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凤翎轩内的圆木桌上,一道册封齐王的诏书平整地铺放着,而它的主人却是负伤而卧榻的尹珏勋。本来帝尹天启早就有意先册封大皇子为齐王,意在洪福齐天,谁知其一再意外遇袭,这段时间顾着养伤,都没空举办册封仪式,只能下了诏书,当作即时生效,以慰心安。
晏晓仙从军营回来,心神就没定过,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又做了些什么。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当年当药童的工作,抓药,煎药,就连其他药童要接手都被她回绝了。之后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她不用去多做打听亦能知道,幸好阿寂哥哥只是被当作嫌疑犯而关了起来。
可是纵然没进过大牢,她也猜得出来那里是如何恐怖,心想,阿寂哥哥上次归来,伤口好好歹歹的,若是在大牢里受了风寒,或者有什么严刑逼供的手段。她虽然知道这事归大叔管,可不想大叔为难,就没敢去见他,只在王大人那里询问了大皇子情况,然后主动请缨要留守。
王大人虽是允了,但毕竟大皇子一直有雪姐姐照看,她能做的无非是给雪姐姐一个休息的时间,不至于让其再倒下。
这日如往常一般,晏晓仙带着太医院千叮咛万嘱咐的药、来接替雪姐姐,待与她一起给大皇子喂完药,便让她休息一会儿,自己守在大皇子身边,静待着。
晏晓仙见榻上的尹珏勋气色比先前见的时候好多了,但仍旧很虚弱的样子。那日拔刀流了那么多的血,他能挺过来实属不易。这几日一点点进补,不能急于求成,只是总是这样似睡非醒的,倒也极坏了宫里那一干人。三司已经开始会审,若是大皇子还不醒来,也不知道会审是个什么结果。
屋里弥漫着药味,有侍女守在屋内,门外还有侍卫,层层把守,当真严格。晏晓仙左看看右看看,没一个人说话,缓缓走近床边,蹲下,外人瞧着不过是例行检查看有什么异常,却是找了个别人看不真切的角度,留给外面一个背影。
她双手握住大皇子的手,抵着自己的额,以十分微妙的力气一点一点输着内力。她记得师父教过,以内力疏导气脉之法,不同的气脉能产生不同的效果。她想,他终归是太过虚弱,自己能做的,无非是让他恢复气力,能尽快醒来,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了。思此,她低声喃喃道:“一定要醒来啊!”
尹珏勋一觉仿若沉向了漫无无边际的黑,时觉如火荼身,时似冰心刺骨,欲逃无路,如坠深渊。他昏昏沉沉,偶也听见身边窸窣之声,只是眼重得无力睁开,一动便是锥心的刺痛,不知不觉恍然一股暖劲静静趟进体内,细不可察,然显而有之。
“水……”尹珏勋唇舌的干燥及苦味阵阵叫昏沉中的人极度不适,指欲蜷起,挣扎着却只能触动指尖微动。
晏晓仙本是低声呢喃似祈祷,双手也不敢太过用力。但忽闻耳边似梦呓般的话语,头一抬,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床上那人。她担心只是自己的幻觉,将耳朵靠近了才听清那一个字,双手握住的手指微微动了下,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却又不敢确定,只低声说了句好,然后起身跑去倒水。
那茶何时都没有凉透,她双手端着在唇边吹了吹,然后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过去,稍稍抬起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拿了勺子舀着水,一点点送进他口中。依旧如那日喂药般,他喝了一半又流出来一半,她用手绢擦了唇角,又喂了一勺。
她想,他多日不曾正常进食,喉中干燥是正常的。她不敢喂太多的水,差不多两三勺,然后杯子放在一边,又扶着他躺了回去,重新蹲了下去,一手握在他脉上查探,低声唤着道:“大皇子,大皇子?”
尹珏勋艰难地呢喃过后,清润的水很快被喂入口中,如鱼得水般滋润。他耳边闻轻柔的声音低唤,眸缓缓睁开,久不见的光芒刺得眼睛微微眯起,稍有所适应,看清了床边低伏之人,疑问:“你……”他觉得她是很陌生的人,但那一身服饰怎也知晓是太医院之人。
他望尽熟悉的凤翎轩,安静地闭上了眼,半晌,缓叹:“本王…还活着……”
晏晓仙见榻上之人的眸子动了动,然后很勉强地睁开了。见他睁眼,她心里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躬身行礼道:“太医院晏晓仙,见过齐王殿下,”然后她转了头对着外面喊道,“你们快去禀告太医院,就说齐王殿下醒了。你去准备些食物,”她几下就把原本待在屋里的侍女支出去跑路了,虽然门口的侍卫还在,有的听到喊声甚至还进来看了看,不过她转回了身子,也没多在意,“殿下有上天眷佑,自然会平安无事。”
尹珏勋闻声默念:太医院宴晓仙。果不其然,他耳边忽起惊喜惊叹,眸复半合,涩涩音道出一字:“吵。”
当侍从急匆匆地脚步响在耳边时,季蓝雪正在客房的桌上趴着沉沉睡着。当齐王昏睡不醒之时,她亦是在旁照看着他,只怕有什么变故,来不及处理,等到午夜辰时,才有人来替换她。她想,多亏了小仙总是来帮自己的忙,时而替自己照看片刻,就是方才她守着大皇子,自己才得以休憩一会,不想,竟是沉沉睡去了。
季蓝雪睁开眼后站起身来,才发觉胳膊已经麻得厉害。她用一只手揉着胳膊,半朦胧看着怀生,却看到怀生那眼中掩饰不住的欣喜。忽然头脑清醒了过来,刚欲开口询问,他就已经说出了口:“季医正,齐王殿下醒了,齐王殿下醒了!你快过去看看吧。”
季蓝雪双眸欣喜睁大,丝毫不敢迟疑,就往凤翔轩跑去。她疾步入内,见已经有小仙在旁,还有其他几个看护的药童。待小仙与她说了情况,她点点头,来到齐王榻前,行礼后搭上其手腕,脉象已经逐渐趋于平稳。
季蓝雪先前也曾照料过齐王,对他的身子大致也有些了解,此刻,才算是真正放下了心,关心地问:“齐王殿下觉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尹珏勋感觉手腕间一股柔力使上,知必是太医院之人,眸始盍。闻熟悉之音,他缓启眼睑,睨附旁探脉的是季医正,正欲侧头说话,不防牵动肢体,却是一怔,左手?
他仰面而卧,望着顶头菱纱帐幔,身体暗借着使力,却始觉无力动弹,平息用劲后的喘息,倏忆起刺客一剑曾伤了左臂,不禁惧忧,惊问:“手,左手…为什么?本王抬…抬不起来。”
季蓝雪心中有感,他没有多少话,只是一个“吵”字,便可道出他此刻的心烦。她朝旁人轻唤:“小仙,先带着人都出去等候吩咐,留一个人在这。”她知道,晓仙在一旁谨慎站着,看到大皇子醒来,眼中的惊喜急切轻易可见,生怕晓仙出什么乱子,就先打发了其出去。
季蓝雪接着说:“怀生,你快去请定王来,就说大皇子醒了。”等一干人退下后,房中只剩了三个人。她掀起他的袖口小部分,伤口还未完全恢复,上面轻易可见伤痕,早已给他退下了纱布,抹上玉凝霜,隐隐有淡淡的香气散发在空气中。
“齐王殿下的伤势太重,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这左手,被剑伤了经脉,待太医院配以针灸治疗,定能恢复七八,若是效果见佳,完全恢复也是没有问题的。”季蓝雪如实道来,不敢有所隐瞒。
尹珏勋眼波寒冽乍闪,又由得眼睑一合一展湮灭,淡道:“本王…睡了多久?”他半臂毫无知觉,胸前呼吸的起伏隐隐牵动伤口、带疼。
幸在定齐两府离得并非太远,定王尹颢坤得报齐王苏醒,立即丢下手中之事打马而来。
“参见定王爷!”守门将士抱拳让路,尹颢坤面带喜意扬手示过,下了马便熟门熟路向内而去。
季蓝雪觉得自己作为太医从来不敢保证什么,只能是说出尽可能的事实,这种事,若是做不到,就是祸从口出。
“齐王殿下从中旬遇刺那日开始昏睡,如今,已经是月末了。”季蓝雪在他身边,一字一句地如实回答着他。屋外敲门声起,清亮女音自称是粥和水送来了,她应允进入后,有药童端着粥和水过来,放在桌上,随后这人就先退了出去。
留下的医士用钥匙搅着那一碗清粥,季蓝雪则取了水,动作轻柔替齐王在身后挪动了枕头,让他靠着喝水更方便些。
季蓝雪正欲喂他喝水,门被打开,就看见定王走进来,两侧生风,带进一股寒流之气。她随即恭声道:“太医院季蓝雪见过定王爷。”
尹珏勋怔怔愣住,若有所思,已是月末了,这么久,外面该是有过一场翻覆了吧。他听着伺候在身边的季蓝雪句句吩咐下去,任她半垫起身子,躺了半月余,僵硬的身子换个姿势倒也舒坦。
他觑了她一眼,正待开口探询些消息,却听闻传报定王到了。他半侧过身,恰见定王虎步跨进,犹闻虚弱之声,唤声:“皇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