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一阵大雨铺天盖地,淋湿了她的衣衫,她怔怔地避了避。
瓦当间的雨水兀自落下,汇入溪水,远远流去。
逝去的韶光如这流水,一去不复返,而心中的逆流却来来回回。
她忽然欲书信一封,问问故里。转念一想,外祖婆亦不识字。
少时,她微微阖了阖眼,不,即便识得,亦无法收到了。那样的冬日,那样的雨天,她对那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许诺着,乞求她等自己……
今日,她的身体好了许多,按时吃了秦枫配的药,此次已大好了。
站得久了,便取了屋内的藤椅,躺在上面晃悠。
如今,令彩衣搬去了杏村,她独居桃屋,倒得了偏安一隅。
秦叶在李园小筑,秦柏与他不分青天白日地比武。
秦楼的仆人婢子并不多,想来秦柏说的话确为事实——偌大秦楼,总共不过三百多人,仆婢仅数十人。
她深知,师父喜静,委实不喜人多口杂。故,他身侧仅有一名护从随身侍候,一名婢子看护少楼主。秦柏则不同,两仆两婢服侍在侧,独子更是由三个护卫三个婢子呵护。
与其他豪门大户不同,秦楼的仆婢均是受恩于枫、柏二位楼主,抑或受惠于二位夫人,方得秦楼收留。楼主与夫人待他们极好,平等对待,犹如亲友。众仆婢由楼中六位高手——松、竹、梅、桃、李、杏训练,不仅是属下,更是楼里的帮手。
不过,多年前,梅副手离开了秦楼,自成一派。于是三副手的位子便空了出来,一直无人接手,师父亦不曾再安排,更像是为了纪念那个人——江湖毒圣梅君鹤、雪域公子次仁达瓦。
流苏如此说着,又怕她不知名字,一一告诉她:“六位副手三男三女,不经常在楼中……楼主身侧的是墨倾,少楼主近身的则唤作墨染。服侍二楼主的仆婢分别为千帆、千意、朱砂、朱颜;不过,如今二楼主将千意与朱颜安排去照顾令小姐了。”
她不愿再听名字了,只道:“流苏,你去跟楼主说,我这里有流霜一人足矣!此刻便去吧,不必久留。”
流苏欢喜地离开,跑去梅亭。
第五蓦知道,流苏喜欢在梅亭待着,她一直与流霜、流烟负责梅亭里外的杂事。罢了,自己亦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人少了反而落得清净!
待流苏离去,第五蓦轻声道:“流霜,帮我多取几坛子好酒来吧!”
那穿着白衣的女子模样秀气,喏喏应声,随即出了门,离开桃林前,又回头望了一眼。
流霜瞥一眼躺在藤椅中的人,那抹绿衣抬手揉着太阳穴,似是昨夜未眠,今日头痛了。
她不禁叹口气,蓦姑娘应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子,似看过不少人情世故,性子冷淡。思及此,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戴箬笠着蓑衣,兀自去梅园取酒。
酒窖离梅园最近,有不少都埋在梅花树下,长达数年甚或十数年,等丰年与客友对酌。树下的酒都带着梅花与冰雪的清冽,很是诱人,多赠与挚友至亲。
流霜搬了不少梅花树下埋藏的陈酒,又取了酒窖里的几个有名的藏品,如竹叶青、五加皮、柳林酒、花雕酒、九酿春。
每个品种一坛,先装了五坛,推着小车回到桃屋。
流霜又端来几碟小菜,摆上一副碗筷。
第五蓦回眸一笑:“好体贴!”又道:“一起来吃吧!”
流霜谦恭地在一旁侍立,不曾同桌。
第五蓦尝了尝,很有滋味,她再次邀请流霜,流霜推脱,她便自斟自酌。
她有些好奇地问:“为何师父不喜婢子近身侍候?”
流霜谦卑道:“蓦姑娘不知,流苏对楼主暗许芳心,楼主是聪慧之人,亦是知晓的。奈何流苏是夫人生前的贴身婢女,楼主不好将其遣送回滇地,便让流苏只做了粗使丫鬟。”
第五蓦懂了,原来师父还是太在乎师娘了,即便打扰了自己,亦不愿打扰了师娘。那姑娘看起来亦有三十岁了,已成了老姑娘,又心胸狭隘,若遣返滇地还不知要怎样闹呢!以师父的性子,怕是不愿再出现一个流苏,故找个随从侍候在侧。
其实她不知,墨倾入秦楼,比莫清茶早了许多年,秦枫早已习惯墨倾在侧。
如此想着,心里难免有些哀戚——师父好似更愿意独自守着与师娘的感情,不与旁人说呢?这样不是更容易伤怀么?
细细思忖良久,第五蓦摇摇头,抬眼问了句:“流霜,陪我去吴山西岭湖吧?”
流霜眉头一皱:“不可以,楼主吩咐过,蓦姑娘身子弱,不能见寒。而今外边正下着雨,可得仔细着!”
她笑道:“那你坐着陪我喝酒,二选一!”
流霜无奈地坐下来:“蓦姑娘,您可少喝点吧!原本您身子还不见好,喝多了更是雪上加霜了!再者,可还瞒着楼主呢!”
她无所谓地笑笑:“放心,我自有数!”
流霜无言以对,只得陪着她饮酒。
第五蓦笑得很开心,流霜却极其无语,她为第五蓦将酒热好,省得一不留神又喝了凉酒,楼主明日把脉,可就不好说了!
流霜很好奇:“蓦姑娘,你为何如此爱酒?”
第五蓦瞅了瞅她,笑道:“不为何,自幼如此罢了!习惯了,便戒不掉了。”流霜纳闷又惊异,她却又一笑:“我故乡的人们都好吃酒,每日三饮——晨酒、晌酒、夜酒。”
那时,公公(爷爷,祖父)尤其喜爱饮酒,偶尔会给她吃酒,她便有模有样地学。后来到了外祖婆那里,祖婆亦好酒,但不许她饮酒,至多抿几嘴。
不过,她之所以爱酒,怕还是因为在锁营封闭了太久,酒瘾一发不可收拾,总是饮酒,在东郡,面朝大海而歌,对月而饮;到金城郡,对黄河而饮……
那一年,太过压抑,爱得压抑;生活压抑;就连说话,都压抑……
于是,离开锁营后,她便嗜酒如命,成了不折不扣的女酒鬼!
也于是,只有喝酒的时候她才最是轻松和开心。
不过,她似乎觉得如今的心境不大一样了,而今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与事多了,那段抑郁的生活以及感情,终于可以放下了。
如今心中所想愈加简单,只想活的简单,眼睛却看穿了世事。如此,甚好!甚好……
“蓦姑娘,二楼主请流霜姐姐去梅亭。”一个朱色衣衫的女孩儿行了礼,声音糯糯的。
流霜看了看第五蓦,问道:“朱砂,二楼主可曾说过所为何事?”
朱砂浅浅一笑:“二楼主说,姐姐去了便知晓,似是为蓦姑娘准备的东西。”
流霜一听是为第五蓦跑腿,便随了朱砂去。
第五蓦一人守着空荡荡的桃屋,举着热好的酒,坐在门口那张杌凳上,看着雨幕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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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至申时,渐渐转小。
酉时,天空飘起雪渣,势头愈来愈大。
天,始终未放晴,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她将狐皮绒凳挪了出来,坐到廊檐下看雪。
桃屋很是宁静,一片空枝,一架长桥,一曲清流,漫天飞雪。
“师姐,爹说你还不可出门呢!如今风雪交加,料来你的身子吃不消,快回屋吧!”稚嫩的声音满是担忧,一副少年老成的语气。
她回眸,回廊直接桃屋的那处小径,也就是可避风雨的“避风径”。
避风径末处,一身青衣的稚子立于檐下,玄色斗篷随风清扬。那个秀气的孩子有着一双明媚的桃花眼,殷红的薄唇漾着微笑。
只是,稚嫩的脸庞却是老气横秋的神情,像极了师父那样泰然自若。手中提着举案,想来是吃的吧?
她好奇地望着那个孩子,笑问:“你手中提着的,是什么?”
小孩一本正经地回答:“爹命我送来的晡食与宵夜,秦叶哥哥说,你不喜仆婢打扰,是故由我送来。”
不喜打扰?是的,她与师父一样,喜静。
连秦叶与秦柏,在她“生病”的几日也同样避着她,径直从西厢房的长桥过梅亭,寻师父谈天说地。
她开心地接过举案,领着孩子进屋:“你唤作什么?”
孩提神色有些抑郁,轻声道:“我叫秦岂。是因娘生前喜唱一首歌,中有一句词——岂知秦楼望仙乡。”
她怔了许久,心里一片凄凉:“岂知?岂!好名字,好一个岂字!”她冷不丁地吟唱起来:“贪欢一晌倚尽风凉,岂知秦楼望仙乡……”
秦岂异常惊喜:“师姐会唱!岂儿好开心!师姐,给岂儿完整地唱一曲吧?岂儿许久未听了呢!师姐给岂儿唱一曲吧,好么?”
第五蓦望着秦岂殷切的目光,不认拒绝,摸摸他的脑袋:“好。”
她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的薄雾出神,思绪飞到遥远的地方,但手下的十二筝弦却兀自弹出了别样的旋律。秦岂坐在她身侧,痴痴地望着,入神地听着。
她嗓音清澈而低迷,有浓郁的情感划过筝弦——
“一曲情殇拨乱清宵长,知何时初学严妆?
夜雨盈觞滴落一缕香,未妨惆怅是清狂
遥爇炉香画卷泛黄,妙舞燃尽韶华光
贪欢一晌倚尽风凉,岂知秦楼望仙乡……”
梅亭中,秦枫正饮着酒,忽闻清婉的歌声传来。
那样熟稔的曲调,那样哀伤的情感,他懂,那是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
他手中的酒樽跌落在案,酒水洒了一案。
他久久地立在院中,任寒风肆虐,分毫不动。
不久,歌声消失,他慌了,忙循着方才的源头走去。
在梅园空地比武切磋的二人投入非常,并未觉察到见证人离开。
又是几十个回合,秦柏略胜一筹,秦叶收了剑。
桃屋中,秦岂抱着第五蓦的胳膊摇晃:“师姐~再唱一遍嘛~拜托啦……”
第五蓦见他开始撒娇,装作看不见。那孩子果然机灵,又换个法端着吃的卖乖。这聪明劲儿让第五蓦深感秦岂会长成第二个秦枫,不禁打个冷颤。
秦柏见梅亭中香炉炭火均燃着,酒亦未凉,便知秦枫方走,遂与秦叶一同找着。
秦枫站在木桥上,不过与东厢房一个弄堂的距离,却迟迟不敢入内,直至,歌声再次传来。他迟缓地移动脚步,迎着风不住咳嗽。
近了,离曲声愈来愈近了……那样熟悉的旋律,他从未想起,又从未忘记……
“我欲问,终无言
桃花扇,惹泪涟
红尘忽远谁露染风华减
灯枯尽,秋池满
何以寄,一纸念?
谁错念,地老天荒缘?”
秦枫终于走到桃屋的东面,一袭蓝裳临窗而坐,她身旁是自己心爱的独子。幼子正痴痴地凝视着那人,听得入迷。秦枫只觉泪眼模糊,心情难以言喻。
“风来千年云烟过眼,那更重来一遍
你永不褪色的笑颜,恍若初见……”
一曲方罢,第五蓦瞅着秦岂专注的模样,笑着刮着他的鼻子:“傻小子,想什么呢?”
秦岂拉着她的袖子,仰起脸:“师姐,答允岂儿一件事吧?”
第五蓦本有疑虑,但看着面前的小瓷人儿,于心不忍,便道:“你说。”
秦岂郑重地牵着她的手:“师姐可以等岂儿长大么?”
她笑得花枝乱颤,门口三个人,唯独秦枫没有笑,他似乎知道秦岂接下来要说什么,欲上前制止,却被秦柏拦住。
秦岂执着地追问:“可以等我长大么?”
第五蓦见他如此认真,只得答应:“好,我等你。”
秦岂低首抿唇,待他再次抬头,桃花眼中泛着泪花。他接下来的话,令第五蓦与秦叶愣在了原地。
秦枫则无奈地靠着门框,以防自己接受不得站不住。
秦岂泪花闪闪地说:“那么,待岂儿长大了,师姐便嫁给岂儿吧?”
第五蓦抚着他的头:“岂儿,你今年才八岁,可知道何为嫁娶么?”
秦岂坚定地点头:“我知道,如爹娘那般,一生一世为一人!”
第五蓦不知如何作答,说重了伤他的心,说轻了又无法令他死心。她踌躇片刻:“岂儿,师姐有婚约。”
秦岂眸中的泪水跌落:“是与秦叶哥哥么?那我去求秦叶哥哥,求他把师姐让给我。”
第五蓦哭笑不得,两处为难,门外几人终于入了屋,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秦枫的声音冷然决绝:“岂儿,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