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夜酒家,夜时客人多散去,略有几个买醉、长谈之人。
秦叶虽在楼下,却一眼看出谢玉峰所想,再望一眼第五蓦,眉眼中只有一丝惊讶,欣喜之余是亲友般的关切和热情。
谢玉峰提议小酌两杯,第五蓦欢喜应允。
秦叶独坐饮酒,不远处的二人把盏诉旧情,听着第五蓦声声地唤那人“玉峰哥哥”,心脏钝钝地痛着。
他开始讨厌相思咒,令自己心念过盛,受不得旁人喜欢她。
那端的人亦心痛起来,酒杯坠落在地。
谢玉峰的关切她并未回应,相反给秦叶扔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秦叶很无奈,只得用内力将心念压制,服用了秦枫炼制的萱草,全然当自己是个看客。
谢玉峰紧握着第五蓦的手,第五蓦皱眉,将手缩回来,面上浮起一丝不悦。
原来,即便如此熟悉,她仍是拒绝与男子亲近。
看来……她已将情爱割舍了。
不过,谢玉峰并未捕捉到她的神情,约她明日戌时摘星楼相会。她稍作踌躇,最终应允了。
待第五蓦离去,谢玉峰痴痴地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他似乎想着什么,一称心如意的表情。
秦叶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丝欲念,虽然仅是一个瞬间!
秦叶从二人谈话中得知,阿蓦故里在西北金城郡青川县,谢玉峰与阿蓦相识只一年,因一次行动中扮过恋人,此后方密切了许多。
看得出,谢玉峰便是那时对阿蓦种下了情根。
秦叶好奇他们说的“锁营”,不知是何组织,听起来纪律严明——不准饮酒、不准 淫 乱、不准借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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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第五蓦如约登上摘星楼。
自摘星楼远眺,可观望整个姑苏城。
遥遥望去,隐约可见山林深处寒山寺的外形,有缕缕青烟伴着钟声升起。
斜阳洒下一片橘红,河水好似一帛锦绣蜀绢,绕着如画的姑苏。
高处不胜寒,尽管已穿了最暖和的秋衣,裹着厚重的斗篷,依旧透心凉。
她不知谢玉峰为何选择在此,只知此地空无一人。
正想着,谢玉峰拾级而上,已至顶层:“蓦儿,来这么早,别冻坏了!”
第五蓦摇头:“无妨。你知道的,我素来不喜允诺之事迟到。”
谢玉峰开口直奔主题:“蓦儿,我要回漠河了。此一面后,怕是今生再无缘了。我同义父讲过,家父病重,我回乡照料。”
他冷然地望着远处:“退出锁营后,我的心,也死了。想起我离开的那夜,对你说了许多愤恨之语,事后方觉幼稚,当初是自己太蠢。”
第五蓦心里亦不是滋味,她无法责怪,因为,她自己同样深陷那个奇葩的怪圈,一夜一夜地做着噩梦,想要逃脱。
她握着谢玉峰的手,宽慰道:“玉峰哥哥,你要知道,过不过的去,全只在你心中。还有,我们不再属于锁营,锁营与我们再无关联。我深知你难以放下,但真的没必要耿耿于怀或者念念不忘了。”
她松开手,眺望着河面:“人这一生经历多了,自然也就平静了。”
谢玉峰笑道:“你当真看得通透啊!”
蓦地,他脸上的敬佩淡下来,换上一丝乞求:“蓦儿……我可以抱抱你么?”
第五蓦沉默许久,终于点头。
谢玉峰便将她揽入怀中,一股浓郁的酒味迎面而来。
第五蓦蹙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谢玉峰似乎醉了,只顾着倾诉:“蓦儿,我喜欢你,喜欢你,如你喜欢莫承韬那般。但我深知,出了锁营,你们便再无可能。”
第五蓦怔住,心中有无尽的悲凉在翻涌,犹如冰冷的雪水在心间来回往复,将整颗心冻结、冰封。
那样深邃的寒冷,好似雪山上的酷风,快如刀利如刃,在心上来来回回,划开无数道口子。
待她从噩梦中清醒,谢玉峰已醉意朦胧地吻着她冰凉的脖颈,她愈是阻止,对方愈发迷情。
她不想动武,只是本能地推着谢玉峰……
谢玉峰吻上她的红唇时,一只手将谢玉峰钳制,狠劲一推。
秦叶将第五蓦护在身后,厉声呵斥道:“你看不见她讨厌你么?她念及旧情,你便如此放肆了?”
谢玉峰惊疑:“蓦儿,他是何人?你的新欢么?”
秦叶怒目而视:“我是她一纸婚约的夫君,你是什么东西!?”
第五蓦淡漠地望着谢玉峰,眸子里有失望的色彩,转身冷言,甚至都不愿再多看一眼:“我从没有新欢,亦无旧爱。此去漠河,望自珍重。日后,你我不必再见了……那柄七星龙渊,你该还给玉凉大哥了,你,不再适合它!”
二人离去,谢玉峰独自吹着风。
酒醒后,他便悄然离开姑苏城,一路向北头也不回。
过燕州时,谢玉峰遇到义兄谢玉凉,将七星龙渊还给了他。
谢玉凉望着那抹向北的远去的身影,发了好久的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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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中,枫夜酒家。
自那夜摘星楼归来,第五蓦便患了风寒,始终昏睡着。已是一昼一夜,她还未醒,身子依旧热如火团。秦叶忧心忡忡,一边为她擦拭手足,一边换洗额上的巾帕。
“我不会再回去,那个地方,此生不愿再踏入。”榻上人昏迷不醒,声音虚弱,语气却坚决:“阿阳,你应懂得。所有选择离开或被迫放弃的人,全部的豪情壮志都被埋葬了,留下的只有绝望的阴影。我会忘了那里,那里的事和那里的人。”
秦叶眸中有复杂的神色,忍不住问:“莫承韬呢,忘得了么?”
她痴痴地笑着,苍白的脸上笑容单薄:“我这辈子要遗忘的太多,不差他一个。”
秦叶无法接话,心疼地叹气:“傻丫头!”
她还在笑,似是陷入无法醒来的梦境,神情却已释然:“或许,我这一生注定只能颠沛流离,注定只能孤独终老。我无求了。如闹闹姨姨所说,一个人,一座城,也挺好……”
秦叶握着她的手:“阿蓦,我陪你终老。”
她眼角滑落一滴泪:“不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了。就像闹闹姨姨所说,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他一时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开解。
然而,他更是不曾料想,原本只是梦中呓语,却最终化作一语成谶的结局。
有谁知?多年后,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人未变,情未移,只是华年不复……
“陛下!”第五蓦霍然惊呼,打断了秦叶的胡思乱想,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乖戾:“不错,我的确不是薄公主沈蓦,不关师父的事!”
她的手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有些愤懑不平:“我知道顶替公主乃欺君死罪。呵——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但是,若因沈蓦当初将我蒙骗着送去青苑,便治我的罪,我不服,不甘!”
秦叶全身猛地一震,原来,原来如此!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就是个小丫头!
——我是第五蓦,你可以叫我“阿蓦”。
——我只是个野丫头,西边来的野丫头!
——要嫌弃你,也轮不到我……
蓦然间,秦叶笑了。
原来,他与薄公主沈蓦当真无缘——五年前,他一眼便喜欢上了阿蓦,直到如今!
这执念,一起,便是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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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青都北郊,明宫芙蓉池。
浥高祖太平3年,夏,六月廿十六。
他重伤初愈,由贴身侍卫陪护,去往凝露洲修养——圣上赐予他的别院。
凝露洲与明宫相邻,他久久地待在轩朝遗迹明宫,望着未央柳、芙蓉池出神。
昨日落了一夜大雨,荷叶上盛着夜露,珠光玉翠,鸟啼喈喈。
那一池的碧绿迎着朝阳,熠熠生辉。
雨后的晨光略显单薄,青荷于风中摇曳。
面对此景,他轻吟:“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稚嫩的声音,却有细腻的情感。
回眸望去,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白衣男子,轻袍缓带,逆光而立。虽不年轻,但面带三月春风,踏着软步而来。
男子的食指与中指被绿衣女孩紧紧握着,女孩欢乐地蹦哒着走过来。弯眉大眼,挺鼻薄唇,五官并不精致,至多算清秀。
女孩指着他,问身侧的男子:“师父,他为何坐着四轮车?”
男子只看了他一眼,便摸着她的脑袋:“蓦丫头,哥哥负伤了,无法站立。”
她歪着脑袋,满脸稚气:“那,师父给他看看,他便好了。”
男子哑然,俯身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傻丫头,哥哥受的是内伤,我的药可并非仙丹!”
她歪歪嘴角,眼中含着闪亮亮的泪花,声音有柔柔的湿润:“他一定很想站起来。”
他心底一片柔软,眸中有了湿润感。
是啊,他很想站起来,可是如今,他全身经络俱已受损,能保命便已是上佳的了。站起来,谈何容易啊!女孩儿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急急地冲着他跑来。
他看见了那人眸子里闪烁的关切,令他心中一颤,不明喜忧。
青龙侍立在侧,上前拦住她:“你是何人?欲行何事?”
白衣男子凛然道:“不得无礼!她乃薄公主,须得行礼拜见!”
青龙自知唐突,忙叩身行礼:“属下多有冒犯,望公主恕罪。”
她歪了歪脑袋,莫名地眨眨眼,扶起青龙,笑嘻嘻地说道:“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只是个小丫头!”
白衣男子宠溺地摇摇头,不再言语。
她抬起胖乎乎的小手,为他拭泪:“哥哥不哭,你会好起来的。师父说,天无绝人之路的,指不定车到山前便有路了呢~”
他冲她微微一笑,点点头:“谢谢你,我记住了。”
她开心地咧着嘴,笑容明媚得胜过池中的红莲花。她欢喜地跑开,迎着白衣男子,张开双臂:“师父,为何来此?”
白衣男子笑容温和,轻柔地将她抱起,偏过头轻咳了几声,回眸笑道:“因为今日是蓦丫头十一岁的生辰,师父知晓蓦丫头喜爱莲花,想令你开心。入夜,师父陪你吟诗、赏月,可好?”
她欣然拍手:“师傅最好啦!那,我们先去东市吃糯米糕吧?”
白衣男子呵呵笑着颔首应允,抱着她离开。
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有那些话,印在他内心深处,不曾忘却。
那一年,他十五岁,心如死灰;那一日,她十一岁,内心向阳。
那一日后,他不断地修习功法,将一叶菩提的内力迅速提升,硬生生冲开了堵塞经脉的淤血。
再不停地活动筋骨,一步步、一寸寸地行走,直至一切恢复如常。他再次成了最初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但此时的他学会了收敛锋芒。
他始终记得,那个雨后的清晨,那张稚气的脸庞,那抹明亮的绿色,给了他重生的希望和坚强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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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叶望着清丽的容颜,莫名地感慨:“若你是公主,兴许,我便不会动心了……”
沈蓦乃圣上皇后的掌中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未免有些盛气凌人、任性骄纵了。
因为父王不止一次对自己提及——“薄公主脾气不大好,你长她四载,须得懂得大度与忍让。”
若当日见到的是薄公主沈蓦,自己怕是早被嘲弄得体无完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