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宋?辛弃疾《青玉案》

这时候天色极黑,没有月亮的晚上,风不断地从缝隙里灌进营帐,猎猎作响,让我在恍惚中疑惑,到底是身在潼关还是幽州。

幽州才有这样干这样烈的风。

但是如果是在幽州,这时候该有人在外面敲窗——哒、哒、哒、哒,三短一长,粗哑,但是叩在心上,就会觉得清锐了。

清锐,就仿佛她的笑声。

我总觉得她仍在我的身边,有时候忽然笑一下,忽然又不见了,我想这种错觉,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思念。

思念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人的容颜。在思念中我总是忘记,如今我已经不是当初北平王府的小王爷,我是一军统帅,瞬息万变的战场,容不得半点分神。

可是我还是分神了,因为这样一个晚上,没有听到梦里最熟悉的敲窗声。

这样两道眉,眉下是那样深那样黑的一双眼,单薄的唇,不容分说的英气扑面而来,不像中原女子的柔婉。

反正她也不是中原女子。

前些日子齐王李元吉很送了些歌女给我,背地里握一握我的手说:“罗元帅不但没有发妻,连宠妾都没有一个,又生得这样好的样貌,同僚们都私下里有议论呢。”

我甩开他的手。

我憎恨他,不但因为他言语无礼,统兵无方,最重要的起因,只怕还是吉儿的事。秦王李世民有书信给我,说了千句万句的抱歉,我只好默然,便是不满,也已经迟了,太迟。

一恍神,竟然想了这么远,我皱一皱眉,墨汁落到宣纸上,已经浸染开来,污了奏章。

“罗心!”我喊一声,罗心立刻就上来。

几年来这小子随我南征北战,倒是出息了很多,只是容貌身材仍是太过文弱,不像我幽州的男儿。责骂了多次,一点效果都没有,想要将他调作大用,反复几次想,都放弃了。

不是舍不得他,而是因为,他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每每想到这个事实,都觉得难过。

难过,便仿佛有千针万针扎过心头。

我站起身来,将纸笔交给罗心,道:“替我拟这个折子,把情况略说一下,就说是军情吃紧,急需粮草,请齐王休要再拖延……”

罗心中规中矩坐在我的位置上,一路写下去,落在纸上一笔一画都像极了我。他能够将我的字模得惟妙惟肖,别说是外人,便是我,有时候也会犯糊涂,以为是自己亲笔。

黄河以北已经被秦王平得差不多了,倒是我这方,粮草的供应老是跟不上,仗就打不下去,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我低头在营帐里踱来踱去,影子被灯拉得老长。

风又紧了。

我盘算着,明天去城里见齐王,有什么恩怨,都等仗打完了再说——不知道会不会碰到吉儿呢?

心里一紧:其实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恨我。

我并不希望吉儿恨我。

想起杨吉儿三个字,恍惚都是前生的事了。隋朝已经是前朝,她的父亲隋炀帝杨广也成了先帝,但是我与她的这一生,还没有完结。

岂止没有完结,还早着呢。

这些日子老梦到以前的事,不知道是想她想得太多了,还是这个没良心的丫头终于开始想我。

江湖上的烈酒快刀,热血恩仇,击掌盟誓的温度……那是我们年少时候的梦,她会有空余的工夫来想我吗?

我低声笑,笑自己多情,也笑自己荒唐:是我赶她走的,还有什么脸面什么立场叫她想我?

这样一个乱世,我甚至连她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只是我从来不往这方面想,想什么,平白无事何必自找伤心?她那一身功夫,救别人或者不能,自保,总还绰绰有余。

但是一个人爱着另外一个人,就会觉得她极小,极弱,恨不得能日日捧在手心里,含在舌尖上,不容一点半点的意外。

是,我爱着她。

所以我的梦里面总是出现这样那样骇人的场景:

先是幽州的风,风很大,白着脸的月亮,冷蒙蒙的夜雾让我看不清三尺之外的东西,她一直在跑,惶惶然奔跑,后面跟着无数的刀光剑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受了伤,也许没有,我看不真切。

她终于到了北平王府,到我的窗外,使劲地敲窗,哒哒哒哒,三短一长,仍然是我们自小就约定的那个韵律,一点都没有乱,一点都没有。

就像是她最后一次来见我时候的情形。

但是我不肯开窗。

梦里我还在气头上,不肯开窗,不肯见她。窗里窗外就这样僵持着,她不肯走,我不肯见。

我不开窗,她就一直在外面,也许流了泪,但我总在疑心并没有,因为她从来都不是流泪哭泣的娇弱女子。

后来持刀的拿剑的都逼了近来,逼得太近,她又不肯还手,不肯走,于是那刀那剑便都伤在她的身上,伤口殷殷地流出血来,一道一道的口子,就像我这些年在战场受的伤,不知道留了多少痕。

我终于忍不住推开窗。她就站在那里,穿黑的衣,满身浴血,面色和月光一样苍白,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声音渐渐就低了去。

我总是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挣扎着想要抱住她,挣扎着想要和她说,丫头,我不怪你了。

但总是来不及……来不及阻挡梦中的我冷冷对她说: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然后看到她眼中,满地成灰,那样绝望的神色,自我见她第一面,都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看见的一种神色。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转身,又如何离去,因为每到这时候就会被罗心推醒,打着手势问我:“王爷,你没事吧?又做噩梦了?”

我恨恨地瞪视他秀丽如女子的容颜,这样关键的时候……他无辜地看着我,这样的眼睛,让我想起那丫头,丫头每次做错了事,都是这样的表情。

其实她叫鸦头,不过我总叫她丫头,那时候。

哒、哒、哒、哒。

三短一长,极轻微但是极清晰地落入我耳中,一边的侍从婢女都以为是风声,我知道不是。

我摊开四肢,瞪着眼睛看帐顶。帐顶上绣了老大一幅图,山明水净,烟柳繁华,母亲说那是江南,她出生的地方。“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去呢?”极小的时候我这样问过她,后来就不问了,因为我渐渐知道是隋朝灭了陈国。

其实那没什么要紧,只要她愿意,大可以回江南去,只是她不愿意。

外面仍在敲窗,有极淡极淡的月光,冰冷冷的像寒霜,窗纸上有恍惚的人影,我看得见,别人看不见。

鸦头是个极麻烦的丫头。

如果我不去开窗,她会在窗外敲上一整晚,然后从明天早上开始,我会无故地遇上一系列郁闷的事。

——老在王府外晒太阳的乞丐会蓦地伸腿来绊我一跤,河边垂钓的老者会把死鱼丢到我衣服上来,去衙门的时候会有老妇当街告状,口口声声说生了个不肖的儿子,声泪俱下,其状可悯。只有在旁人看不见的时候我才能看到她偏头来笑一笑,洁白的牙齿在风里一亮,露出鼻翼边小小的黑痣。

靠,知天命的年纪还有这么俏的一张脸,北街卖胭脂的张大娘不要活了。

没错,乞丐也好,渔翁也好,当街告状的老妇也好,都是同一个人,鸦头仿佛有一千张脸,只等随时拿来用,所以如果有一天一头野猪冲到我面前来做个鬼脸,大喊:“罗成是个大混蛋。”我一点都不会惊奇。

默数到五十下,敲窗声由春天的绵绵细雨变成夏天的狂风骤雨,侍立一旁的罗心抱怨说:“怎么今晚上风这么大?”

我在黑暗里龇牙一笑,翻身坐起,吩咐说:“都下去吧,吵得我睡不着。”

侍从和婢女惶惶然下去。

我三步两步到窗前,一推,冷风迎面而来,银辉如练,鸦头冻得脸色青白,呼地冲我吹一口气,白蒙蒙的雾,有清冷的香。

鸦头一猫腰蹿进来,找了个暖和的坐垫躺下,一边哆嗦着一边说:“怎么这么晚?”

我懒洋洋回床上去,说:“老头叫我明天一早就赶去扬州,老娘多罗嗦了几句,回来得晚。”

鸦头跳起来:“你要去扬州?”

“是啊,上面有调令,不去也不行啊。”

——你以为这北平王府的小王爷好当?关键时候是要真刀*上战场的。我洋洋得意,斜着眼睛看她,冷不防一个黑影直欺上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冷夜里闪着寒光:“那我怎么办?”

我一脚把她踢下去:“你自己看着办。”

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以为她是个可怜兮兮的小丫头,死了爹娘,没处可去,非要我收留才有一个安身之处——我呸,这丫头整个就一祸水。

想到可以摆脱鸦头,吾心甚慰。

那时候我总这么想。

总恨不得有一日能摆脱她,恨不得她不要再给我找麻烦,恨不得能碰到一个温柔多情的少女,会在我练完枪以后,提起柔软的袖,为我拭去额上汗珠,而不像这个粗手粗脚的丫头,总是把我的伤口弄痛。

后来……我真的就碰上了这样一个少女,她叫吉儿,杨吉儿。

初云公主杨吉儿,隋炀帝的掌上明珠,我一度以为我爱着她,一度。

我在扬州,龙舟之上遇见她,那真是一场传奇。

扬州有琼花,花开时候碗大,随风而堕,幽香如醉,隋炀帝特为了此花带了后妃公主前去扬州一游。

因为这事儿,我被调至扬州,名为保护皇帝的安危,实际上还是皇帝对我家老头不放心,抓了我来做人质。

——笑话,如果我要走,谁拦得下我?如果老头子要反,又有谁拦得住他?众所皆知,塞外突厥的狼军,只有我幽州能挡,而幽州的兵马,从来就只听北平王罗艺的将令。

尴尬的身份,尴尬的任务,偏偏还有鸦头这个不省心的丫头一路跟过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她摸到公主闺房,差点就翻了天,好在我及时赶到,制止了一场人间惨剧。

那时候吉儿就在软纱后面,隔着窗问我:“你是罗成?”嘤嘤软语,像江南的风,清的,柔的,一丝一丝的沁凉。

我缓缓抬头来,看到她绝色姿容,唇边似笑非笑的一抹嫣红。她说:“我答应过你,在你死之前一定来见你一面,罗将军,你还记得么?”

我怔住,有微微的欢喜,然后答她:“我……记得的。”

当时只是随口敷衍,后来……很久以后某一个午夜,我忽然想起,我确实是见过她的。

多少年前隋文帝曾带她北上幽州。那时候我还小,隋文帝将我抱坐于膝头,戏问:“成儿长大以后,娶吉儿为妻可好?”

幼时的我笑嘻嘻地瞧着她,说:“好。”

一个金屋藏娇式的开头,就仿佛千年前的汉武帝与陈皇后,纵横捭阖的阴谋,披一层绮丽似霞光的外衣。

老头子拒绝了隋文帝,借口是有相士说,我活不过十四岁,不敢误了天家骄女。

小小的吉儿担忧地看着我:“你当真活不过十四岁?”

我问她:“如果我只能活到十四岁,你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来看我?”

她认真地点头,许诺说:“你死之前,我一定会再来看你一次。”

那是仁寿元年,十年过去,我不记得了,可是她还记得。

我心里一动,她抬头看我,眼睛里有极天真的神色。

那样天真和柔软的神色,让我动了心。

在扬州数月,我常常能见到吉儿,她找的借口,或者我找的借口,坐在横梁上,有时候是船舱顶上,清月,微风,放眼看去,波光粼粼。

我说起塞外的风光,塞外齐膝的青草,草原上唱歌的女孩子骑马狂奔,风吹得头巾落了,散出黑油油的一头长发,冬天的时候满天满地都是冰雪,人冷得不能出门——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多日未响的窗棂,哒哒哒哒,三短一长,那种流动的韵律。

鸦头不知道跑哪去了。其实我不必担心,只是我总忍不住想,这时候——她在敲谁的窗户呢?

江南的风太柔,悄无声息就过去了,反而让我心里空荡荡的。

吉儿半抬了头看我,她说:“罗将军,那个会骑马的女孩子长得美吗?”

我笑答:“自然不及公主。”

——鸦头喜欢骑马,但是我送给她的胭脂马很喜欢欺负她,老是把她从背上摔下来,灰头土脸,整张面孔都看不到原来的颜色,只露出黑洞洞的眼睛,一转,肯定在打坏主意。

胭脂马被鸦头整得挺惨。

我撇撇嘴,想笑,可是笑不出来:鸦头应该是回幽州了吧,希望我回去的时候,北平王府还没被她拆完。

一念才起,就有老头的传书到了,说是母亲病重,命我即刻赶回幽州。

当时就向隋炀帝请辞,炀帝不信我,吉儿质问其父:“父皇欲阻罗将军行大孝耶?”

炀帝无言以对,终肯放行。

后来我总是想起吉儿送我走的那个情形,她是公主,我是王爷,说不尽荣华富贵前程似锦,转头再看时候,沧海桑田,我们都回不去了。

一别,就是永诀。

直到如今,我也没能再见她一面,也许是她不愿意,又或者,在我心里,我也是不愿意的。

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我辜负她。

我匆匆赶回幽州,倒把老头吓了一大跳,提起传书,老头茫然,回后堂去,母妃安安静静坐在庭院里,花开得正好。

忽然明白过来:是鸦头捣鬼——这样的胡作非为,在幽州地界上,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到半夜里敲窗的声音响起,我一把将她拎进来,问:“干什么来这一出?”她惫懒地笑:“我这不就是想试试小王爷,舍不舍得荣华富贵吗。”

无赖似小儿。

我恨得牙痒。

要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她以一个江湖人的直觉,比我更早一步探知天下的风云涌动,隋炀帝保不住的隋朝,并不需要我罗家或者幽州子弟为之卖命。

但是那时候不懂。

不懂……成日里跟她闹气,北平府鸡犬不宁,老头动了怒,把我远远发配去守边疆,大漠的风,大漠的夕阳,大漠里她的笑声……都如云烟,只恨刻在心上,再烈的风也吹不散。

我低叹一口气,罗心吹一吹纸面,打着手势问:“爷,您看成么?”

只扫了一眼,就合了奏章——他办事,我一向都是放心的。回头在灯影里坐了半宿,行军图上晃来晃去,有无数人的影子,无数人的笑颜。我记得曾追问鸦头,费这么大劲诓我回幽州到底是不是因为我与吉儿亲密。

她笑得像只狐狸,但是没有答我。

她从来都没有说过她爱我,所以我有时候会怀疑,所有所有……都是我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地惹上这么一麻烦精,自作多情地念念不忘来回折腾自己。

我觉得我真是命苦。

时已半夜,罗心倒了茶水过来,劝我说:“爷早点歇着,明儿还有仗要打呢。”仍然是手势,他的手势越发地娴熟优美。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声音了。

罗心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当然的,北平王府小王爷的贴身侍卫,是北平王妃千挑万选拣出来的,武艺人品相貌,哪一样都拿得出手。

但是后来……就在破洛阳城的那一战中,他挣扎着回来见我,满身是伤,而最惨烈的是,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不断打手势,比画着告诉我,他没能护卫吉儿周全。

那么鸦头呢?我急急地问他:鸦头呢?你记得么,那个鼻翼边上有颗黑痣的姑娘,她、她人呢?

——至此方知,原来在我的心里,我不知道的地方,鸦头比吉儿要重上那么多。

罗心怔了半晌,最后摇头,他说他不知道。

也许是真的不知道,鸦头有一千张面孔,罗心不是我,又怎么认得出来?我不肯去想另外一个可能,也许是我无法接受。

就像我最终,都不肯去见吉儿。

武德五年,幽州和唐王朝达成协议,我受封为燕王,与秦王李世民共战洛阳。

洛阳是一座孤城,王世充守了整整一年,夏王窦建德事败,虎牢关破,下城就只在朝夕间。

这时候我得到一个消息:隋朝初云公主杨吉儿陷落洛阳。

这个消息让我五内如焚,那样娇俏温软的小公主,没了父兄庇佑,一个人挣扎在这个乱世,该是怎样的艰难与窘迫?我忽然怨恨多年前鸦头诓我回幽州,也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带吉儿走。

带她走……也许就可以避免之后无数的悲哀。

攻城前几日,终于让我寻得机会进城去见她。洛阳城繁华似锦,向阳开出大朵丽色的花,我恍惚想起,多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公主曾同我说过,洛阳的牡丹,是要甲天下的。

许多年过去……花树仍是,人已全非。

吉儿消瘦很多,憔悴,眼睛越发的大,也分外的黑,黑得像是失了魂,我后悔没有早点找到她。

——只是这样一个乱世,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她抬头看见我,伸手像是想要确定是我站在她的面前,可是只到半空就垂了下去,她轻轻地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我忽然觉得辛酸,握住她的手说:“吉儿你吃苦了,别怕,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我们说起别后种种,运河,龙舟,那一场荣华富贵,恍然便如隔世,她信赖地看着我说:“我就知道,罗大哥一定会来救我。”她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微笑中沉沉睡去。

我允诺要带她走,但是最终没有。

因为鸦头带来一个消息,说是父亲血战身亡,军情如火,容不得我半点迟疑,我将吉儿的事托付秦王与罗心,狂奔了三日三夜,赶回到幽州,幽州无恙,父亲无恙。

我逼视她的眼睛,我轻轻地说:“丫头,你骗我!”

——她再一次骗我,骗我离开吉儿,骗我置吉儿的生死安危于不顾,骗我斩断多年前的那一段情分,我忿忿出手,一掌拍在窗棂上,窗棂粉碎,我说:“走,你走!这辈子我都不要再见你!”

她没有说话,当真转身就走了。

我知道她必然是去了洛阳,可是我不知道她的下落她的……生死。

后来我总是在想,她走的时候是不是还看了我一眼,是怎样的表情,她离开时候是怎样的背影,我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失望,因为我想不起来了,每次记忆到这里,就是一片空白,空茫茫的白。

罗心向我描述了那一战的惨烈,寸步寸血,以繁华闻名于世的洛阳成了一座屠场,那样乱的一个世道,谁也护不住谁。他摸到兰陵宫门口,想要带吉儿走,可是不能,以他的武艺,并不足以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跪在地上向我请罪:因皇宫起火,秦王先走一步,所以最后带走吉儿的,并不是秦王,而是齐王。

齐王,我黯然念了一下他的名字,他是怎样荒淫无道的一个人,我与罗心一样明白。

我看着青灰色的帐顶,忽然意识到,都过去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父亲死了,吉儿已经是齐王妃,而鸦头,仍固执地下落不明。

我想要告诉她,我已经知道真相,知道当初骗我的是父亲而不是她,但是没有机会。

这个结论让我心里忽然又难过起来,难过得,就好象有人用刀割开心里最软的地方,然后灌一大袋的冷水进去。

据我的经验,也只有鸦头才能干出这样恶劣的事。

翻来覆去,天忽然就亮了。

起了早去见齐王。罗心打着手势叮嘱我一路小心,这小子是越来越罗嗦了。齐王府华丽非常,我坐在堂上等消息,日头慢悠悠过去,始终都没等到齐王,只有人过来回复说:“粮草的事,已经上报齐王,但是齐王有恙在身,不能亲自来见罗元帅,还请元帅谅解。”

有恙……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帘子后环佩轻响,极淡极淡的香,是胭脂。我一怒而起,大步要闯进去,侍卫来不及阻拦于我,帘子一掀,云鬓高耸的宫妆女子冷冷看住我,我怔住,这样冷的神色……竟然是你么,吉儿?

吉儿转身要走,我拦下她:“吉儿,让我见齐王。”

她仰面笑一声,那声音里有无限多的怨恨,无限多的伤痛:“罗元帅,你认为,我会让你见齐王么?”

她一字一顿说出来,字字都如针。

胸口一闷,竟然退了半步——她到底还是恨了我。

“还有,罗元帅,请称呼我王妃,元帅出身世家,不会不知道见王妃应该行什么样的礼节吧?”

她的唇往上一勾,拉出一个我看不明白的笑容。

其实我是明白的,她那样信任于我,而我负她,即便因为她我失去一生至爱,但是亦不能开脱我负她的事实。

只能眼睁睁看她拂袖而去。

回军营,生了半天的闷气,其实我不知道我在生谁的气,又能生谁的气,她们都恨我,而我,不知道我能恨谁。

罗心到帐,禀报说麾下将军已经齐集,等候元帅升帐。

升帐也无非听他们诉苦,粮草不到,军心四浮,再不打一场胜仗的话只怕是压不下去,反复斟酌,终定了次日偷袭。

我并不喜欢偷袭,我喜欢堂堂正正的决战,像鸦头跟我说过的江湖规矩,来者通名,一决高下。

可是人总要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我同罗心说:“这次要是还收拾不了苏定方那狗腿子我就不姓罗了。”

罗心打着手势回复我:“爷,别胡说,苏将军的箭法不可小觑。”

我白了他一眼:这小子,没事就找别扭,总也不肯顺着我说话。

其实偷袭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霜天晓角,军号长响,我坐起,罗心已经站到床边,手捧白甲银枪,我笑一笑,这小子倒警醒。伸手去取衣物,忽然耳边有冷风擦过,一偏首,肩上一麻,我惊讶地抬头去,看见罗心的面容。

我看得再熟不过的面容——罗心五岁跟我,至今有十五年,即便全世界背叛我他都不会走的那一个人,在我要打这生命里最后一场仗的时候制住了我。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但是他笑了。

他笑得无比的得意和猖狂,慢慢打出手势来,然后慢慢地说:“罗元帅,这一仗,我替你去。”

他一定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那样嘶哑,嘶哑到连我都要一愣,才能认出来——是那个我以为这一生都再见不到的丫头,竟然是她站在我的面前说:“罗元帅,这一仗,我替你去。”

是她的声音,我不会认错。可是该狂喜还是狂怒,连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她将我放倒在床上,就在我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呢喃细语:

“你不要难过,罗心已经死了,洛阳城破的时候他就死了,场面太乱,我护不住他,也救不出吉儿,我想回来和你说对不起,可是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我没有勇气看见你难过,也没有勇气让你再一次赶我走,所以……所以我假扮罗心这么多年。”

她细细抚我的眉,我能感觉到她指尖冰凉,冰凉,就仿佛这一晚的夜雾: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或者恨我,所以一直都不敢告诉你真相,可是我又舍不得抛下你一个人去逍遥,就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守在你的身边,你……不要怪我。”

她笑了一下,又好象没有。我想要告诉她我早已经不怪她,可是我动不了,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伏在我胸口,慢慢说这一段我以为早就尘封的往事,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轻轻地说:“我想一直守在你的身边,一直一直守在你身边,就像我们年少的时候,每个晚上都能看到你沉睡时候的面容,这样看着你……看你慢慢老去,生大把的胡子,长满脸的皱纹,头发都白了,对你的孙子唠叨吹嘘年轻时候怎样怎样的英勇无敌,有时候会提起有那么麻烦的一个女孩子,提起我们说过要一起去闯荡江湖,可是……到底不能了。”

这几句话她说得极柔,那样柔软的声气,我想她此刻的面容一定是极温柔的,温柔到……让我肝肠寸断

——鸦头,如果你早让我看到你的真心,早知道你的温柔,你我是不是可以,不必错过这许多年?

但是我错了,我很快就知道我错了,因为下一刻鸦头暴怒而起,从腰间抽出长鞭来,喝道:“罗成你这个大混蛋,明知道这一仗凶险无比还逞强要去,你真是个……混蛋、混蛋!”

鸦头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又恨恨落在地上。寒光铁衣,她飞快地穿上我的铠甲和头盔,提了银枪,大步出了营帐,她没有回头,所以再一次,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不是落了泪。

三军的脚步沉沉地从营帐外头走过去,也沉沉地踏在我的心上:丫头,既然这一仗如此凶险,你为什么……还要代我前去?

这算不算是,你在用行动告诉我,其实你一直都爱着我?

鸦头点的穴不算重,但是即便是我,总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冲开,两三个时辰,已经足够鸦头死上千八百次了,我以为我会难过,就像我知道吉儿陷落洛阳而我不能救的时候一样难过,但是并没有。

真是没有,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追上她,她在水里,我在水里,她进火里,我进火里,她活着,我与她一起活,她若是死了,我就陪她死。

……不,她不会死的,我知道,这一仗绝没有她想象中凶险。

所以我只微微笑着,看营帐顶上漏下来的晨光……天就快亮了吧。

微弱的气息从腹下升起,游走四经八骸,血脉连通,我一跃而起,来不及换上铠甲就往外奔,三百步,百步……五十步,我看到紧闭的城门,脑中轰然一声,热血冲上来,我抓住守城的士兵吼:“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开城门?”

他被我吓地打抖:“……是、是齐王的命令。”

……我忽然明白吉儿最后的笑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鸦头执意认定这一仗必然凶险非常。

我抢了一匹快马,向北飞奔而去,一路游军散勇,抓了人来问,面上都是极悲哀的神色,回答我说:“元帅打了胜仗,但是城门不开,大军不能进城,元帅不得已,只能一再返战场,马惫兵疲……”

“后来呢!”

小兵含泪:“后来大伙都坚持不下去了,元帅便遣散了兵马,扔了五钩神飞枪,弃了闪电白龙驹,力战,最后陷在小商河淤泥中……被苏定方一箭穿心。”

一箭穿心……不,不会这样的,她不会死,我们还有大好的日子没有一起过——我们还没有上少林闯过十八铜人阵,我们还没有见识过无双城的飞天舞,没有看过泰山的日出,没有游过五湖烟景……我们还没有一起笑傲江湖。

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她怎么会舍得死?!

我昏昏沉沉促马前奔,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终于看到那条河,看到银装素甲的一个人陷在河中,有箭穿身。

不是她不是她一定不是她……我紧紧抱住那人的身子:“你不会死的,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丫头你这个大祸害,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死掉,一定是你又在装死吓唬我,一定是……丫头,你别吓我啊你别吓我……”

缓缓揭开头盔,斜阳照在她的面上,映见她唇边一抹笑痕。

我心里一僵,只觉得冰凉,并不是痛……

并不痛……我缓缓抽出佩剑,鸦头这样怕黑怕冷的一个丫头,我一定要快一点才好,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怀中的身子仿佛动了一动——也许是我错觉。

八 尾声

幽州有很烈的风沙,日头老像个煎坏了的鸡蛋,红红黄黄地挂在天上,街头巷尾都在说评书,评书里有白马银枪的罗元帅,说他绝世武功,说他行侠仗义,说他忠烈可嘉,也说他年少风流。

我牵着鸦头的手慢慢走过去,鸦头指着张大娘的胭脂铺问:“那是什么呀?”

“胭脂,”我无限悲愤地回答她:“我昨天告诉过你的——鸦头你说,还有什么是你忘不掉的。”

江湖多奇人,是江湖人救活鸦头,只用了一壶酒。很多年以后我听说那壶酒有一个名字,叫醉生梦死。喝了醉生梦死的人会失去一些记忆,不多,每天就忘掉一件事。

“当然有,比如说,”鸦头对我勾勾手指,做了个口型:过来。

我侧耳过去,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吼:“罗成是个大混蛋。”

哎,我觉得我真是命苦。

《唐史》记载:相传罗艺有子名成,事迹不详。

《清初?禇人获?隋唐演义》记载:罗成是燕山罗艺的儿子,秦琼的表弟,精通枪法,使用五钩枪。在隋唐十八好汉中名列第七,唐初时候身为潼关元帅,被齐王与太子陷害,孤军奋战,在淤泥河中万箭穿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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