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凌月婵走了之后,陆阡陌才坐下来,喝了口茶,长长吐出一口气,同情道:“你这么些年,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凌霄自嘲一笑,道:“是啊,没准儿还不及你呢。月婵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一心想要挑咱们的刺,说起来,我还真是冤枉呢。”
这么长时间了,凌霄早就对她放下了戒心,虽然陆阡陌有时候说话尖刻,为人冷漠,但是凌霄能感觉到,她经常都会在无意之中帮助自己,哪怕只是一点小事。无疑,她是绝对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但是真要说起来,关于她的身世,凌霄还真是不清楚呢。两人虽然关系很近,但却很少会提到那些事。这和林璇羽不一样,凌霄是真心把她当姐姐,可以说是无话不谈。
至于陆阡陌,凌霄当然也不是虚情假意的,只要知道对方是待自己好的,她当然也希望对她好。可是,陆阡陌总像是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壳,把自己牢牢地藏在里面,似乎无论怎样,都无法打开她的心防。
凌霄也不是那种喜欢打探人内心的人,既然陆阡陌不愿意说,她自然也不会去多问。现在嘛,也不过就是正好提到了,随意说一下。没想到,陆阡陌竟然真的把自己那个隐藏了那么久的秘密告诉了她。
“我家是通县辖区内的一个小村庄,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和爹爹相依为命。后来,爹爹得了病,很重的病,家中本无余财,如此便更是苦不堪言了。”陆阡陌娓娓道来,虽然讲得甚是平静,但却还是无法压抑心中的波澜,语中已带了颤抖。
“都说祸不单行,就在爹爹病重之际,两位伯父竟然上门逼迫,一旦爹爹过世,家中的房子和半亩薄田便都要被他们分了去。他们说,我只是个女子是根本没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家中又无兄弟,所以就只能由他们这些当兄弟的来处理爹爹的后事以及遗产了。”
“爹爹还没死,听了这些话,差点没被他们活生生气死。”讲到这边,陆阡陌忍不住“嘤嘤”地哭了出来,凌霄从来都没见过她这样,冷硬的外壳仿佛瞬间融化了一般,终于将自己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露了出来。
凌霄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后背,无声地安慰着。这时候,陆阡陌最需要的就是要将情绪发泄出来,她压抑了太久,太久,承受了太多,太多。不多时,凌霄就感觉自己肩头的衣衫都有些被打湿了。
陆阡陌总算好了一点,抬起头来,随意揉了揉眼睛,可能是想到了爹爹的疼爱,泪脸中有了一丝丝笑意,继续道:“因着从小没有娘,爹爹又当爹又当娘,竭尽所能地待我好。小时候不放心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就连下地做活的时候都把我一起带出去。又怕我坐在田埂边会闷,还从地里抓了小螃蜞给我玩,要是我不小心被夹了手,他就心疼得不得了,说再也不给我抓了,可下次又架不住我的贪玩还是会去抓来给我玩。”
此刻的陆阡陌是幸福的,她那带着笑意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满的都是对父亲的怀念,对幸福往事的怀念。凌霄又听她絮絮讲了很多,关于她口中的那个慈爱的爹爹。这是她从来不曾享有过的,她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面对她们母女时永远冷酷的样子,此时想来,只有一片酸涩。
“他们竟然这样对待爹爹,我怎么能够放过他们!”突然,陆阡陌敛去了眼中所有的温情,一下子变得冷森可怖,眼里的恨意那样灼热,如同一把熊熊烈火,仿佛只要一接触到就会立刻被燃烧为灰烬。
“他们对我不好我不怪他们,爹爹病重无银钱治疗而他们见死不救,我也不怪他们。我甚至打算好了,爹爹过世后,我即便去卖身葬父,也不会奢望他们的帮忙,就当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伯父,就当爹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兄弟!”
“可是——”陆阡陌说到这里,面容又万分痛苦起来,“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残忍?爹爹还没死,他们就上门这么逼迫!那些微薄的财产,我根本不在乎,若是爹爹不在了,我一个人守着那点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呢?最后不还是落在他们手里吗?他们却这么急不可耐!”
“见到自己的兄弟这么薄情,又要担心我,爹爹即便死也不得瞑目啊。我是他唯一的女儿,虽说日子穷苦,可也是他宝贝着长大的,他一旦撒手人世,我一个人可在那么办哪?那些伯父是断然指望不上的了,不但指望不上,甚至连最后的落脚处都要被他们夺走,爹爹怎能不感到绝望。”
陆阡陌激动地浑身颤抖起来,“我怎能放过他们?我怎能放过他们?!”
“小姐——”外面,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青雾的声音。
凌霄握了握陆阡陌的手,让她稍稍镇定一下,又掏出帕子帮她擦了擦湿润的脸颊,这才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后,青雾和晶如掀开珠帘而入,一人端着一个红木方盘,看到陆阡陌的样子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俱是一愣。
“阡陌,这蜂蜜陈皮茶最是滋润的,还可以健脾开胃,你身子不舒服,便多用一些,味道还好得很呢。”凌霄若无其事,道:“青雾,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茶端过来?”
“是,小主。”青雾一听,赶忙上前,拿出盘子里的两盏茶,分别放到凌霄和陆阡陌的面前。
晶如也把自己端着的陈皮糕放到案上,担忧地看了陆阡陌一眼,便有眼色地跟着青雾一起出去了。
“瞧这陈皮糕,做得多好,黄橙橙的,又滑溜剔透,看着就觉得好吃得紧。”凌霄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就放到了自己嘴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露出满足的神色。
“虽说酸得厉害,还隐隐带着些许苦涩,但却是我极喜欢的,生津止渴,理气健脾,对身体好处可多着呢。”凌霄用小叉子叉了一小块伸到陆阡陌面前,道:“来,你也吃一块,喝点茶,再接着讲。”
陆阡陌眼神幽深,不语,半晌才取过陈皮糕,缓缓咀嚼过后咽下,再打开面前的茶盏。刚一揭开杯盖,一股浓郁的清香便扑鼻而来,还夹杂着蜂蜜的丝丝香甜,抿一口,甜中略酸,酸中有苦,苦中带甜,味蕾瞬间被全部打开。
“你仿佛总是喜欢这种味道的吃食。”比起之前,陆阡陌的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
凌霄笑笑,道:“我喜欢它们的味道,更是觉得,品尝它们,就像是在品尝人生百态,纷杂纠缠的千般滋味。纯粹的东西太少,相比单一的味道,它们显得更真实。”
“果真是小姐出身,跟我们这样的就是不一样,吃个零嘴儿都能吃出这么多觉悟来。”陆阡陌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继而嘲讽一笑,也不知是在笑凌霄还是自己。
“小姐?呵。”凌霄想到自己过往的那些经历,若真是和陆阡陌比起来,还真是说不好谁更不幸一些呢。“好了,你还是说说,你后来是怎么做的吧。”
陆阡陌快意地笑起来,带着复仇成功的快感,又有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沉沉道:“我去击了衙门口的那面大鼓,把他们,一个个,都告上了县衙!”
凌霄眼中有些微的讶异闪过,陆阡陌竟是这般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女子!历来,女子亲自上衙门告状的就极少,何况,还是公然状告自己的亲伯父们!这在要求女子恭敬谦和、柔顺温良的社会里,并且是以孝治国的朝代中,一个女子做出这种事情来,是需要冒极大的风险的,所要付出的代价不是普通女子能够承受的。
前朝有一位美才女谢卿,就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她和原先的丈夫极为恩爱,两人在诗画文章上都是极有造诣的,在当时可谓扬名一时,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是,就在她丈夫死后三年后,谢卿改嫁了。
前朝风气本也还算开放,女子改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会有人多说什么。何况谢卿是名声很大的美才女,当时很多人都极为倾慕她,上至高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虽说有些唏嘘,却也还是希望她能过得好的。
坏就坏在,谢卿与新丈夫成亲不久,她竟然上衙门状告新丈夫,要求和离。这问题就大了,瞬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时有法律明文规定,夫妻不合可由族中德高望重者主持,通过族中人调解,若调解不果,双方长辈认可后方能办理和离手续。若是有女子私自上衙门状告丈夫,如此不恭不顺的女子,先不问原因,杖责一百大板,方才接收诉状,并且不论之后的审判结果如何,不论女子最终是否赢得官司,都必须再关押两年之久。
人们都很是不解,为何谢卿甘愿经受这样的苦楚,历经艰辛也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与丈夫和离。这简直就是玉石俱焚的手段,就算最后她成功了,得到的可能也远比失去的要多。
原来那新任丈夫与谢卿在一起并不是真心爱护她,只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和才名,以及她前丈夫留给她的大笔钱财。这也就罢了,两人成亲后,那男人达到了目的,便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再也不对谢卿好,甚至时有粗暴对待。
虽然后来判决谢卿获胜了,成功和离,并将那男人赶出家门,之后由于朝廷里有人帮忙说话,她也并未在狱中待多久,但是经此一事,一代绝世美才女也算是声名尽毁了,而且被折磨得形销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