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憧憬着做新郎的王龙、王虎两兄弟拉着眼珠子提溜乱转的许二朝高柏镇赶,不到一刻钟,镇定下来的云氏已经麻利地烙好十来个油滋滋的油饼。
至于那块腊排,她早已丢给村子里的野狗小黑。
有时候,她在地里辛苦劳作到天黑,偏生窝棚又搭在林子里,乌鸦和猫头鹰乱叫,怪吓人的。这时,小黑每每贴心陪在她身后,带去一点温暖。
那块腊排,就当是一点回礼。
将油饼快速放进惯用的那个竹篮里,连换洗衣裳都来不及收拾,用粗黑布一搭,提着篮子就往外跑。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忽地又想起什么,云氏眼里全是狠意。
放下篮子,三步并做两步冲进灶房,将一根刚才插/进灰里熄火的木棍重新伸进灶膛里的炭火中点燃,毫不犹豫丢进满满的柴火堆。
直到看见柴火堆里开始冒白烟,这才冷笑着离开。
他许二不是要学镇上那些歹人典/妻还债么?以许二凉薄自私的性子,这种事有了第一回就必定有第二回,就如当年他偷偷把两个孩子先后全卖了一般。
为的,不过是自己有银子继续进赌坊玩乐!
做了这样的恶事,居然还敢跟着王龙两兄弟去镇上,说明他一心只想怎么捞钱,让自己享乐。
既然这样,她就要他从今往后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最好流落街头,因为自己的逃跑被恼怒的王龙王虎两兄弟活活拆筋卸骨大卸八块,丢在野外喂狗。
又想到自己这样做便意味着再无回头路,两行热泪瞬间夺眶而出。也不敢走大路,提着篮子便往几里地外的栖霞山方向跑。
就算山上有豺狼虎豹又如何?
很多时候,丧了良心的人才是最可怕的,简直什么都做得出来,比豺狼虎豹可怕一百倍,吃人不吐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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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张家村,约莫煎熬到寅时正,待张家人都睡熟了,吴秀娘这才悄悄摸起身出了房门。
除了几百文铜板贴身放着,此外什么都没带,只怕身外物都是累赘,累得自己跑不快,最终还是被抓回来。
也不敢用火折子,只借着微弱的月光轻手轻脚地从后院的狗洞里钻了出去。这两日,她想了无数法子,却发现张家人很是警觉,她插翅难逃。
因为常年做绣活,视力很一般,但她此刻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夜能够再黑一点。
刚钻出狗洞,便发现大黄就在狗洞那里守着。
这狗当初还是她抱回来养的,每日喂它的也是她。
因此,见了她就跟亲人似的,全程都没有出声,只低声呜咽了几声舔她的手,还默默跟着她走出一段路,直到把她送到村口才慢慢不舍地跑回家。
这人啊,包括亲人在内,有时候连一条狗都不如!
狗还知道感谢一饭之恩呢,可人却只知道贪图利益。
默默地同大黄道别,吴秀娘一边抹泪一边继续往前跑,头也不回地朝栖霞山方向跑,生怕被抓回去殉张胜文。
可她也知道,这回是她欠了大黄的。
如无意外,以张父那种喜欢迁怒的性子,天一亮发现她竟然逃跑了,置张吴两家的名声于不顾,大黄只怕是活不成了,下场便是成为张家人的盘中餐。
作为一只狗,大黄这样是严重失职,吃里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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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氏和吴秀娘先后从山脚往栖霞山山顶爬,陈李氏却还坐在自己的屋里,在昏黄的油灯下飞针走线。
不是她勤快,对陈繁星这个唯一的儿子还有感情,而是正一针一线地将自己为陈繁星缝补好的衣裳细细拆了,一件也不留。
这个狼崽子,居然开口让她去死,她算是白养了!
既然他同陈家人是一条心,为了一己私利不要她这个母亲了,那么她就要把这些原本破了洞、已经被她熬夜缝补好的衣裳全都拆了,让陈婆子那个老虔婆和老二老三老四家的帮忙好了。
就这样,她足足忙了一夜,一刻也没合眼,最终拆了五六件衣裳,还有一床被单,将其恢复破败的原样,针线也随意乱摆着,一直睁着眼直到第二日卯时二刻。
倒是没哭,或者说,她早已经哭不出来了。
时辰一到,她便淡定地起身出了房门,熟门熟路的摸进简易的灶房做粥煮猪食,打扫猪圈,喂鸡喂鸭……
就像过去十多年一样,做牛做马,为陈家养大长房嫡长孙,供他念书,为全家人服务,任劳任怨。
原以为自己吃得少做得多,又养育了陈繁星,男人死后更是连话都尽量不说,降低存在感,陈家总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承想她还是太天真了!
这群人,恨不得把她的骨油炸出来供陈家享用!
说来也巧,陈家的灶房是依栖霞山山势而建的,因为这样可以白白“节省”出一面墙来。原本有些简陋,陈繁星却酸腐地摇头晃脑,说这样最是有野趣,不承认住得差。
这个季节,山上的巴豆刚好熟了,一串一串的,挂在藤上异常肥美。因为灶房缺少一面墙,时常有树枝窜进灶房,蚊虫很多。
烧着火,望着从山上窜进灶房的一串肥美的巴豆,陈李氏终于笑了,笑的非常别扭,非常难看,因为她早已忘记该怎么笑。
自打男人早逝,她便再也没笑过。
晚了两刻钟起床的陈婆子见陈李氏竟这样勤快,不过惊讶了一瞬,便自以为是地以为陈李氏是想发挥“余热”,在生命的尽头照顾陈家,于是略微点了点头。
天知道这还是她头一回赞同陈李氏的做法!
待洗漱完,又把其他三个儿媳妇叫醒一同干活。
她就说嘛,有陈繁星这个最大的牵挂在,陈李氏只能认命。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而已,娘家人根本就不管,再不乐意,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至于内疚,那是一点也没有的。
而陈繁星,自认为了却了一件大事,三年后便能顺利当上夫子的女婿,得到他倾囊相授,步步高中,从此飞黄腾达,加官进爵,妻妾成群,此刻还躺在炕上做美梦。
但他也不想想,以他平庸的资质,又不肯勤奋努力,只能想些旁门左道,能考上秀才才怪!要不然,也不会连亲娘的主意都敢打,需要踏着亲娘的骨头上位。
又过了一会儿,大约辰时三刻,陈家的男人们也都陆续起床,洗漱完后便是用早食,他们早已习惯了享受/女人们的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不觉得有什么。
只可惜,这一顿早食注定与以往任何一顿都不同。
不过两三刻钟,全家人都开始拉肚子,除了陈李氏。
是了,从头到尾,她一口粥都没喝!
她就那样淡淡地站着,对眼前的事熟视无睹,继续做家务。把灶房擦得干干净净的,看得陈家人心惊,也明白了自己这是遭了陈李氏这个老实人的暗算,满脸不可思议。
殊不知,老实人的恶毒,那才叫真正的猝不及防。
加倍的巴豆,药效十足。等到陈家人拉得虚脱,连站都站不起来,裤子里,堂屋里,床上……陈家里里外外全是一股子恶臭,臭气熏天。
在那些难听的连牛都踩不烂的咒骂语中,陈李氏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什么都没有带。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还特意绕道,从陈婆子和陈老头身边经过,在两人跟前甩了甩手,拍了拍衣裳,示意自己身上啥都没有,气得陈老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陈家的四个儿媳两个女儿,哪个不对他恭恭敬敬?
只是,已经死心的陈李氏却是不管这些的。
当初,她娘家穷,连一文钱的陪嫁都没给她带就让她嫁进了陈家,为此,她一直抬不起头,仿佛是陈家买来的奴隶。任劳任怨,说什么做什么。
既然这样,她现在也不带走分毫。
这样便好,断的干干净净,恩义两绝,一笔勾销。
至于陈繁星,她连看都懒得看。
当然,她敢这样高调和嚣张而不是悄悄逃跑,也是吃准了陈家根本不敢报官,也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只会乖乖忍气吞声地找一个借口将此事掩盖过去。
比如,说她投河或者跳崖自尽了,尸骨无存。
然后,厚着脸皮把此事报到村长那里,再由村长向县里申报,为她陈李氏立一座贞洁牌坊,完成他们心中一直想要完成的事,为陈繁星铺路。
毕竟,有个害得全家拉得只剩下半条命的亲娘,偏生还偷偷跑了出去,生死不知,这样的人是不配当秀才的。
当然,陈家若是敢这样做,那他们就得日日夜夜承受一份不安,毕竟,谁也不知道她他日若是过得不如意,会不会突然跑回村里,揭穿这一切。
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待巴豆的药效过去,一家子挣扎着爬起来,忍着恶臭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自己彻底洗了,这才去村长家报信。
“前几日我便瞧着她有些不对劲,晚上总是熬夜给繁星缝补衣裳、被子。但她向来对繁星好,我也就没多想。”
偷偷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陈婆子声情并茂。
“哪知,今日一大早我便见她一个人偷偷爬上了栖霞山,我悄悄跟在后头,却始终赶不上,大声喊也不理我。等我追到半山腰那个悬崖的时候,她……”
村长也是个人精,自然不会就这样报上去。
于是乎,到了无极县里,就变成了“陈李氏为夫守节十余载,养大孩子后怕男人在底下孤单,壮烈殉夫。”
毫无意外地,节妇村又多了一座节妇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