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牛哄睡着, 李大嫂把她带到了小院中看起来最好的东屋中。
“姑娘,真是抱歉,俺们这里简陋, 公子又不许俺们布置别的, 只好委屈姑娘啦。”李大嫂歉疚地道, “姑娘先歇息吧, 公子说, 他布置好了就会过来。”
知道即便问小池子在布置什么她也不会说,莫醉微微一笑,扶着她坐在床边, 道:“二嫂不必客气,我有一事, 想请教二嫂。”
以为她是想问关于公子的事, 李大嫂忙道:“姑娘有事尽管问。”
“不知道小牛的父母怎么了?”莫醉略一沉吟, 问道,“我看大嫂和大哥都对此事有意隐瞒, 难道小牛的父母出了什么意外?”
李大嫂面露哀伤,轻轻一叹,道:“俺家大哥大嫂早就没了。”
纵然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想到小牛天真无邪的笑,莫醉还是心中一沉。
“若不是公子相救, 俺们也早就没命了, ”李大嫂拉过她的手, 诚挚道, “公子可是个大好人, 俺知道,公子喜欢的姑娘, 也一定是个天仙一般的人儿。姑娘,你与公子住得近,俺想麻烦你好好照顾公子,行不?”
莫醉脸上一红,正要解释,突然诧异问道:“他救了你们?”
“姑娘不知道?”李大嫂也是奇怪,道,“公子他从未带其他人来过山庄,俺还以为,姑娘什么都知道呢。”
莫醉更是惊讶,问道:“难道他不是山庄的人吗?”话一出口,才猛然想起一事,又道,“不对,他的口音的确是晋安的,可听大嫂你们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
“没有公子,就没有这个山庄。”李大嫂点头道,“不瞒姑娘,俺们本来是仑国和大周边界的百姓,两国常年打仗,俺们的日子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一日两国会在家乡开战。俺家大哥早就劝俺们早日离开,寻个安生的地方重新安家。但俺爹恋着故土,不愿意离开,俺们也舍不得家里的那几分田地,就拖着暂且过着。俺大哥大嫂也没办法,只好陪着俺们留下了。”
“没过多久,大周大胜,俺们原本就是大周百姓,周国胜了,俺们自然高兴,心想,这下终于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哪知道……”李大嫂哀叹了一声,道,“第二天,突然有一群北仑官兵闯进了村,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见屋就烧,俺大哥得了消息,将俺们一家都藏到了地窖中,出去寻出门买菜的俺爹,结果,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莫醉心中一痛,看来,小牛的阿爹是为了救李老爹而丢了性命的。
“俺家大哥将俺爹藏在身下,自己中了十几刀,俺家大嫂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李大嫂再也说不下去,“唉”了一声,道,“姑娘,是公子派人将俺们接到了山庄里,给了俺们一个家。这里的人,原来都是无家可归的,如今兵荒马乱,若不是公子,俺们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两国征战,最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原来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莫醉心中一紧,突然问道:“大嫂,那些北胡人害得你们无家可归,你可恨他们?”
李大嫂一愣,憨厚的脸上隐隐动容,却无一丝仇恨,摇了摇头,道:“姑娘,他们不是北胡人。”
莫醉一惊:“不是北胡人?”
“俺李家世代都是铁匠,俺那口子的手艺说起来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有时候大周打仗时兵器不够用了,就会到俺家来临时打造一些。”李大嫂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一眼便看得出,杀死俺家大哥的刀口是出自大周军营的兵器。”
莫醉心头一震,大周将士竟然伪装成敌军在自家疆土上公然烧杀抢掠!
“俺家老三也是当兵的,走了好多年都没有音信,现在,也不知道杀了多少北胡人,又杀了多少大周人呢。”李大嫂无奈摇头,“俺亲眼见过那么多北胡人重伤之后躺在家门口,俺们却缩在门里,不敢看不敢动,只盼着他们赶紧死了,好能出门干活。还有那么多乡亲,为了去军营领赏,拿把斧头就把那些还没咽气的北胡人一下几下地砍下了脑袋。要说恨,该恨谁呢,这年头,谁不可恨啊。”
李大嫂走了许久,莫醉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那些血腥暴力的场面,一幕幕地在她眼前闪现,原本,她以为自己所经受的,已经是这世上最可怖的,却没有想到,还有一种痛,是明知仇人是谁,却无力报仇。
突然想起贺兰融的师父铁面将军慕容盛,当年,他因为滥杀本国无辜百姓而被皇帝降罪,而大周朝将士亦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事,大周的皇帝,应该不至于一无所知。
她早就听说过,如今的云宗帝和罗宇将军相处并不和睦。
当年,卓相未过世时,卓家掌权,罗家有兵,两家一同辅佐了当年被先帝幽禁的三皇子称帝。
作为一代功臣,罗宇一时在朝中可谓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甚至有些不将这个少年天子放在眼中,所谓的将在外有所不受,更成为他为所欲为不听诏令的正当理由。
后来,卓相去世前,将军政大权归还云宗帝。
而罗宇的外孙,他一手提拔的少年将军卓昊在青出于蓝之时,竟与他反目成仇。
所以,近几年,罗宇的势力在朝中有所削弱,但他为将几十年,在朝中羽翼甚丰,如今仍手握大军,虽一时失势,却仍不能令人小觑。
也许正是因为动他不得,为不动摇军心民心,云宗帝才派了小池子建了这漠月山庄,收留因战乱而失了家园乐土的百姓,怪不得这里的人都对他热情又恭敬。
想到此节,莫醉心中一叹,看来,这个少年皇帝,也是命途舛测,即便是做了皇帝,还是一样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姑娘,公子请你出来一趟。”李大牛雄厚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似乎怕打扰了她,又不得不抬高了声音,“姑娘,你醒了吗?”
“来了。”莫醉翻身而起,掀了锦被,翻身下床。
明明知道李大牛还等在外面,她还是想都不想,翻出小池子带来的包袱,拿出梳子和镜子,抬手便要梳理头发。
桃木梳子刚触到发皮,她蓦地一顿,对着镜子盯了半晌,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竟然会如此紧张。
只是替人试一下生辰礼,又不是送给自己的,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虽是这般想,但还是动了手,仔细地梳了梳发丝,整了整衣衫,对着铜镜又看了片刻,这才起身开门。
莫醉抬头,见弯月已然淡了颜色,晨曦已至,笑道:“他做什么呢,竟麻烦李大哥也陪着忙了一个时辰?”
“公子啥也不让俺做,俺就在赖在旁边看了一个时辰。”李大牛嘿嘿一笑,道,“俺一直都不知道这些年公子做那些事情究竟是做什么用,今天终于都弄清楚了。姑娘,公子对你如此用心,俺可真是羡慕啊!”
莫醉扑哧一声笑道:“大哥如此直言不讳,不怕大嫂听到了伤心啊。”
李大牛又是嘿嘿一笑,引着她走在前面。
庭院之后,是一个四方小院,高墙之下,花香怡人。
朦胧天色,微风轻拂,他背手而立,身后,是一个偌大的四方体,里面似有四棵极细的柱子支撑,白色的薄纱覆在其表,高比大树,宽正合小院。
薄纱轻扬,隐现花海。
莫醉好奇,问道:“里面是什么?”不待他回答,便擦过他掀开薄纱举步而入。
一步踏入,眼前便是一亮。
一条小道,两旁繁花招展,四棵梧桐树立在花海之角,枝叶舒展,恰撑起轻纱。
在夏日最常见的花与树上,却覆着亮晶晶的雪花,琼枝玉叶,粉妆玉砌,晶莹剔透下透着缤纷七彩。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眨了眨眼,再睁开时,薄纱微动,如仙子轻拂水袖一般灵动而落,整个小院瞬间敞在晨曦中。
清风徐徐吹来,梧桐叶上覆着的雪花随风而落,如蝶舞似絮飞,肆意在天地间起起落落,盘旋时闪亮,落于花上更若玉石晶莹,比之冬季的白茫茫,更添恣意。
她愣了半晌,缓缓抬起手来,扬起脸迎着雪花。
雪花落在脸上,融在掌间,一丝冰凉,透着皮肤,深入心间。
一曲笛声悠扬响起,响遏行云,清和冷月,悠悠绕耳间,似溪水叮咚翠鸟清鸣,雪花随着笛声翩跹起落,落在宁静心头,化作淡然往事。
“哎,小水,你看,下雪啦!”
“小水,你看,雪花虽然多,可是没有其他的花儿陪她们,她们会不会很孤独?”
“小水,每次下次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果夏天能够下雪该有多好,那样夏天的花儿就能见到冬天的花儿,冬天的花儿也能见到夏天的花儿啦!”
“小水,娘说夏天不会下雪,我才不信呢,你让雪花在夏天下雪,好不好?”
“小水,今天是我的生辰,你看,这是筱姐姐送我的,这是仁哥哥送我的,这是阿瑛送我的,你和小鱼送我什么?”
“哎呀,你的那个小鱼一整天紧绷着脸,我可不敢管他要,你送给我嘛。”
“我想要什么?让我想想,嗯,我想到啦,你让夏天下雪好不好?对,你送我雪花作生辰礼好不好?”
笛声渐落,她浑身猛然一震,蓦地回神,夏天下雪?生辰礼?
今日,是八月初二?!
她的生辰!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见他手握横笛肃然而立,隔着漫漫飞雪,亦转瞬不瞬地看着她,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