如九重莲台,莲花绽开,道:“地藏王菩萨发下宏愿舍身,为世人不惜自堕地狱,世人却以佛为魔,魔佛之间,谁又能分得清?”
他一边说着,手中缓缓将一把长剑擎起,“呛”的一声,挥脱剑鞘,但见那柄剑剑身如鳞牙锯齿,一面金光灿然,有如烈火焚烧,一面银芒闪动,却似雪裹冰封,剑尖金银毫光交相催发,幻出诡异的光芒。
陆惊鸿第一个叫道:“离火玄冰剑!”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耸眉动容。
离火极阳,玄冰极阴,阴阳互幻,绝世神兵。
这柄剑虽名满天下,真正见过它的却没有几人。
陆惊鸿虽然并未在名剑大会上看过离火玄冰剑,但他却为奕剑宫中离火玄冰剑失剑之谜彻夜追察,及至屡历险境,终于在洛阳花会上见到了佛剑莲花,却又被他“拈花一笑,桃之夭夭”,连带离火玄冰剑也失去了踪影,此事根植于心,是以今日一见,当即脱口而出。
薛无痕赞一声:“好剑!”
随即举手平胸,掷鞘出剑,手中之剑轻轻一扬,剑作龙吟,直越重宵,令人气为之夺。
佛剑莲花直到此刻,仍是不脱从容之微笑,缓缓将剑尖平伸,抚剑为礼。
薛无痕面色肃穆,举剑还了一礼。
两人之间,衣袂发丝,忽然向外掀起,他们这一礼一还之间,竟已以剑气相较。
众人虽然站得远远的,却只觉一股愈来愈强烈的剑气扑面而为,呼吸为之凝窒,到得后来,不得不运功想抗,以防剑气侵入体内。
剑气一触即发,两柄剑几乎就在同时刺出,剑光所及,激起漫天雪尘,就连他们足下亘古的冰层,也为之划下一道道长长的剑痕。风雪之中,但见两柄剑剑光飘忽,金光银毫流动,剑气所激,雪雾迷离,观者早已分辨不出剑招剑式。
这两个人剑式虽快,但他们看似不经意间挥出的每一式,却是完美无暇的。
那几乎已达到了天、人、剑三者无上境界。
观者无一不是武学大行家,凝目运神,但见这两个绝不相类的剑客,所挥出的剑,竟仿佛同时臻于至完至善之境。
这已是剑客梦寐以求的境界,剑术的绝顶巅峰!
正因为他们本身已几乎做到毫无破绽,所以尽管他们所发出的每一招,已尽得世间最精深奥秘剑术之妙,却始终也无法刺入对方的任何一处空门。
三百招以下,他们所使出的任何一招,竟没有相同的。
陆惊鸿鸿虽然站在远远的一块山岩之上,却仍然感到了逼人的剑气,犹如近在眉睫。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岩石受不住剑气所摧,“轰”的一声,自内部断裂开来,裂纹渐渐延伸至石面,碎为两半。
整个峰顶也似乎隐隐震动起来,远山上那看似终年不化的冰雪,竟已开始崩坍,速度之快,菲夷所思。
陆惊鸿只觉得大地震动,脚下立足不稳,摇摇欲坠。
聂乘风见机最快,放声高呼道:“是雪崩!快离开这里!”
谁也没有想到,佛剑莲花与薛无痕的剑气相斗,竟真的引发天地之威!
无数的积雪,夹着坚冰纷纷崩解,大地龟裂,岩缝张开,绵延到崖畔,巨石纷落,这番奇的景象,当真看得人惊心动魄。
只不过众人已无心思再去看这雪崩的惊天景象,在漫开的雪雾之中,冲下峰顶。
陆惊鸿见佛剑莲花与薛无痕竟无视于天神震怒之威,犹自一边与天相抗,一边挥剑相斗,决战中的二人,全不顾身外落石纷纷,冰雪飞扬,“呛”的一声,有如长虹经天,二人剑身相击,剑光大炽,陆惊鸿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些时,暴风卷起地上雪尘,将二人的身形完全卷入其中……
这时一团飞雪迎面扑来,雪上竟有片殷红的血迹!
这是谁身上流出的鲜血?……
陆惊鸿还待再冲上前去,这时山崩地裂,雪雾迷眼,整个天地如盘古初开,混沌一片,他已顾不得太多,只得凭感觉冲了出去,前方柱倒梁塌,一片狼藉,摘星山庄早已在雪崩之下尽毁,只有孟星辰一人兀自立在那里,陆惊鸿高声叫道:“孟庄主,你为什么还不快走?”
孟星辰惨然一笑,嘶声道:“摘星山庄既已毁了,这世上便再也没有摘星庄主了。”
这座建筑宏伟的摘星山庄耗费了他毕生的心血,如今毁于一旦,他竟决意以身殉葬!
陆惊鸿待要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暴风雪中浑身一个激灵,想起梅姿尚留在摘星山庄之内,四处高呼道:“阿姿、阿姿……”
但是回答他的,是狂风暴雪的呼啸,雪石沙尘跟随而至,陆惊鸿渐渐地连孟星辰的人影都已分辨不清,摘星山庄在迷雾中也已失去了轮廓,他心下惨然,一时茫然无措,忽觉肩头被人用力一带,身不由己地跟着那人飞出,竟是曲兰衣拉了他出来。
二人还来不及说话,雪尘滚滚而至,留守的庄丁早已放出了星桥铁索,二人掠上铁索,雪崩跟在他们身后隆隆作响,深深嵌入岩壁的铁环也已开始动摇,二人在铁索上一点,飞身跃起,刚刚纵落对崖,但听“轰”的一声,铁索已随着巨大的雪石自峡谷间坠落。
眉山竹道人等雪崩之初,便已飞身掠出,是以比陆惊鸿和曲兰衣快得一步到对崖,饶是如此,犹自心惊,众人立在崖上,但见整个惊天崖石泻如雨,坍塌如黄河倾泻,摘星山庄早已不留一丝痕迹,一时之间,恍若做了一场梦一般。
惊天一战,剑出惊天,这样的收场,若非亲眼目睹,只怕任谁也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