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路像跟柱子似的杵着,乖乖等着受训。段磊果然黑着脸,怒其不争:“你拿回去,我就当没看见。”
满路抬起头,鼓足勇气面对他:“总监,谢谢您抬爱,”她顿了秒,补充道,“但我真的很想换种生活方式看看。”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带来多大损失?”段磊睁大眼盯着她,“我说的不止是公司的损失,也是你个人的损失。别人巴不得一下就坐上你的位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到手了却来跟我说不要!”
“总监,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辜负了您的厚望。”满路诚切地说,“公司能力比我强的大有人在,跟他们相比,我差远儿了。”
段磊经常听郭铭信提及满路,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的时候,他就留意到她。每一次员工考核,他都给了她相当高的评价,所以才会有她后来的顺风顺水。公司栽培一个人不容易, 她确实热爱这份工作,但也渴望新的格局。可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兼得。
“都考虑清楚了?”段磊好不容易心平气和。
“嗯。”
静默了几秒,随后是沉重的叹息:“尽早跟Judy交接好工作,下个月再离职吧。”
“收到!谢谢总监!”满路不深不浅地鞠了一躬,“总监,祝您一切顺遂。”
他颔首,说:“欢迎再回来。”
她含笑说好,却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在心头。林满路,的确是命好得很。可人生就是要不断地去做这样或那样的选择,对错也无从知晓,她唯一确定的是,她愿意。荣华富贵也不及与他相处的一盏流光。她想为他做的事情,还很多。
陆园林的别墅临江,她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无事可做的时候就捧着个茶杯靠在阳台,欣赏华灯初上的斑斓模样。陆园林见她喜欢这里的夜景,便提前和她过上退休生活,饭后总要到江边走一走。有时候两个人只是牵着手,什么也不说,她在看江心的星河,而他在看万家灯火。
“这里的夜景,每天都不一样。”
“嗯。我也才发现。”他过去才没有这个闲心呢。
“这里以前经常有水幕激光秀,几乎每天晚上都挤满了人,很吵。”他说,“后来很多居民.联名投诉到环保局,整治以后就好些了。”
满路斜着眼瞄他:“你就是其中一个吧?”
他笑:“正是。”
“八戒,你看这个!”女孩跃起来,嘴上嚷道,“买一个买一个!”
“范小小,你怎么这么能吃呢!吃了还不长肉,浪费国家资源!”男孩一面调侃一面给她抽了一支糖葫芦。
“你找死啊猪八戒!”女孩揪他耳朵,“等我吃饱了再来收拾你!”
满路和陆园林不约而同都看过去,看样子像当地的大学生,女孩留着齐肩的头发,男孩一身的运动套装,面容干净又纯真。这样的韶光真好。
“你也是浪费国家资源。”陆园林忽然戏笑。
“你再说一遍!”
他笑捧起她的脸,耍起流氓来得心应手。
“既然你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满路报复说,奸笑着说,“你昨晚特别丢人,你知道吧!”
陆园林懊丧地闭目几秒,不忍回忆:“交友不慎。”一世英名毁于杯盏,他酒量一向极好,唯有昨晚,有关她的一切问题他绝口不言,自罚了一杯又一杯,否则他们又如何会得逞。还好满路在他出门前无意问了一下地址,不然昨晚他不知还会闹出怎样的笑话来。
“我都想把你扔浴缸里不管了!兽性大发,可恶得很!”
他佯装无辜,含了笑说:“食色性也,体谅一下。”
“那如果是别的女人怎么办!”她急得跺脚。
“陆太太,我是喝多了,不是喝傻了。”他确定,“我认得哪个是我老婆。”
满路嗤笑,忍不住捏他下巴:“油嘴滑舌!”
“不过,”她说,“喝醉了也好,喝醉了听话。比现在可爱多了。”
“看来你没少捉弄我。”
“那当然!”诚实得叫他汗颜,“你没发现今天的马桶雪亮雪亮的吗!”园林无奈笑了几笑,这人一定是上天派来降服他的。
嘴角始终噙着轻浅的笑,陆园林偶尔赏景,偶尔看她,沿街道分立的弧光灯忽暗忽明地落在她脸上,连神色也模糊不清,只有脚下被拉得老长的两个身影还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对了,总监今天同意我离职了。”
“这么快?”他问,“肯定挨骂了吧?”
“可不是嘛。”她可怜巴巴,“我就跟他说啊,我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非辞职不可,他这才黑着脸签字的呢。”
“你该不会跟他说,你得辞职回家给你老公做饭吧!”
“那倒不是!”
“不然是什么?”他堆笑。
不答。
“嗯?”
“我……”这人一下吞吞吐吐,不像她:“我……”
园林停下来看她:“怎么了?”
她仰起头定睛探入他深邃的眼,留下两个浅明的酒窝:“园林,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
清凉的夜风拂过面颊,吹起了几根细发,满路忽然无比笃定,日后她和园林定然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那时的他们,定然会是更完整的他们。只是她一直不知道,园林所有的心愿,都和她有关。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陆园林醉酒不清她才敢这样戏弄。
他醉卧在床上,双眼迷离地睁了睁:“我老婆。”
心情如蜜。“你老婆是谁?”
他傻笑:“林满路。”然后痴痴地凝望她。
她不由心头一动,笑问他:“那……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叫你老婆帮你实现。”他总是藏得滴水不漏,对她百依百顺却常常忘了自己,满路曾笑他怎么会比她还无为消极,他却总说,知足常乐。
他先是摇头,而后才说:“不告诉你。”
她被逗笑:“为什么啊?”
“因为,”他咧嘴,“我老婆不喜欢。”
“怎么会。”她说。低下头去深深呷了一口他微热的薄唇,轻哄着问:“告诉我好不好?”
他本就有些神志恍惚,哪里经得起她魅惑,最后还是出卖自己:“我想……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女儿。”摸摸她的脸,说,“要像你,好看。”说着自己摆摆手,自言自语:“但不能要。我老婆说了,女儿是会争宠的。不能要。”
她噗嗤一下失笑,不过一句玩话,他却当真这么久,十足三岁小孩的陆园林要触动她的心弦也还是易如反掌。她其实也很想,很想看看他当一个父亲会是什么模样。
陆园林听着耳边或远或近的喇叭声,在她脸前定了很久。“不要。”他亲上去说。
满路拉他走:“你确定?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们会生一个女儿哦。”他一时语塞词穷。
“名字我都想好了。”满路见他不说话,趁势便说:“陆先生,我们再做一回孩子吧?”再回去孩童的世界看看,去参与一个生命的成长。她忽然有些迫不及待。从来只有孩子想当一个大人,没有大人不想变回一个孩子。
可陆园林却借机使坏:“好啊。那你求我,求我我就帮你。”
“陆园林!”满路从耳根红到颈后,烧得慌。
“你可要想清楚了,你一个人办不到。”他谑说。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幼稚?”满路睥睨着陆园林。
“你啊。”他淡定地说。
她不尴不尬地瞪视他,心想他跟舜禹一拍即合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以前她也常常站在江边等晚风,灯火齐明却照不进她内心哪怕最浅的一角,繁华闹市,寂寞如斯。她忽而醒悟,那些无所依傍的日子原来并不只有伤痛而已,还有,遇见更好的自己。
很久以前她读到海子的诗,海子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她觉得不对。为什么要等明天?她也曾浪漫和理想,以为写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样单纯而明净的海子,是不会倾心死亡的。很久以后才明白,因为不会有明天,所以才要等明天。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她太明白太清晰沉浸在黑夜想挣脱而无法自拔的痛楚了。
差一点儿,她就活成了海子。而又多么庆幸,在尘世获得幸福,面朝大海而春暖花开,于她,再也不是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