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相亲宴,周抱玉到底还是没有去。
她穿着许尽欢为她搭配的那一身枚红色的连衣裙,美其名曰“粉红诱惑”,走在街上极为扎眼。
果然这么多年过来,她依旧是受到质疑最多的那个姑娘。不管她如何改变自己的出身和背景,如何努力去爬上高位,都还是会有人不愿意相信她,还是会有人揪出她的身世,说她是诈欺犯的女儿,说她在花都坐台生活糜烂,说她靠卖胸上位驳可怜,就连傅先生,最初说着“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孩”,说着“没关系,我不信”,也变成了“真可惜”。变成了那句“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孩”,以及刚刚那句还带着灼烫温度的“你就这么等不及”。
她是等不及。
她急功近利,不甘示弱,伤痕累累。别人都说她这样的人下场最惨。她却不以为然,笑那些女孩买个包都要分期付款,才是真正的惨。
她走着走着,突然笑出了声。
不该生气的,也不要恼羞成怒,深呼吸,再吸一口,这样就没事儿了,这样就有力气了。现在这一步走的不是挺好的吗,连傅云起都专门为她开了小课堂,请了巴黎最好的老师,这就是成绩了,也是进步,只要她还能坚持住别人的冷言冷语,还能站在这片土地上,她就没有输。
是的。只要还站在这里。还能呼吸一口空气,那么无论自己面对的是魑魅魍魉还是妖魔鬼怪,都没有关系。
这样也好,再次提醒了她,人生就像一条河,谁不是摸着石头过去呢?
她愿意低头,愿意认输,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次低头,都是对自己的肯定。
其实活这么大,她从来都没有因为苦而放弃,只会因为扛而成长。即便在某一刻她过得轻松了一些,也并不是因为生活越来越容易,而是她越来越坚强。
周怀景曾对她说过,他说抱玉,你还年轻。年轻就可以失败,你要知道,人生最大的冒险,就是不冒险。
面对傅云起,也只有用尽心机才能生存,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眼神,或者哀伤的眼泪。
目前这一战,是她输了,她输就输在自作多情,以为傅先生留她在公寓过夜就是喜欢,以为给她开小课堂也是喜欢,以为那句突如其来的“对不起”更是喜欢。
但她错了,那都不是,只是一个路人对街边流浪猫的一点点施舍和同情。
只要那位路人心情不好,就可以随意对那只猫发脾气,没有为什么,人就是这样,以为给了某个人施舍和关怀,就可以对那个人发飙生气,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抱玉突然想起大学时代看过的一出话剧,是她最喜欢的导演孟京辉的,名字叫做《恋爱的犀牛》,热烈张扬的女主角明明,在男生马路提出要把自己所有的钱给她时,她却出人意料的说“我不要你的钱”。
抱玉当时以为,她不过是装矜持,谁会不喜欢钱呢?
但舞台上的明明说,“我就是不要你的钱,你能强迫我吗?我愿意当婊子挣钱跟你也没关系,我就是受不了你那副圣人似的面孔。我不爱你,我不想听见你每天在我耳旁倾诉你的爱情,我不想因为要了你的钱而让你拥有这个权力,听懂了吗?”
她也是一样,和明明一样,她不想听见傅先生说那句“你就这么等不及”,带着一闪而过的鄙夷与嫌弃,她不想因为接受了他的施舍,而让他拥有这个权利。
这恰恰证明了抱玉是不贪心的。
即使全世界都认为她贪财图名急功近利疲于奔命,至少,她不想要那些欲盖弥彰的好名声和从天而降的理解与同情。
对她来讲,同情是一种侮辱。
是什么样就什么样,没有遮掩和不承认,她知道自己坏,但她坏的坦诚。
她目标明确歇斯底里,比任何女孩子,都能豁得出去。
她边走边谋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如何收拾残局,像个巫女一般。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错过过马路的最佳时机,等她回过神时,离绿灯结束只剩了三秒。
没有丝毫犹豫,她抬脚迈上斑马线。
果不其然,还未走出几步,红灯便亮了。
正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刻,提早亮起来的车灯显得格外刺眼,她的眼睛被晃得生疼,再看不清周围,只听一声刹车响,恍惚中,已经被人拉开。
“哦哟要死哦小姐,帮帮忙哦!”车内的司机探出头来操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大声问责,而后一轰油门绝尘而去。
睁开双眼,抱玉已经到了对面的街道,左手被人紧拽,抬头,瞧见顾恒止的脸,巨细靡遗。
眉目如画,却染了浓重的狡黠与心机。
若没有这些,他顾公子也算得上翩翩少年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才是彼此的真爱?”他笑着问。
抱玉抽了抽被他紧拽住的手,冷语:“松开。”
“其实你这个样子也挺可爱的,多了些娇气妩媚,少了平时那么多的刻薄狠戾。”他乖乖松手,摸了摸她的假发头套。
抱玉躲开,冷笑:“我不是刻薄,只不过温厚的那一面不想给你看而已。”
顾恒止不依不饶:“阿cat,我是真的爱你,上次是我不对,把话说重了,不该拿你做我女朋友的事和嘉恒主设计师的职位交换,你不是商品我知道。如果,如果你还是为洛杉矶那晚发生的事情而生我的气,我道歉,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要对她说对不起,傅先生这么说,顾公子也这么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三个字很轻,却砸得她喘不过气。
他们凭什么就认为,只要说了对不起,她就可以妥协。
没有人能够明白,这轻轻巧巧的三个字,将她打入怎样暗无天日的深渊。
这世上,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可以换来一句没关系。
“你别对着我道歉了,我还有事,没工夫听,要真是那么后悔,前面过两个路口左拐,有个教堂,你可以去那儿。”
说完,抱玉把顾恒止晾在一边,站在街边伸手拦车,打算回公司加班,将圣岛那个case的所有细节看一遍,正如傅云起说的,拿不到就抢回来,别在这儿哼哼唧唧求别人。
正是夜里下班的高峰期,马路上被堵得水泄不通,顾恒止在抱玉旁边站了一会儿,看她打不到车,说:“你去哪儿,我送你吧。”
她没理他,继续向前走着拦车,像是要甩掉这个和自己有一些感情纠葛的人,不想被别人看出他们之间还有个“过去”。
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躲,像是躲债一样,他也没有向她要债,她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躲给谁看。
顾恒止和傅先生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都坏,心黑透了,老谋深算的。可不同的是,傅先生坏,对她也坏;顾公子坏,却肯对她好。
“你最近是不是在忙圣托里尼那家大酒店的事?其实,我爸和他们老板关系不错,晚上要一起从参加一个商会,要不要一起来?”他说。
抱玉突然停住步子,身形顿在那里不再上前走。顾恒止这人的确哪里都不好,可他就是那样清楚地知道抱玉想要的是什么,圣岛的单子,她必须要拿到手,势在必得,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得承认,对顾公子,她是还残存了一些喜欢与想念,但这些在巨大的创伤和背叛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他是她在花都出台的第一位客人,她奉献出了自己的全部,那样一腔孤勇地跟他去了洛杉矶,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劲儿也只有他看见了。若说这些感情在那晚他母亲拿钞票甩了她一脸之后全部崩溃瓦解,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正式交往不过一个星期,但之前的相处又不是假的,也不是虚幻的,他一次又一次来花都无非就是一睹她的笑颜,别无他求。她不是没感动过。
说来也是缘分弄人,当初顾恒止对周抱玉一见钟情,出于成熟男人骨子里的那种自信,他丝毫不加掩饰。那时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塞了半车的玫瑰花表白,在花都其他姑娘艳羡的目光里,抱玉优雅地接受,即便一直以来她心动的人不是他,可她也是女人,是最普通不过的女人,顾恒止对她来说是个已经熟透的果实,不需要自己悉心照料,而且会发出的乙烯还能催熟未成熟的她,没有前期投资,不用承担风险,坐享其成。
所以抱玉觉得,她是喜欢过他的,但的确这些喜欢都在那晚的车震之后消失殆尽。
可如今再见面,她却无法不动容。
是,他伤过她,上过她,经历过彼此最不堪的一面,转过身时才发现,原来真的是爱过的。
“就算你不想去参加商会,也该陪我走走吧?我想你了,需要你陪我。”顾恒止说。
“好,但是条件有一个。”抱玉看着糟心的路况,觉得也必要以对待敌人的态度对待这个拿走了她初夜的前男友,“圣岛那家酒店的单子,你能不能说动他们老板,让我来负责?”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样没心没肺的话来的,她不想这样消耗下去,她觉得自己快要把持不住了,彻底崩溃了,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她劳苦大众的本性,不得不暴露自己不过是个靠卖胸上位的绿茶婊,眼睛里盛的不是坚强勇敢,也不是刻苦努力,而是欲望、贪婪、肮脏。
“我就知道,阿cat,你心里还想着我。”说着,顾恒止打开了车门,做出个“请”的姿势。
抱玉坐在副驾上,闭上眼睛,心想,越是肮脏的人心,越能在最顶端聚拢光芒。自己辛辛苦苦地洗白,过和以前一样上流社会的日子,竭力装的和其他名媛们一样,可还是跌入这个圈子里。没办法,这才是她自己,她的本性使然,她也恶心,也厌倦了自己这副皮囊,但总不能杀了自己。
无论再怎么恶心自己,她都要咬着牙坚持下去,父亲说,抱玉,你得活着,好好活着,只有这样,你才能过得比别人好,如果你死了,死给谁看?
父亲还说,没关系,反正成功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
她以此自解,出神的看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木估共划。
“阿cat你变了。”顾恒止打着方向盘。
“变好看了?”
“你变得,比以前更加拼命,更加坚韧了。你知道的,这样对女孩子来讲,没好处的。”
“不是我坚韧,而是在之前洛杉矶那晚,其实我特别需要你,可你不在我身边,那时我就想,如果一个人在我特别需要的时候没有出现,那么其他时候,他也不必出现了。”
夏季的白昼总是显得那么长,抱玉看着窗外,天边消失掉最后一丁点儿夕阳的光晕,然后,夜幕降临。
其实她想要的如此简单,只不过是物欲横流当中的一点真爱罢了,一点点就够了。但顾公子和傅先生都没能给她,她将头倚在车座靠背上,闭上双眼,心想,现在就先别计较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