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煞阅人无数,对着那双澄澈的眸子却毫无抗拒力。
他微微一笑,伸手牵她:“随我来,莫怕。”
随而,他对身侧的属下吩咐一声:“你们将那些女孩全部放回。”
她开心地抓着那只大手,觉得莫名的安心,随那人离开石屋。
绕过一座阁楼,黑煞领着她入门,朝着门内道:“来了!”
跪坐于案前品茗的白衣男子顿了顿,搁下茶盏起身。她第一次知道,可以有男子一尘不染,白衣胜雪,容光焕发。
白衣男子虽蓄有胡须,却短小精干。
他默默地凝望着那个粗布女孩,女孩亦不闪躲地瞅着他,男子从那对明澈的大眼中望见了一丝惊奇。
蓦然间,白衣男子冲她温和地笑了笑,问了句:“你便是蓦儿了?”
她眨眨眼:“我是阿蓦,不是蓦儿。”
白衣男子英眉一挑,坐于高堂之处,广袖轻拂,长衫飘扬。
他正襟危坐,轻声道:“阿蓦,跪下敬茶吧!”
她怔了怔,敬茶?哦,是给他倒水么?她轻快地小跑着为他沏茶,而后立于他身前。
白衣男子略微沉默,语气温和却有气势:“跪下。”
她抬眼望着,那人面上有微笑,眸子却闪亮得不容抗拒。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男子惊觉,闪烁着双眸,接过她手中的茶盏,轻啜一口,搁在四角桌前。
“我喝了你的茶,便是你师父了。”白衣男子声音清浅,带有春日的味道。
他弯腰扶起她,嗓音低迷轻柔,满是关切:“真是个傻丫头,方才跪的那样重,双膝疼了吧?”
她笑得很欢喜,望着那人:“不,阿蓦不怕疼的!”
白衣男子笑意深远,眼中闪现着怜爱:“不怕便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日后,我会待你如亲子。”
她很欢喜地瞅着他,此后,那个白衣男子便开始教她习武。每日卯时便起,亥时方睡,人虽温和,但从不许偷懒。
她很勤勉,每日会早起半个时辰,晚歇半个时辰。师父教的每一招每一式,她都会不厌其烦地练习,直至师父挑眉亮眸,她喜欢他惊喜赞许的神情。
黑煞会来监督,或是问候,或是在角落里瞥她一眼。
有一次,她与黑煞对练时受了伤,稚嫩的手臂血流不止,眸子却一瞬不瞬。问她疼么?她只笑着摇头。
黑煞初次有了敬意,她不知,黑煞早已将此事汇报给了圣上。
后来,那个着玄朱色长袍的男子来默默看过她,但,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她根本没有看到那个玄朱色龙袍的高祖皇帝。
她更不会知道,皇帝对黑煞絮语良久,然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星目中有几分希冀与担忧。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青苑的护影密卫不再见到陛下。
直至最后她离开青苑,高祖皇帝亦不曾再来过。
四年后,她小有成就,先后与不少护影密卫交过手,虽然败落,竟也在剑下过了两百来招。她与黑煞和秦枫均对打过,剑气并未逊色多少,剑势却始终不敌,到底,她入门迟。
那一次比试,她记忆犹新……
……
首次与秦枫正式过招,方知晓师父的武功深不可测。他从不显山露水,承影剑在青冥剑下走了不过六十九招,便以失败告终。
正值人间四月芳菲尽,青苑的柳絮飞过亭阁楼台。
霞光满天,春时的落日宛若醉酒的少女,羞涩地泛着红晕。
黑煞在飘絮中看着他们,青冥剑的光芒伴着晚霞飞转,承影剑灵动的身躯如影如幻。
她提剑迎刃而上,秦枫一个回转,杀得她措手不及,承影直直被抛出数丈远。她内力不敌,被震出极远,原以为自己会落入水中,黑煞却早已将她接住。
看来,师父早已做了万全之策,难怪不留余地呢!她低头认输,谦恭而温顺。
后来,她愈加努力、勤恳、谦虚、好学。
她不识字,秦枫便一笔一划地教她。但是,黑煞每次看到她的字,总会扶额。
记得第一次写字,秦枫只说了一句话:“蓦丫头,将《长歌行》书写一遍吧!青青园中葵那首。”
她埋下头,并不应声,似乎纠结许久,开口道:“师父……我不识字,不懂这些。”
秦枫有些惊疑,黑煞确说过,薄公主异常顽皮,但每个孩童最迟,八岁便已拜过师求学了。莫非是公主不仅调皮,还太过偷懒?他细细地看着那丫头的每个表情,再唤来黑煞问话。
她看见二人在一旁絮絮叨叨了很久,师父满眼惊讶,黑煞在解释和交代。好似达成某种共识般,二人一同点头。
黑煞笑得很和气:“阿蓦,让师父教习你练字,可好?”
她像是犯了错的小脸瞬间乐开了花:“好啊!师父教的,阿蓦都肯学!”
秦枫俯身摊开纸,从研磨开始,每一个步骤和细节都不放过。
教她拿笔,她却如何都学不会,秦枫便命她跪坐在案前,握着她的小手,稳稳地在纸上写下一段诗。
她并不认得,疑惑地问:“师父,您写的是什么?”
秦枫笑了笑,眸中有晦暗的色彩,显得笑容亦有了一分苦涩:“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她尴尬地抓抓脑袋,涩涩一笑:“不懂。”
秦枫霍然大笑,笑罢,眼中闪烁着奇怪的心疼,抚着她的头发:“阿蓦,日后不论如何艰辛,你定要守住本心!为师对你要求不多,只希望你能开心。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始终记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她不懂,很是莫名地瞅着秦枫:“虽然不懂得,但我会记住的!”
秦枫似乎知道吐露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情绪,随即轻咳一声:“不说了。继续认字吧?”
第五蓦看着纸上的字,苍劲流利,如行云流水。她快乐地靠在秦枫怀里,扬起小脸回头望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笑靥如花:“以后师父便这样教我吧?”
秦枫宠溺地笑了笑,轻轻刮了刮她灵巧的鼻子:“傻丫头,难不成师父以后其他事都不做了,只捏着你的小手写字么?”
她挠挠头:“好像是不能哦?”
秦枫揉了揉她的脑袋:“好阿蓦,师父明白你会很用心,亦很独立坚强,不会始终靠着师父的。对么?”
她郑重地点头,像是许诺:“对!阿蓦会努力,不让师父操心!”
秦枫疼爱地揽着她:“好孩子,令你如此这般,着实委屈你了。”
她不太懂,为何师父会说委屈自己了?她抓抓脑袋,瞅了瞅师父的表情,依旧温润如玉的模样,并未泄露太多秘密。
似乎,她对诗词歌赋深有天赋,记忆超群,秦枫往往只需念一遍,她便背诵流利。
这一点,不仅令黑煞刮目相看,连秦枫亦深感意外。
二人便愈加疼爱她,他们知道这丫头很有灵性,是至情至性之人,教她的东西便更多了。
这一年春日,她十四岁,豆蔻韶华方过。
她第一次见到了师娘,亦是最后一次……
还是同一年,秋日里某个清晨,那个白衣男子突然消失了。她心里空了,像那年离开外祖婆时,她哭了许久,茶饭不思。
而后,她便离开青苑,同他一样不声不响……
她回了金城郡。然而,父亲只道她已过十四将要十五了,按银城县的规矩,年十三便得以许人家了。她不愿嫁人,于是,便同沈蓦那般,逃了。她知道,西北多为戎族,不习中原之礼,又多食牛羊肉,女孩儿长得快,极早便嫁做人妇,比中原早了两年。
一年多以后,即是今年初夏,她再次回到西北,父母已和善了许多。
只是,娘亲告诉她,外祖婆在一年以前,深秋的时候过世了。娘亲说,外祖婆葬在北坡,让老人家能眺望着家。父亲则不合时宜地又说起了婚事,女儿大了,终归还是要嫁人的!甚至还安排好了媒婆。
她哭着跑了,离开西北,又回了青都。
仲夏,正值暑气浓郁,青都燥热不堪。
方入青都,一名玄衣男子自她入城那一刻,始终瞅着她的容貌和腰间的玉佩,又望了望她手中的承影剑,便一直尾随她。
第五蓦很郁闷,从城墙出发,前去北郊逛了一圈轩朝遗迹明宫,赏了青荷红莲,转了芙蓉池,看了未央柳。她始终没甩掉那个人,午后的明宫空无一人,都在屋里避暑。
清风拂过,暑热稍稍减了些许。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火气:“有话出来直说!”
玄衣男子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拜见公主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见第五蓦愣住,那人轻声道:“公主,属下名曰玄武,是凝露洲的侍卫。有人相邀,请随属下前去。”
她无奈了,姑且先随着那人去见见吧!却未料到,玄武为她引见了一个旧识——明宫初遇的少年。
那个年轻公子一如数年前,依旧坐在四轮车中,并不英俊的脸庞却自有一段神韵,面色苍白却笑容可掬。
她记得,初次相遇,蓝衣少年一副病态,愁容满面。回想起来,应是重伤初愈吧?记得师父说过,他是为了救人,被对手使诈断了经脉,也是心地善良之人。
那人方及弱冠,便言明要娶她。而她的脾气很倔,只问凭什么?
叶承韬笑意清浅,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多了一块白色玉佩:“阿蓦,可还记得这块玉么?”
她愣了,那块玉,居然是……她自包袱内取出沈蓦当初送她的相思引,上好的羊脂玉,精细地雕了一只雄雁。而叶承韬掌中,那块玉打着与相思引一模一样的盘长结,只是,上面刻着一只雌雁。
自古有云,以雁为聘。原来,这便是相思赋了么?原来,相思珏是他们的定婚信物么?
可是,师父并未告诉她,黑煞亦从未说起,沈蓦更是不曾讲过。所有人都瞒着她,所有人!
即便是师父,也瞒着她么?师父……为何,连你也瞒着我?为何连你都瞒着我啊!莫不是,凉王府就这么差个冲喜的么?
不!是她自己太蠢了,当日既然被忽悠着入了青苑,来这家皇族庭苑,她便被所有人当做了薄公主沈蓦!那么,自己就该替沈蓦嫁给叶承韬!
她,从始至终都是个替身而已,仅此而已!
至于她自己是否愿意,又如何顶替,从来无人问津!
这一次,她没有哭。
她本就不是什么爱哭的女子,离开青苑以后,这两年经历了太多,似乎更是不会哭了。
叶承韬似乎很有耐心,并未多言,只安静地等待着,等她回话。但是,他从她眼眸里看出来悲伤与失望,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他等了许久,轻叹一口气,终于无奈地说了句:“阿蓦,你若不肯,我不会强求。但,我希望能够随时随地都寻到你、保护你,你莫要恨我。”
他拉过第五蓦的手,在自己食指割了一道口子,鲜血浸透了第五蓦的相思引,又不动声色地在第五蓦食指上划了一下,一滴血渗入到自己的相思赋上。
这一刹那,相思珏陡然亮了,只片刻,又暗了下去。
见第五蓦仍旧没反应,他笑了:“我知道,任何女子,都会嫌弃我是个残废。是故,我不会怨你的。自然,我亦不会自轻自贱,但我还是会等你。”
她苦笑:“我没有嫌弃你。”
是,她从不曾嫌弃过任何人,她知道每个人有短处,便都有长处。她不想再开口说话,径直转身离去,失魂落魄地走着,步子轻软无力。
一名绯衣女子拦住她:“公主,主公等你五年了,你不能走!”
她 漫 不 经 心 地推开怒气冲冲的人,那人却不松手。
两人相持不下,她没有心思用力争什么,便被推了回来,一个不稳,倒了下去,摔在叶承韬怀里。
叶承韬示意四名侍卫退下,静静地坐在地面上。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揽住:“阿蓦,莫气莫惧。圣上是不想令你嫁与沈辙,恐你在庆阳王府受委屈。我并非不能痊愈,只是需要时间。”
第五蓦疑惑地看了看他:“沈辙?庆阳王沈伏的义子?有传言说,似乎是狄族后裔吧?”
她听黑煞与秦枫说起过,沈伏乃圣上堂兄,父子二人品行不大好,与朝中不少官员私相授受。
叶承韬默然颔首:“不错。只是,这其中许多事,暂时还不能说与你听。”
第五蓦笑了:“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将叶承韬扶起来,送回里屋的软榻上,简单交代两句,便想离开。叶承韬拉住她,不等他开口,她便点了叶承韬肩头的大穴,飞身离去。
最后,第五蓦扔给他一句话:“江湖我还未走过,不行侠仗义,岂不荒废了这一身武艺!再者,我欲寻一人,必须问个清楚!相思引你先拿着,我不要了!”
她如何也未料到,在洛州,竟然遇见了那袭白衣!她问秦枫,是否知道她并非公主,秦枫点头承认。
但是,再多问什么,秦枫只回答一句话——只是不希望你那般年幼便承担太多,心有不舍,年岁稍长,好歹吃得消。
一切,似又回到最初,然后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