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章

思及此,他无奈地耸肩道:“说来奇怪,皇上从未提及请你入宫的事。”既钦点了紫颜,却一不召见,二不颁旨,唯有坊间百姓之口流传着圣意,个中种种值得玩味。

紫颜一派云淡风清的神情,不以为意地道:“那年熙王爷叛乱,皇帝想是对我心存芥蒂,不召见不足为奇。这趟浑水我不想沾,传红,你看我要不要再次出京?”

傅传红笑骂道:“你居然问我?想是自个儿早拿定了主意。上回有侍卫监视你都出得去,何况今朝?随便易容成谁,城门口不会有人拦你。你说是问我,其实是等我出了馊主意,好一一反驳,是不是?”

紫颜忍不住掩口而笑,与当年相识时比较,傅传红那画呆子的憨气少了许多,多年来时常禁锢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中,起码学会了观人形色,体言察意。如此,面对古怪精灵的姽婳,大概不会再如从前般手足无措。

这是漫漫流年在眉梢眼角留下的痕迹,就像泛黄的绢画、起毛的笔锋,总有那么一点与以往不同。

“你这张笑脸,我看不惯呢。”傅传红突然怔怔地说,手指了紫颜的脸,在离了三寸处停下。他曾看过紫颜多张面孔,从前总会认了其中一张,作为这千变人儿原有的模样。如今多时不见,要骤然对了陌生的面容言笑自若,不免费力。

“我的容颜难入你这画师之眼。”紫颜含笑,目光移向他身后,“你百看不厌的人来了。”

人未到,香先至。傅传红心神幽荡,见到姽婳从容而来。她双眸中烟花流离的彩光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短短一瞬,傅传红已离魂出窍。他兀自愣神,姽婳微显倦态,向三人点了点头。尹心柔从她手中接过一个香盒,向紫颜、傅传红欠身后离去。

紫颜道:“看来找到了你要的香。”

姽婳不安地瞥他一眼,傅传红心中暗奇,她似有无法对紫颜明说的心事,便道:“你约我们来,是为了皇帝的事?”

“皇上毕竟不曾对外宣旨,你来得及走。”姽婳郑重地道。傅传红越发讶异,她从未对紫颜失过信心,怎会说如此重话?

紫颜抚了腿,可怜地叫唤道:“呀--好容易从北荒长途跋涉回来,你又要赶我走。”姽婳“哼”了一声,“这回你树大招风,不知惹了多少红眼贼想踩了你往上爬。我想了想,他们早晚会找上我,不如先打发走你。”

“我要不走呢?”

“又不是迷不倒你。”姽婳瞪眼看着他。傅传红在一旁微笑,眼里唯有她一人,再不管紫颜死活。

紫颜懂得姽婳之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是非之地久留,还会害了身边人。他沉吟半晌,姽婳忽然叹道:“我说说而已,你往后小心门户,有些人心狠手辣,杀了你赢得这比试也未可知。”

紫颜嗤笑一声,并不在意。姽婳略觉安慰地想,皇命国法全不在他眼中,或许他早有自保的法子。她瞥了傅传红一眼,嗔道:“喂,太后得病,你怎么不去请皎镜?让他出手救她也好。”

傅传红搔头道:“我想过,可他和令师一同出了远门,我又不是神仙。”

姽婳闻言道:“唉,几时叫那个妖怪来帮帮我们,省得老提心吊胆。”她不愿紫颜涉险,又拼不过这一场劫数。紫颜心中温暖,指了新制的容颜道:“放心,如今这一张是长寿相,活到九十九不说,子孙满堂,多福多寿,简直福气到家了。”

三人相视而笑。

穿堂而过的溟溟晚风,终多了分淡定,悠悠地往料峭的春寒里去了。

次日。

紫颜正在瀛壶房,一只金色篆香旋旋燃烧,落烬拼出一幅仙云福山图。长生推门时掠进一丝风,兜转间扬起了香尘,缭绕的画境登即散乱。长生瞥了一眼,直叫可惜,紫颜淡淡地道:“这世上朝生夕灭的好东西多了去,绚烂过了,也就够了。”

长生本有急事,听了这话心如余烬,刹那变得寂寥,默默怔了半晌。

紫颜手边堆了一些瓶罐器皿,长生进屋时没留意,此时匆匆扫了眼,皆是北荒一行搜罗来的奇物,随口说道:“少爷这些物件,要是能凑出个大玩意,就有趣了。”

“咦,你说到点子上了。”紫颜晶瞳一亮,玉指拨弄盛放不谢花的水晶盒子,“前去北荒这一趟,我本想找寻一套易容的神器,最终未能如愿。幸好有了这些,不算一无所获。”

长生完全忘了来的本意,入神地道:“那神器是什么?”

“传说是易容一业祖师爷所留的工具药物,可活死人,回青丝,返童颜。”

长生目瞪口呆,“这不是神仙之术吗?世上真有神仙……”

紫颜耸肩,“应该是好用的东西,只是说得天花乱坠,无非炫人耳目,不值深信。不过没事搜寻一下,聊胜于无。”

长生靠近紫颜,凝看那些辛苦得来的珍奇,“那套神器有何物件,当真曾经流传到人手中?少爷去北荒,莫不是有了线索?”他暗想,纵然觅不到神器,以紫颜之能,也会打造出一套前无古人的利器。

紫颜笑望他,“你急急地寻我,为了闲聊?”

长生猛地想起,脸色煞白地道:“少爷,城里到处在传你的事,巷子外想见你的人挤得跟韭菜茬似的。要不是太后以前的懿旨尚在,他们不敢擅自靠近,这府门口怕是要塌了。人人都说少爷是天下第一易容师,我出门想买个茶叶也叫人围住,看星星月亮般瞧着。我看今后出门,只能走暗道了。”

紫颜笑道:“你扮青衣童儿也不成?”

长生心头暗恨,一脸不情愿地嚷嚷:“别说青衣,女装我也穿了,少夫人亲手替我打扮的,还是逃不过。”他哀怨地叹气,“得想个法子才好。不如把萤火放出去,扮成少爷你的模样在城里溜达……”

“我有固定的模样么?你去雇十个人,蒙了眼从薜萝洞偷偷进来,寻几身华服穿了,隔一个时辰放一人出府。”紫颜悠然说道。

“好,我这就去办。我看十个不够,索性花笔大钱,雇一百个来。”长生笑得打跌,踌躇满志地握拳,“我去找萤火商量。”

“他出门办事去了。”紫颜盈盈笑望。

“少爷早知道这事?萤火……”长生霍然醒悟。

紫颜无辜地道:“府里的耳报神不只你一个。他打听消息去了,你只管雇人。”

长生颇感无奈,不服气事事落于人后,想起他和少爷间尚有师徒名份的萦系,那是萤火无从比较的,偷偷在心底得意了。他恭谨地朝紫颜俯身一鞠,道:“从北荒回来后歇了好些时日,不知道少爷几时再教我易容术?”

紫颜瞥他一眼,看出眼角眉尾暗藏的心思,顺了他的话道:“既是有人想寻我比试,有胆你就替我去了。”长生一怔,慌不迭摇手道:“这如何使得,我可不想给少爷丢人。”

紫颜浅笑道:“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办事,到时我会在你的雅荷水榭放上十数只人偶,你先学会给它们扎眉毛头发,从基本功再练起。”

长生暗自叫苦,偌大一间紫府,平素他的住处就已够空旷幽僻,如今要是多出一堆没面目的人偶,大白天活见鬼就算了,入到晚间,岂不是要生生被这些家伙吓死。他不敢违逆,苦着脸,发愁地往屋外打点去了。

午时,萤火带回了消息,此时众人刚用罢午膳,在菊香圃的拂觞桥边散步。侧侧捏了点心碎屑,丢到水里喂鱼,长生拍了手招呼鱼儿游过来。紫颜斜倚了汉白玉栏杆,听见萤火的脚步传来,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照浪包下了玉观楼,据说想找先生比试的可住在楼内,吃住全免。皇帝下旨由他评判高下,只要是照浪认定堪与先生匹敌之人,就能入宫。依我看,那人势必会给先生惹来不少麻烦。”萤火轩眉紧蹙,说话时语气满是嫌恶,炯炯的目光盯住紫颜,似乎只要先生一声令下,他就会冲去玉观楼撕了照浪。

侧侧眼中莹光流转,笑了对紫颜说:“你放水就是了,让那些庸才入宫去救治太后,到时,皇上自会要他好看。”

长生道:“天底下真有那么多易容师?再说,上哪里找那些想改换容颜的人?”

侧侧笑眯眯地回道:“天下想换脸的人多了去,只你是个例外。有大夫的地方,自然会有病人,易容也是如此。”靠近长生的脸庞看去,见他肤如莹玉,比平常更添丰姿,不由指了他的脸问,“你莫非抹了粉?”

长生吞吞吐吐地道:“少夫人瞧出来了?”

紫颜在旁浅笑,长生一脸胭红,掩到萤火身后藏着。侧侧瞥了紫颜一眼,长生终于如他所愿,在易容之路上渐行渐远。今趟易容师齐聚京城,对长生而言正如紫颜当年遇上十师会,倘若把握了机缘,未尝不可如紫颜般一步登天。

那时,也许紫颜可不再受长生的牵绊。

侧侧低下头,这是她小小的心事,她期盼将来的长生能对紫颜有所助力,免去他一人孜孜求索之苦。爹爹已经不在了,紫颜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此次他把天下易容师视若等闲,但并不曾拒绝与人相斗。十师会上那个想着要争奇斗艳的少年,有初出茅庐的热忱。她喜欢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惊的紫颜,但更爱敢于直面挑战,笑看云起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