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一声大喝,彭老六傲慢的姿态立即垮了下来,拿眼来看面前的这个少年。
这少年只是普通书生的打扮,但已显贵气逼人,这船舱中精致的格局布置彰显主人的尊贵,再加上刚才那两个公差奴才走狗般的巴结腔调,彭老六似乎有点动心的样子,稍稍犹豫之下便放低了姿态,态度转为平和,不像刚才那样桀骜了。
慕章看已打开对方自我保护的缺口了,知道点到了要害,现在正是进入恳谈的良好机会,微笑着示意对方坐下,安抚道,“你的案子京城有名,我尚未离京的时候就瞒耳都听到街论巷议了。不过我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彭老六。”
彭老六错愕地望向慕章,“你?难道是专程为老六翻案来的吗?”
慕章呵呵一笑,“那倒不是,我不过是要告诉你,恶人终须有恶报,不过朝廷办事要走流程,你到了福建就会明白的。”
原来慕章离开京城之前,京郊曾发生一件大案,当地的两个大家族,彭家和荣家因为地宅矛盾聚众械斗,互相各砍伤了十几口。本来只是家族之间的纠纷,两边管事的出面和解也就算了。没想到荣家的伤员回到家中后开始陆续产生麻痹、昏迷、呼吸困难等症状,并最终死亡七人,一个个都呈现中毒的迹象。
荣家一纸诉状告到官衙,立案调查。调查结果,在彭家老六的刀具上发现了毒物反应,便认定了彭老六是主凶。虽然老六矢口否认,但是酷刑之下屈打成招。
本来这械斗杀人重案是要斩立决的,可是彭家私下与荣家协商了许多的好处,荣家愿意私了撤讼。官府从来只要息讼为公,既然没了苦主,也乐得放人。但是却引起了京城百姓的不满,舆论一边倒的压力,要求官府重惩凶徒,保障居民的安全。
于是彭老六就被发配到福建去了。
事实上,当案卷最终的裁定结果送到内阁的时候,段阁老曾觉得此案有疑,曾与慕章专门讨论过,慕章也发觉这案疑点众多,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所以他对彭老六案的整个来龙去脉正好非常的清楚。
但此时彭老六并不知道慕章的身份,听他这样说真是满心困惑,“这位小官说话好不蹊跷。我与你素昧平生,你突然跟我说这些,难道是要为我看相算命吗?”
慕章笑笑,“我不为你看相算命也罢,我若真的干这行,一定属于铁口直断型的,绝对算的比神仙还精准。”
“那你特地找我干嘛?既不是为我翻案,也不是铁口直断?你捉弄我一个落魄的人,有什么意思呢?”说罢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慕章的面前。
“我问你点事情,和你做个等价交换。”慕章神态悠然,自信满满地看着老六。
“交换?交换什么?”
“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我也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哦?”老六看慕章一眼,“我有什么事情是你感兴趣的?”
“前天晚上,你是在景阳县的大牢里过的?”
“对啊。”
“你隔壁那间的犯人,睡觉前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你听没听清楚?”
老六抬头又看了慕章一眼,见慕章表情严肃,“隔壁牢房?那个疯子?你想知道他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你详细给我说说那晚的情况,作为交换,我也给你打个包票,你的案子很快就会有进展了。”
老六有点不太相信,不过抱着侥幸的心理,他还是愿意努力配合面前这个神秘的少年。“前晚,我们到景阳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概近三更的时候,我们才到县衙,驿站离县衙很近,所以差官把我送到大牢,然后他们就走了。”
慕章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呢?继续说下去。”
老六舔了甜嘴唇,慕章把桌上的茶碗推到他的面前。老六接过茶碗,一仰脖子,咕噜喝下,然后将空碗重重的扣到桌上,“狱卒把我带到大牢,投入了左手边的第二间牢房,一开始,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问题。我一路南下,已经借宿过好多的牢房,俱都大同小异,这景阳县的大牢对我也并没有什么新奇感。”
“我拿稻草铺垫墙脚,然后头靠墙壁准备睡觉。这个时候,我听到隔壁传来交谈的声音。”老六的眼神开始扑朔惝恍,似乎是投入了回忆。
“是几个人在交谈?”慕章关注地问道。
“在我被关进第二间牢房之前,我往隔壁那间望过一眼,当时,只看到那间牢房中关押着一个犯人。可是,在我被关进了第二间牢房之后,我分明的听到,隔壁有两个人在交谈。至少一开始是两个人。”老六的眼神变的更加迷离。
慕章也愈发凑近了身体,目露紧张神色,“一开始?一开始是两个人?你的意思是,后来还有其他人参与交谈?”
老六点了点头,“景阳县的大牢一间间牢房之间是有墙隔开的,牢卒一进去就交代了规矩,不允许犯人互相攀谈。我一开始并没有想那么多,只以为自己看错了,隔壁也许不止关着一个犯人,两个人如果关在一起,交谈也很正常。”
“可是我要睡觉,我嫌吵,很不耐烦的砸墙示意,让他们安静。然而,他们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又招来了更多的人参与交谈,慢慢的,我就觉得不对了,因为参与谈话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声杂,我觉得我再怎么看错,分不清一个人和两个人,也不可能分不清一个人和一堆人。”
慕章打断他,紧张的问道,“一堆人到底是多少人?是三个人?五个人?还是三十个人?五十个人?”
老六神情凝重,“我还真说不上来,但是这些人说话的语气,口音,句式、习惯都不一样,他们好像在开会似的,一直的说啊说,说啊说。我觉得他们是在开洗脑会,好多人在给隔壁那人洗脑,都快把我的脑袋也洗空白了。无休无止,翁嗡嗡嗡,我听的实在厌烦极了,我又一次重重的砸了墙壁。”
“然后狱卒发怒了,对我咆哮,我申辩说隔壁太吵了,他们不停的交谈,吵到我睡不着。那狱卒骂我有病,然后又吓唬了我几句,骂了隔壁几句。在这之后,大牢里就一片安静了,再也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直到早上,公差来提我继续上路时我才醒,不过当时狱卒已经换了人,离开的时候我还特地张了一眼隔壁牢房,的确只看到一个人,面朝墙壁睡着。”
慕章看老六停了下来,又倒了一碗茶,推到他的面前,问道,“你说他是个疯子,为什么?”
“我后来想,他一定是一个人在模仿一群人说话,那么多人,声音、语调、口音、节奏全部都一样,然后轮番给他自己洗脑,你说他不是疯子吗?”老六说完这句,接了茶碗过去,继续大口的喝起茶来。
慕章又问,“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那些你说在给他洗脑的人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老六放下茶碗,拿袖子抹一抹嘴,“这我没听清,我就听那语气,大概的语调,嗡嗡嗡,嗡嗡嗡的,那么厚的墙壁隔着呢,何况我也没用心听。”
慕章有些小小的失望。“哦,”随口应了一声,没听清说什么那就是白搭了,说了跟没说一样啊,老六目前说的这些,慕章在梦中早就都知道了。
“不过……”老六突然想起了什么,虽然才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不过两个字,又把慕章的精神给调动起来了。
慕章赶紧凑上去问,“不过什么?”
老六摸摸下巴,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若真说没听清吧,有一句话我是听清了的,因为他反复说,反复说,说了无数遍,我听的耳根都起茧了,才听明白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是什么话?”慕章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条重要的提示。
“不、能、任、他、去、万、商、云、集、之、处、普、济、四、方……”老六的眼神突然变的呆呆的,空洞的瞪着前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明显和刚才不同了。
“什么?”慕章又问了一遍。
老六倏忽回过神来,“什么什么?”
“你刚才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慕章盯着老六的眼睛追问,他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问题。
“我说了什么?”老六一脸茫然,“我说了什么?我说我听不清他们隔壁在说什么。”
慕章皱眉疑视,“你刚才说,不能任他去万商云集之处普济四方。这句话是那夜你从大牢里听来的?”
老六木讷的摇摇头,“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么文绉绉的话,你说给我我也不懂的是什么意思啊,怎么可能是我说给你的?”
“那刚才是谁在说话?”慕章转过头,疑惑地望了一眼身后的丁甲,“你听到刚才他说的这句话吗?”
丁甲一直站在他的背后,此刻只见他茫然的回望向慕章,稍稍沉思了一下,然后迟缓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