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伪政权里的庶务,司猗纹虽然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污点”,但既然达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内疚,司猗纹对此也只好显露出应有的、适度的冷淡。偏偏他们又谈起了京剧,京剧才给了他们一个沟通感情的机会。原来他们都同时出入过“长安”,说不定那次听梅老板的《凤还巢》时,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有所不同的是散戏后她坐的是父亲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环行”环行:指环行有轨电车。;她往西,他往东。但是“长安”的意境却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那时候梅老板是风华正茂啊。一个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您说怎么就那么与众不同。”达先生说。
“也不光是个花腔的问题。”司猗纹对达先生理解上的狭隘表现出一定的不屑一顾。
“我是打这么个比方。”达先生自己圆着场,“可就这花腔别人也是望尘莫及啊。”
“也不能这样比。程派不讲花腔,讲韵味儿,讲雅致,您能说程派就逊色?不是那么个问题。”司猗纹说。
“那是。”达先生呼应着司猗纹。
司猗纹说话爱用“问题”:“不是那么个问题”“问题不能那么看”“问题是你不了解”“问题是我这儿腾不下手来”……她仿佛觉得“问题”是和新中国一起诞生的,如同“干部”“爱人”“同志”和新中国一起诞生一样。她觉得能运用起“问题”来说话才颇具时尚,才是你政治觉悟提高的一个标志。过去她用“问题”对小姑、对庄老太爷、对庄绍俭;后来又用“问题”对眉眉、对小玮、对庄坦、对竹西;再后来她用“问题”来对付罗大妈,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现在她不知是她那关于京剧各流派特点的阐述说服了达先生,还是她这“问题”又收到了效果,总之达先生说了“那是”。“那是”是他对她的一个佩服,一个理屈词穷。
后来他们从唱腔又谈到胡琴对于一个演员的烘托作用,司猗纹才了解到达先生在这方面比她要内行得多。达先生还告诉她,他在银行做事时行里有个同乐会,他便是同乐会的琴师。他们同乐会演出时,单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数。胡琴才使司猗纹彻底觉出和达先生认识的必要,于是巡逻结束时,司猗纹约达先生方便时,不妨带上胡琴到她那儿一块儿乐乐。达先生欣然接受,这正是大唱样板戏的。
司猗纹的京剧才能大半是听来的,对着唱本看来的。认识朱吉开之后,偏偏朱吉开也是个京戏迷,于是在朱吉开的开导下,司猗纹对京剧又添了见解。
达先生果然带着同乐会的老胡琴登门来访了。司猗纹不失礼仪地接待了达先生,还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水平。她觉得那晚他对自己的估价有些言过其实,但他的言谈举止倒单纯可爱。当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摇晃起那个花白的小背头,自己陶醉起自己时,司猗纹便更觉出他的可爱了。这时司猗纹的唱倒成了对达先生的应付,她注意观察着他的举止神态,才想到眼前这个小背头达先生原来是个与她有着不同性别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人了。许久她已经失掉了世间还存有男女的意识,也许人们一时间都失掉了这个意识吧。她曾觉得世间只有窥测和提防,就连她对叶龙北的窥测,也不过只觉得他是个该被窥测的活物罢了。
但是后来在司猗纹与达先生的接触中,她并没有把达先生看做一个庄绍俭、朱吉开那样的男人,她觉得她只需要这么一个留着小背头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足够了。他为她提供了义务的视觉赞助,她可以为他而描眉打鬓,可以动用她深藏已久的法国香粉英国眉笔。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毕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时间人们突然都发现了原来人类还有性别的不同那样愉快。于是讲用也好,“锣鼓词”也好,《沙家浜》也好,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也许人们那时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在唱什么听什么,目的是你要强烈地驱使你自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听。
延安大秧歌,革命样板戏,现代霹雳舞,有什么两样?
后来经过司猗纹和达先生正式排练的节目,又给响勺争得了更大的荣誉。他们的节目居然被选为优秀节目得以参加区级的汇报演出了。演出前罗大妈还专为司猗纹的事忙了一天。根据司猗纹的要求,罗大妈特意派人从前门剧装厂为司猗纹买了正式供专业团体用的“阿庆嫂服”和大铜壶,演出前又组织人马亲自将司猗纹护送到演出地点。
这天达先生也改变了形象,他按照样板团伴奏员的规格给自己订做了一身绿的确良军便服,还特地在胸前别了一枚特大荧光像章,并不失时机地向街道提出申请,要求给自己的旧胡琴专买了一个新琴盒。
司猗纹在台下倒没做致惊异怪的刻意修饰,她愿意把一切丰采留在台上。在司猗纹看来,台下的过分则是一种小气。司猗纹就那么平常的一字领、平常的偏带鞋,来到演出地点。
果然,效果不负有心人。虽然响勺的节目尚属清唱,司猗纹的装束打扮也属象征性,但是她的一出场一亮相一句“风声紧”立刻将那区级晚会提高了档次,达先生的胡琴也多玩了几个花哨。他们珠联璧合,形成了一种少见的融洽。演出结束时观众那经久不息的掌声便是证明。他们是成功的。如果司猗纹的首次登台,观众只用“还行”来评价,那么现在司猗纹“震了”!
当他们谢幕之后走进侧幕时,达先生出其不意递给司猗纹一把紫砂小茶壶。司猗纹接过茶壶就嘴儿抿了一口,那茶水尚温。她又有分寸地一连喝了几小口,然后把茶壶又递给达先生。她知道那是达先生出发前专为她准备的,他把它裹着棉垫藏在一只蓝布书包里。他们都懂得就壶嘴抿茶那才是一个专业演员一个“角儿”的正统饮茶方式。拿个搪瓷缸子到后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体统了。
达先生的周到、得体,使顾不得卸妆的司猗纹也大受感动,因此散场回家,当他们走到司猗纹的院门口时,司猗纹不顾罗大妈的存在,不顾夜深人静,不顾竹西、眉眉和小玮的存在,把达先生让进家中,特意为他拿出一块萨其玛。他们又激动地议论了今晚的合作。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邀请,使被惊醒的眉眉再不能入睡。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的灯下盛妆,不能忍受她深夜为一个小背头举出一块萨其玛。婆婆还把一支烟插入一个长烟嘴,将夹着烟嘴的手托在腮边看达先生吃萨其玛。这使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女特务:《英雄虎胆》里的阿兰,《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卡普兰。
达先生很晚才走。
达先生和司猗纹的来往,使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和眉眉的来往也频繁起来。马小思的学校在复课闹革命了,有一次马小思从学校带给眉眉一件不寻常的工艺品,一张巴掌大的领袖头像。所以称它为工艺品,是因为这帧彩色半侧面头像用高粱米、绿豆和锯末等等镶嵌而成。高粱米铺脸,军帽和衣领用绿豆,帽徽、领章用染了色的锯末,连下巴上那颗痦子都有,那是一颗黄豆。马小思带来的工艺品使眉眉很兴奋,她觉得它远远胜过流行已久的各种大小像章。她想亲自动手制作一件。她邀了马小思,由马小思画轮廓,眉眉备料,小玮也被吸引过来帮眉眉捡豆。使眉眉扫兴的是马小思总也画不好轮廓,她笔下的黑线一落上纸胎,不是像个戴大帽子的小学生,就是像位顶着小帽的长脸老工人,这使眉眉的粘豆程序总也不能进行。后来马小思也发现了自己手下的拙劣,要眉眉动手试试。
眉眉从未想到具备这才能的原来是她自己。她先照着那工艺品画了几遍,后来连参考都不用,在纸胎上一画就准。开始她从帽子画起,然后画脸画五官;继而又改变主意从鼻子画起;从嘴画起;最后竟从痦子画起了,像是故意试验着自己的绘画才能。马小思和小玮常常看得入神,眉眉暗自高兴着。她不知她这才能来自何处,是来自小时候她那些“狼外婆”连环画,还是受了妈手中“伊万雷帝”的启示。总之这种爸和妈都具备的才能,却在她身上悄悄地展现了。
当长大成人的苏眉真的学起美术,想起豆粒下面的那些绘画时,才觉得那也许是一种绘画感觉的存在。那时她不懂绘画规律,不懂绘画基本训练中的“整体出发”的重要。若按“整体出发”来要求,她这画法纯属反其道而行之的“局部出发”。但是能以一颗痦子为起点演变出一个比例正确的轮廓,这或许才是“大才”吧。如同唐代画圣吴道子对于线描佛像的掌握,他曾专门当众表演他作画的局部出发:几丈高的线描佛像他可以从一个脚趾开始,由下而上地延伸出一个典型的“吴带当风”的杰作,据说林良画雁也是从一只眼睛开始。每每在教室里听到这些关于中国画家的传奇,苏眉就禁不住想到她那类似“大家”的“大才”。
眉眉没有辜负马小思的信任,一张张标准的领袖线描在一张张纸胎上出现了,于是一件工艺品就沿着这准确的线描轮廓在她们手下出现了。
当然,完成一件作品比画一张线描轮廓要艰巨得多。首先豆子和高粱的挑选要精要严,单是一粒不合乎要求的粮食上了脸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污点”,这时眉眉和马小思都会想起达先生历史上那点事。那么这种疏忽万不可以在她们手下出现。此外,手头这件工艺品原来并不是一把绿豆一把高粱粒和一撮锯末就能完成,那其中还有许多你所预想不到的细节:眼球呢?眉毛呢?都需选出相应的材料,她们试验着、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使这意想不到的东西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来几粒黑“高粱帽儿”就能拼成一只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眼睛,你还得在不同颜色的高粱米中演变出嘴唇和腮红。眉眉都完成了。当这帧工艺品摆在眉眉和马小思面前时,她们为自己的劳动激动不已。
后来眉眉又扩展了自己的形象视野,她不仅描绘这个千篇一律的侧面像,她还描绘了各种应时的形象:半身的,整身的,举手的,走路的,夹伞的,大衣被海风掀起一角的……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原来她这描绘不是为了制成一件工艺品供人欣赏,这描绘只是为了描绘。虽然她没有意识到这描绘正锻炼着她的绘画才能,然而她的绘画才能就是在这描绘中被锻炼着。
纸自然是由大旗供给的,大旗总是把上好的、挺括平滑的印刷用纸带给她。他出其不意地把一沓厚厚的裁得四方四正的纸举到眉眉眼前说:“进口的,180克。”不然就:“保定水彩。”虽然眉眉并不了解这“进口180克”这“保定水彩”意味着什么,但她深知这纸在纸中一定非同小可。眉眉不仅锻炼了自己的绘画能力,也锻炼了对纸的认识。许多年后当她和同学坐在一起横眉冷对眼前的素描纸,用木炭、铅笔在纸上做着涂抹时,她还清楚地听见过那个声音:“进口的,180克”,“保定水彩”。有时候同学向她请教一个绘画中的纯技术问题,苏眉常说:“你是不是换一下纸,你不妨用一下保定水彩纸,它的吸水力要优于其他纸。180克进口卡纸太光……”
眉眉不太看重她的工艺品了。她一张张制作着,做完就漫不经心地放在一边。小玮替她保存起来,于是小玮经营的“商店”里又多了新商品,那是用晾衣服的竹夹夹在绳子上的镶嵌领袖像。遇到顾客来买时,她会客气地纠正他们:“不能说买,要说请。”
后来你在爸和妈的农场、在中学、在插队的乡下曾经完成过许多幅领袖像的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