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点绛唇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宋?王禹偁?点绛唇

一 绣女

雾岚岚的江南古城,碧氤氤的秦淮河畔,少年的脚步踩过长长的青石路,拐了很多个弯,长街尽头,小小的绣店开了门,从门外看进去,尘光飞舞,柜台后静坐的青衣女子,长发,素颜,静默如时光的刻痕。

少年屈指在木门上轻叩,一声,两声……朗朗,如在耳畔,轻易就敲碎一些东西。

青衣女子摆开一路的绣花,花鸟虫鱼各色俱有,低眉问:“客官要什么花样?” 那声音并不清脆,像是锈迹斑斑的风铃陡然见了风,沉沉地应两声景。

少年退回几步,抬头,深色匾额上清清楚楚是“暝色”两个字,娟秀,如胭脂的颜色。他定定神,说:“我找冥羽。”

青衣女子微微一怔:“公子找错地方了。”

玉匣置于深色柜台之上,轻翠地近乎明艳,少年的右手移到活扣处,才要推开,忽然被一只素手按住:“公子不必,小店没有冥羽这个人。”

少年的眉扬一扬:“放手。”他并没有提高声音,却无端的有种威慑力,青衣女子再怔了一下,手上力道稍减,少年就势一翻,已经将玉匣打开来。

里面是薄薄一叠锦缎。

将锦缎铺陈开来,长数丈,宽数尺,细如蛛丝,薄如蝉翼,连锦绣满鲜花云霞,片片如生,借着天光一照,花瓣间有清露晶莹剔透,宛然在闪烁和颤抖,而云霞如焰,就仿佛美人笑靥,光彩照人。

许是被那霞光所慑,青衣女子竟禁不住退了半步,怕气喘大了,将那织锦吹破。

少年沉声道:“是天孙锦——求见补天手冥羽,请姑娘玉成。”

青衣女子的手抚过如水的锦缎,手白如玉,锦色如霞,至锦缎右下角,那里绣了一朵黑牡丹——整个织锦姹紫嫣红,色色都明艳,惟有这黑牡丹兀然而立,奇突至极。

“‘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镶金复镶银,明暗日夜继。’”青衣女子的手抚过如水的锦缎,手白如玉,锦色如霞,霞光中万般鲜妍,一朵血色牡丹傲然而立:“传闻天孙锦是三国时候孙权宠妃张美人劈青丝为线,以月光为针,历时十年乃成,铺开数丈,叠之轻薄如纸,束之能过针眼。天孙锦完工之时,张美人忽闻孙郎之死,气血攻心,所以这朵牡丹……竟是血色染成。”

她轻轻转动锦缎,在清晨的阳光之中,血色牡丹徐徐绽放,绝代风华,竟将周遭其余颜色花样悉数压倒。

青衣女子按住天孙锦,低声叹道:“……自古锦缎,无出其右。公子以天孙锦为礼,不过为求见冥羽一面,冥羽纵是想要说个不字,却也不能。”

少年奇道:“你……你就是冥羽?”

他久闻冥羽之名。传说冥羽是天壤王郎的真传弟子,性别不详,年龄不详,行踪更是难测,唯一可知的是易容之术独步天下,想不到竟然是这般年轻的一个女子,眉目素净,但并无出奇之处。

青衣女子猛地抬头来,她肤色雪白,越发衬得浓眉大眼,那眼中有极浓郁的黑,仿佛将无边无际的夜色溶进去,无故苍凉。

少年微微吃了一惊,而女子早已低头去,拈一颗针,取一张锦,飞针走线,不过片刻功夫,退针、断线,递到少年手中——那锦上绣的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微微扬起的眉,有三分桀骜,两分固执,正是少年的容颜。

二 罗艺

少年叫罗艺。

执壶的素手仿佛抖了一下,又仿佛没有,茶水稳稳注入玉石杯中,暗香四溢,冥羽放下银壶,凝神看了少年片刻,忽然笑道:“镇远将军罗艺?”

少年的眉宇间悄然浮起一朵悒郁,南朝重文轻武,又重门第,他出身卑微,虽然屡建了几次奇功,却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想不到深街小巷中的江湖奇人竟也听过自己的名字。他迟疑着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画中是一个年轻男子,温文尔雅,青衫磊落,自然就有一种从容的大家气度。

罗艺低声道:“我要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并不奇怪,来找她的人多半都是想要另外一张面孔,形形色色的要求背后是形形色色的欲望,只要欲望不尽,就永远有人找上门来,冥羽低叹,目光落在画中男子腰间绣带上,忽道:“谢家人?”

罗艺凝视少女的面容,他虽然年轻,却是阅人无数,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她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同于花街柳巷那些娇媚的女子,也不像是金陵城中高贵的名门仕女,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向他诠释一个词:江湖人。

江湖人,江湖了,江湖儿女江湖老。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谢家长子。”

谢家长子谢之远,风格秀整,雅量高致,文才尤为了得,又出身江左谢家,半年前才订了亲,正年少得意,人人都说是前程似锦,但是谁料得到不测风云?上月被派到边境劳军,时无战事,不过是应个景,谁知在回京的路上竟然遭到北军暗杀,落水身亡,皇帝惋惜不已,自责甚深,竟然为之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他以为冥羽会继续追问,但是她只轻轻“哦”了一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不知道将军能不能等得起。”

罗艺默了片刻,问:“多久?”

冥羽微微一笑:“短则半月,长不出一月。”

罗艺点头说:“好。”他并不是多话的人,一个字,已经是一种承诺,那女子也像是明白他的意思,起身来,袅袅娉婷地送他出门。

罗艺走出去很远,忽又想起一事,折回去,问:“我有一问,姑娘能答我吗?”

冥羽迎风而立,道:“将军为什么需要这张脸,又准备拿这张脸去做什么,这个应该问将军自己,不应该问我。”

她这一答,已经将罗艺的问话封死,罗艺轻笑一声,想道:这是个聪明的女子。

和聪明人打交道一向比较痛快。

迎着夕阳往回走的时候,他的脚步也轻快了很多,红霞似锦,他露出一个惬意的笑容。他没有看到脚下被拉得老长的影子,正如他没有回头去,看见那个女子瞬间失神。

三 幽州

不知不觉又来到那家叫暝色的绣店,这实在是个偏僻的地方。正因为偏僻,来往的都不过是贩夫走卒——连贩夫走卒都少,半天了,就只有一只麻雀在门前跳一下,走一下,有时候偏头来,小眼珠子好奇地看一眼这个陌生人。

罗艺在门上轻叩三下。

坐在暗处的青衣女子抬头来,见是他,微微一笑,说:“坐。”又说:“将军来早了。”

确实是来早了,离上一次光顾不过三天的时间——只是他无处可去。说来真是笑话,偌大的金陵,勾栏酒肆,有人满座高朋,有人鼓瑟吹笙,而他,他竟是无处可去。

轻啜一口茶,将满腹的郁郁一起吞进去,看着飞针走线的纤纤十指,问道:“……你说,我会像他吗?”

“不像。”

“为什么?”罗艺奇道:“连你的妙手无双都不能令我像他么?”

冥羽抬头注视他片刻,哑然失笑,道:“谢公子儒雅,而将军英武,纵然是一模一样的面孔,可是举手投足都是破绽,怎么像得起来——将军自己也明白,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自然知道他装不成那人的样子,只是偏存了最后一点希望——他甘愿受骗,奈何这个女子不屑骗他。

想了一会儿又问:“你见过谢之远?”

“见过的。”女子抽出长长一根金线,对着光辨一辨色,漫不经心说道:“都说谢公子风采无双,到金陵而没有见过谢公子,未免太过遗憾,我又是个爱看热闹的,怎么会没见过。但是见,也就是在街头远远看他骑马而过。”

“果然风采无双?”罗艺追问一句,他倒是看不出冥羽身上有哪一分像是爱看热闹的,她仿佛生来就应该在那清冷之地——便是锦绣丛中,烟柳繁华,只要她在的地方,便无故生出清冷来,如秋风里的菊,冬夜的梅——一定要是白色的梅,只独一支,盛放在冰雪之中,冷冷,冷冷。

冥羽停了手中活计,含笑看着他,说道:“将军才真个风采无双。”

她说得太过认真,偏又不像是取笑的语气,罗艺觉得耳根直发热,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听她说道:“南朝孱弱,倒是少见将军这样硬气的男子。”

罗艺道:“我原是幽州的汉人。”

青衣女子轻轻“啊”了一声,道:“幽州原是北方的地儿,将军这样的资质,怎么不去北隋,反来南陈,南朝不重武,便是英雄,也无用武之地。”

罗艺料不到她对局势如此之清楚,忍不住反问:“那姑娘又为什么蜗居此处?”

冥羽一笑,说:“若是不图建功立业,只求不被仇家找到,南朝反比北方安妥,将军你说是不是?”

罗艺听她说得坦白,稍稍有点感动,问道:“姑娘有什么仇家,说上名字,我或者能帮上一二。”

冥羽笑:“江湖人,多少有那么一两个仇家,势力大不大,功夫厉害不厉害倒在其次,最主要缠人缠得紧,我不耐烦和他们闹,将军也不必去和他们计较。”

这话豁达,却触动他满腹心事,笑不出来,只叹道:“有时候人往哪里走,并不是自己能够做主。能来南陈,能见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未始就不是我的运气。”

四 秦蕊珠

他说的“一些人”其实只是一个人,姓秦,叫秦蕊珠,是吏部尚书秦彝之女。

名字并不好听,她自己也这样抱怨过,可是在他心中,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他出身微寒,所喜也不过舞枪弄棒,识字颇为有限,但是“秦蕊珠”三个字,每日里总也要写上百十遍,写了便烧,烧了再写,看见青烟袅袅地升起来,极淡极淡的墨香……有时候人的痴心,不但要瞒着别人,恨不得连自己也瞒住。

遇见秦蕊珠是一次意外,然而他总相信是冥冥中的天意:他不得不遇见她,不是这一日,也总有那一日。

那时候他还只是周罗喉手下先锋,约好了和兄弟们出城狂欢,却在中途收到将军秘令。

月色很好,他抄近路穿过杏林去周府,窄小的林中道像是铺了银亮的缎子,静得让人想起一些天荒地老的誓言。

然后他看见秦蕊珠。

十五岁的少女,亭亭地站在林中,旁边有一辆马车,俊俏的枣红马,华丽的辔头,马车上的锦绣流苏——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到,他能看到的只是那个少女,眉目如画。

他屏住呼吸,眼睛也不敢眨,怕只一个疏忽,少女便会乘风归去。古人怎么说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他忽然想起这八个字,忽然迷惑:莫非是洛神?

那少女已经看到他,笑着说:“我见过你,你是姨夫手下的将军,姓罗,对不对?”她的声音极好听,就仿佛忽然落一地的银铃,或者是深山里的泉水,丁冬丁冬一路欢快地往下奔去。

她见过他……他回过神来,原来并不是仙子,而是活生生的人,可是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他定定神,看到旁边的马车,问道:“小姐需要帮忙吗?”

少女双手一摊:“我的马车坏啦,不过不要紧,表哥去找人了,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深的夜里,这样美的姿容,若是碰到不怀好意的男子……他不敢想下去,也忘记了周将军的秘令,这时候他唯一的念头只是守着这个仙子一样的少女,守着她,片刻,再多片刻……最好,能一生一世——只是连他自己也知道是奢望。

不久便有年轻男子匆匆前来,见少女安然,长长出一口气,道:“你怎么出来了?”

少女调皮地笑一笑:“马车里闷得慌,何况有罗将军在这里,你这么急做什么?”

年轻男子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罗艺,抱歉地笑一笑,说:“早听说过罗将军的名字,我叫谢之远。”

谢之远——罗艺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是金陵城中少女心心念念的名字,被无数人提起,他的容貌,才华,气度,时人都说,嫁女当嫁谢家郎,说的便是这个男子。

果然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罗艺胸口堵得难受,虽然那一晚周将军将上面旨意给他看,不几日便升了镇远将军,独当一面,可是心里始终都浮了一片乌云,不知道是那晚秦蕊珠的容颜,还是谢之远云淡风轻的笑容。

那是他永远不可能企及的一个高度,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

五 醉酒

罗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向这个神秘的青衣女子说起,这原本是他深藏在心里的一段往事,藏在最深的地方,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正视。

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娶到秦蕊珠这样的女子。

门第、学识、前程……谢之远才是她的良配,连她看谢之远的眼神,也与看别人不同。他一再想要躲开她,不去想她,可是夜深的时候,落在绢纸之上,那个名字,一笔一画都是流转的眼波,都是她浅笑低颦:

秦是一个王朝的名字。

蕊是花的心,她是花心里抽出的第一缕月光,浮云流水的第一滴眼泪。

珠是王冠上的明珠,她值得一个王侯一样的男子,将她视作明珠瑰宝,皓月星辰。

秦蕊珠,秦蕊珠,秦蕊珠……她阴魂不散,他五内俱伤,他忘不掉她——不肯,不舍,不能。

他爱她,可是她不知道。

他去青楼买笑,每一张面容都似她;他去酒肆买醉,每一杯酒中都有她的笑涡……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她订亲了,如众人所料,她的父母会将她嫁给她爱的那个男子,姓谢,名之远。

罗艺轻轻叹一口气,说:“只有谢之远才能给她幸福,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琴棋论道,诗书为乐……我一介武夫,如何配得上那样清雅的女子?”

冥羽微皱了眉:“谢之远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在秦蕊珠心中,谢之远是他永远都无法胜过的名字,哪怕他死了,哪怕他的身体都化作枯骨。

“所以你……”

“所以我千方百计找到天孙锦来求你,想得到一张和谢之远一模一样的面容,在她难过的时候,假扮成那个早已死去的人,哄她笑一笑……我知道她绝不肯正眼看我,我也只是想哄她笑一笑、笑一笑……”罗艺的声音低下去,越来越低,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多么可怜,又多么可笑,偏偏他放不下。

他喝了大口的酒,醇厚如丝绸,然而落进腹中,满心满腹都是苦涩。

他的心在烧,脸在烧,天旋地转,每一个角落里都是那个女子的眼波,就仿佛初见时候的情景,她笑吟吟地说:“我见过你。”那一日她穿了白色的纱裙,象牙色肌肤,就好象月光的颜色,他不敢正视,却又不忍不去看她。

一双手温柔地抚过他的眉,抚过他的眼,抚过他的唇,仿佛有人在耳边说着什么,仿佛……也许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子,也许不是,然而这时候他需要的只是一场放纵。

夜怎样深去,月怎样落下,他全然不知。

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怎样叹息,怎样悲哀,又怎样凝视他年少时候的容颜默默无语,灯花落了一地,他全然不知。

后来……天忽然就亮了。

六 出征

面具做好的时候,罗艺又要出征了。

南朝是一个安逸的地方,仗着长江天险,江南富庶,连空气都比别处甜上三两分,温柔乡中,是英雄冢处。

年年出降表,年年求和,而朝中的士大夫热中的仍是哪家歌女最好,谁家小妾最美,*唱完,还有临春乐,张丽华七尺青丝,人人都称羡。

但总还得有人去打仗。

罗艺向冥羽辞行,叩门,出来一青衫男子,长袖翩然,清雅出尘。罗艺一怔,心中微涩,可是待看清那男子面容,不由讶然:“谢公子!”

那男子作揖:“罗将军!”竟是女子声气,罗艺这才认出来,是冥羽——她比谢之远要矮上一个头,身量也瘦弱很多,可是只一张脸敷上去,竟是滴水不漏。

罗艺大喜,说道:“补天手果然妙手补天。”

冥羽取下面具,莞尔轻笑,只是笑,但那笑容里仿佛有一些悲哀。他看不明白,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秦蕊珠身上,其余女子,他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一夕之欢,怎当得天长地久?

冥羽将面具交给他,说:“将军保重。”

平平常常四个字,平平常常的语气,然后转了身,闭了门。门内门外都是杳然,鸦雀无言,就好象里面没有人,外面也没有人。罗艺忽然放下心来,真的,这只是一个江湖女子,江湖女子的爱与恨都像是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生不了根,发不了芽。

——在很多年以后,平平常常的某一个午夜,他忽然醒过来,青白色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他的妻依然眉目如画,可是他忽然想起那个江湖女子,想起她曾说过“将军才真个风采无双”,那一笑中别有的妩媚和风情。

……要这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江湖女子的爱不是风,是酒,是烈酒,伤了人,也伤了己。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也没给机会让自己知道,他以为就这样了,这样很好。

江南多水战。

罗艺站在风中,夜风吹得战袍猎猎作响,脚下水波温柔如女子的眼眸,他忽然想起那个静坐在绣店中的青衣女子——她看的和他看的,会不会是同一轮清月。

“夜风大,将军进帐吧。”有人送上披风,他下意识回头,是个小兵,面孔陌生——军营里人多了去,一个两个陌生的面孔并算不得什么。

他一点头,披了披风回走。

就在这个时候,一箭飞来,挟着凛凛风声,疾如闪电,势若奔雷……罗艺一惊,回躲,这才发现并不止一支箭,是四支箭!从四个方向袭来,在夜色的掩护之中,力度,角度,无不妙到毫颠。

当机立断,伏身,取刀,上劈——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堪堪才站定,又一箭飞来,此时他力道已尽,既无藏身处,也无借力处——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算准他每一个反应,这一箭,他是无论如何都已经躲不过去。

眼睁睁看着长箭越来越近……

最后一箭竟迟迟都没有落下,定睛看的时候,先前送披风的小兵半跪在地上,黑发覆在额上,长箭深深插入他的肩,鲜血汩汩而出,染得衣襟艳红,就仿佛江南春天里的桃花,颜色灼灼。

他触到罗艺的目光,几分慌乱,咧嘴想要笑一笑,但是汗水已经滚滚落下。

月华如练,罗艺死死盯住他颈上胭脂色的一颗红痣。

亲卫兵闻声赶来,将他围在当中,只一瞬,小兵已经不见了踪影,对岸也重归了寂静,很静,只有流水悄然远去。

罗艺回营的时候吩咐亲兵:去将方才那小兵带来,我要嘉奖他。

过了片刻,便有报告回来:并没有什么小兵,主公敢情是眼花了。

七 成亲

罗艺打了大胜仗,一时朝野振奋,龙颜大悦,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嗫嚅了半天,想要说出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名字,终是不能。

将她当作一个战利品,于她是一场亵渎,于他又何尝不是。

然而他终于得到机会靠近她。

缘起于一个秋日的午后——秋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少女坐在秋千之上,呆呆坐着,想她失去的那个男子,她能够轻易描绘出他的容颜,温雅俊颜,但是他已经死了,死在冰冷的长江里,年轻的面容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忽然再一次看见他,他在对她笑,她以为是梦,不敢出声,也不敢靠近一步——只怕近一步,便会粉碎。

然而他走近她,抚她的发,柔声说:“我回来看你……”

秦蕊珠欣喜若狂,想要哭,想要笑,想要大声喊出来,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低声问:“你……还好么?”

男子黯然看着她,他说:“……蕊珠,我一直挂着你,你过得不好,我怎么会好?”

“我……”她想说“你走了,我又怎么可能过得好?”可是她说不出来。

风渐渐凉了,暮色上来,他说:“我要走了。”

“你……你还回来看我么?”秦蕊珠拉住他的袖,光滑的丝质,让她怀疑他是一个实体,而并不是一个飘渺虚幻的灵魂。

到底拉不住,他摇着头,渐渐就远去了,蕊珠大声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风远远吹来,将她的声音四下里吹散开去。

“明天这时候,你会见到一个人,他会代我……好好照顾你……”像是他的声音,又好象不是。

秦蕊珠站在风里,痴了。

第二天她在校场见到罗艺,技压三军,他高举着皇帝赏的玉如意对她笑,阳光正好,他的眼眸如星。

很多年以后她不断想起那一幕,忽然惘然了,难道那个秋日下午的叮嘱只是一场幻觉,或者一个借口,一个托词,事实上她早就倾慕于那个年轻的将军,英气逼人的男子?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晚上罗艺留宿在一家叫暝色的绣店,兴奋了整个晚上,他不断地说:“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一直在看我。”

他兴奋地像个孩子。

青衣女子微笑着抚过他的眉,她说:“我知道。”余音里有多少缱绻与叹息,并没有人听见。

那一年冬天,罗艺向秦家提亲,秦家慨然应允。

龙凤红烛跳动,罗艺凝视烛光中美人如玉,欣欣地想:什么时候将那张酷似谢之远的面具给她看,她会不会笑我痴心?忽又想起有一个晚上,他带冥羽去紫金山上看星星,星光明亮,冥羽的眼睛也灿若星辰——他大概是再也看不到那样亮的眼睛了吧。

仿佛有细密的针扎过心上,忽然有点难过。

八 放手

南陈亡了国。

不是他不能力挽狂澜,奈何朝廷不肯信他。他被逼带兵远走,辗转水道,从高丽打回幽州,据地为王。

离开金陵前他最后见的人是冥羽,她仍坐在幽暗里,面色沉静,他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淡然回答他:“不,我不走。”

“陈叔宝是保不住南陈的,金陵城破之日,必然是一场浩劫,冥羽,我没有别的本事,但总还能护你周全。”

冥羽的口气更淡:“我有自保之能,将军不必挂心。”

他上前一步,握她的手,低声说:“冥羽……小羽,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愿不愿意?”

那一日她仍穿了一袭旧的青衣,他记得很清楚,她缓缓将手抽出:“我若跟你去,我算什么?将军,你心里明白,何必逼我说破。”

她在笑,可是笑容里有很多的悲哀,他能看懂——他终于看懂,只是有时候,他情愿自己看不懂。

他不能对不起他的妻。

可是这个女子——她愿意舍了命替他挡箭,愿意成全他与他爱的那个女子,可是不愿意跟他走,她情愿守着残破的金陵,守一份残破的记忆。

她能够直视他的面容说:“将军才真个风采无双。”可是她不能直视她对他的感情——或者是早知道深情背后的绝望。她的对手并不只是那个娇怯貌美的秦蕊珠,而是她背后的一切,权势,名利,高贵,那是他幼时梦想的生活,秦蕊珠能给他,而她不能——纵然她比秦蕊珠更懂他,更知他,可是她……得不到他。

所以明知他是她心上的伤,血里的毒,命中的劫,也终于选择……放手。

她有她的骄傲,那是一个江湖女子最后的坚守。

他走的那个清晨,长长的青石路,雾岚岚的江南古都,碧氤氤的秦淮河畔,他没有回头,所以他不知道,那个江湖女子,其实是落了泪的。

有时候人的眼泪,不但要背着别人,恨不得连自己也一并背着。

尾声 罗成

冬天去了,春暖花开。

流民从南方过来,昔日金陵的清贵和优雅都在一路逃亡中荡然无存。靖边侯罗艺有时候会想起远在金陵的那个女子,会担心地想起,她一个弱女子,这样的兵荒马乱,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

但随即失笑:真的,她不是普通的弱女子,她身怀绝艺,是习惯了刀上舔血的江湖人。这时候她应该仍然坐在绣店里,微笑着等流光过去,在无人之时,偶尔想起那个叩响木门的少年。

然而终有一日,有江湖人求见,带来一个婴儿,俊眉修目,一见他就笑。江湖人说:“冥羽托我将这孩子带给您,孩子姓罗,单名一个成字。”

孩子的襁褓是一副五丈长,四尺宽的织锦,锦绣流光,右下角一朵血色牡丹,在光影中放了又收,收了又放,孩子笑嘻嘻伸手来抓,臂如节藕,全然不知道悲哀。

他问那江湖人:“她人呢?”

“没了。”江湖人淡漠地回答。

没了,只两个字。一怔,想起初见时分,青衣的女子坐在暗处,长发,素颜,静默如时光的刻痕。

忽然之间,腮上冰凉。

他从没有流过泪,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他将所有的笑容都给了他雍容华贵的妻,可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滴眼泪,却是为那个倔强骄傲的江湖女子。

《旧唐书?罗艺列传》记载:罗艺(?—627 年),字子延,性桀黠,刚愎不仁,但勇于攻战,善射,能弄槊,从军后,因战屡立功官,据守幽州为王。后降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