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歇息几日后,连日征战的部队终于恢复了元气。除了转入草原军团的三万人马外,猛虎军团的北线主力骑兵都已经打点完行装,准备在丹西的亲自率领下荣归故里,返回家乡。

不过,就在大军启程的前夜,丹西却连续接到了安德鲁、罗嘉斯两位外交高官送来的急件。

“收集整理有关瓦尔芹海盗的全部资料送来。另外,命令昆达、阿尔古、赫辛三人即刻启程前去搜寻罗嘉斯的踪迹,解救外交次长,两盟半岛的情报人员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看完罗嘉斯草就急书,巴夫特转交的信件后,丹西将信递回贝叶。

罗嘉斯当时尚不知道目的地就是鲨鱼岛,故而丹西也只能派人先追索后解救。跟海盗打交道以赎回自己外交高官的,有昆达的利剑坐镇,有曾经当过海盗的阿尔古、赫辛协助,加上猛虎自治领庞大的情报触角,这样的外派组合,丹西认为,再牛的海盗团伙也摆得平。

“老军师那边,我亲自去一趟。”收拢安德鲁的来信后,丹西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美芙洛娃出门去蒂奇斯人那里采办一些草原特产,丹西抱上两个小家伙,迳直朝离自己的寓所不远的安多里尔住处而去。

“军师大人,安德鲁来信了。”当丹西抱着虎子、豹子走进安多里尔的书房时,声音里有一股无法掩饰的失落。

“哦,是吗?”安多里尔手中的鹅毛笔凝住了,他疑惑地抬起头,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按照惯例,如果遇到重要军机大事,一般只有两个讨论场所,一是军营议事厅,一是丹西的主帅住所。这两处地点不仅符合上下礼仪,也方便丹西行动,更兼戒备森严,保密性好。同样,几乎所有的重大政策出台,贝叶这个核心智囊人物也必然要参与讨论,以便集思广益,减少决策的盲目性。

可今晚,地点、人物都有所变化,谈论的又是极其重要且非常敏感的议题,安多里尔不难觉察出其中的异样。

“安德鲁已经成功地与呼兰国内的各方内应、可利用势力搭上线。他不日将离开呼兰,转道进入您的故乡摩里王国游说。”

“嗯!”安多里尔的心稍微宽了些:“呼兰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丹西叹口气:“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险恶。安德鲁分析问题一向比较客观,可这次,我从他信里也读出了恐惧和畏战的情绪。”缓了缓后,继续说道:“照安德鲁的说法,亲眼看看龙源河两岸的万顷麦浪和呼兰大草原上如云的牧群,亲步丈量从东到西、从南达北的广袤国土,亲身体验呼兰民间富足的生活,如此庞大的经济和人口资源,再加上强大的军队和卓越的领军人物,倘若与呼兰这样的国家开战,后果真是不可想像。”

“安德鲁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不过仍免不了外交官的通病,弹性有余,魄力不足。”安多里尔抚着下巴道:“虽然不能轻视敌人,但我们也不应妄自菲薄。呼兰帝国是很强大,柯库里能也称雄东方,不过,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战胜的东西。”

“是啊!柯库里能也会有伤心的时候,”丹西再次长长地叹口气,把话题导入难以开口,可又必须告诉安多里尔的内容:“安德鲁信中还说,清婉公主,在上月过世了……”

丹西把最难启齿的话说完后,不敢正视安多里尔的眼睛。

鹅毛笔掉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后,室内一片死寂。

丹西很想说点什么,安慰这位自己最信赖的军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实在话,由于只闻其名,未谋其面,丹西对于清婉公主的死并没有什么感伤的情绪,但他心里却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失落感。

亦师亦父的秦、得力军师安多里尔、未曾见过的远东同族人清婉公主、最强劲的潜在对手柯库里能,虽说这属于上一辈之间的恩怨,在一些无聊的闲人看来甚至是带有桃色性质的长期情感纠纷,但是因这些人与丹西或亲密、或敌对的联系,以及这些联系对丹西人生发展轨迹的重大影响,令丹西也不得不卷入其间。

祖辈恩怨、个人感情、国家利益,这些互为因果,互相矛盾,而又互相激促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纠结缠绕,丹西无法摆脱与排除,更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

在所有这几个人里,清婉公主最不引人注目,与丹西之间的利益关系、情感关系也最为淡薄,最令人忽视。但她却是一道神奇的纽带,把恩师、助手和仇敌,这几个全大陆赫赫有名的人物连结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丹西。

丹西还清楚地记得少年时经常看到的一幕场景──秦手持乌龙棍呆坐在角斗木屋门口,不论晴天雨季,朝霞夕阳,他的双眼总是空洞地望着远方……

当秦过世后,丹西才了解这段恩怨,明白秦一系列怪异举动和行为方式的原委。尽管秦留给弟子的任务非常简单,可是丹西却早已暗暗下定决心──自己必须努力完成师父真正的未了心愿,而不仅仅是把一本诗集交给那位让师父刻骨铭心的女人……

要与柯库里能交锋,绝不是江湖仇杀那么简单,因为秦在战场、比武场和情场上同时输给了柯库里能,而丹西则必须在各方面雪洗师父身上的耻辱,慰藉其在天之灵!

尽管野心仍是主导因素,但不可否认,这种复仇之愿,也是丹西起兵立业的重要原动力。

丹西将智者安多里尔请入帐幕,令其间的恩怨更加复杂化。

老头儿隐居闹市,假痴不颠,在于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与绝望,而丹西的出现,则令安多里尔重新看到了希望,故而才接受邀请,重新出山。

虽然安多里尔从未明说甚至暗示,缄口不提此事,可丹西仍然能够清晰地觉察到军师在自己身上寄托的殷切期望。

别看安多里尔平日似乎谈笑自若,放荡不羁,丹西很清楚老人深深隐藏在心里的那团忧愁。

老头儿一生没有婚娶,除了辅弼自己之外,他先是醉心茶艺,后是沉迷酒池……

丹西能感觉得到,老头这么做,与其说是怡情,不如说是移情,将心中某种强烈深厚而无法排遣的情感外化,注入到另一个领域中,以求得心灵的安宁与平衡……

已经有一个亦师亦父的人带着遗憾撒手人寰,丹西绝不愿另一个亦师亦父的人遭到同样的命运!

他早就已经暗暗发誓,无论这个清婉公主多大年纪、什么想法,他都必须帮助安多里尔将她从柯库里能手里夺回来。

谁也不清楚清婉公主当时同意出嫁的原因,是无奈,是政治交易,是恐惧,还是真正被柯库里能打动了芳心,但无法否认,暴力抢夺是这一事件发生的最初始,最直接,也很有可能是最重要的因素。

人的情感,尤其是上一辈人的情感,丹西完全不能控制,但暴力抢夺则可以为老头得遂心愿,令老婆婆转变态度,创造一切必要的外部条件。而暴力,也是在这场上辈的纠纷中,丹西唯一能够控制的因素。

同样,不管老头是否能够得偿心愿,将清婉公主抢回来,也是丹西击败柯库里能,取得胜利的一个重要标志。

它至少能够做到以下两点之一,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够鱼和熊掌兼得。

一是抚慰两个自己最亲密、最信赖的人──秦和安多里尔这些年来经受的痛苦折磨和心灵创伤。二是对两位师父施加创伤的施害人柯库里能,也要让他亲身品尝一下个中滋味!

可如今,一切都随着清婉公主的逝去,化作了一坯黄土,一缕青烟,一个永恒的遗憾……

安多里尔永远失去了找回快乐、幸福的机会,只能在柯库里能身上实施复仇,而这种复仇,丝毫也不能减缓他内心的伤痛……

丹西失去了一个胜利的座标,一个回报安多里尔忠心、信任和无私帮助的最珍贵礼物……

实话说,对于清婉公主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女人的过世,丹西心里没有什么悲伤与哀痛,但那种空荡荡的失落,却令他相当的难受。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他也只能呆呆地望着地板,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两个不懂事的小孩怎么懂得大人的想法与心情?

丹西本想带这两个老头儿最喜欢的小家伙过来冲淡一下他的忧伤,孰料他们的顽劣习气不改,反而更加坏事。

“爷爷老师,你是在哭吗?”丹虎发现浊泪无声无息地在安多里尔脸上滚落。

“这是流泪,不是哭。”丹豹从来喜欢跟哥哥抬杠。

“走!”丹西的声音变得凶巴巴的:“让爷爷静一静。”

丹西抱着两个孩子走出门去。

可兄弟俩的抬杠还在继续。

“流泪怎么不是哭?”

“哭要出声,眼睛里进沙子也会流泪。”

……

恼怒的丹西忍不住出手打屁股。

“哇!”

“哇!”

丹虎、丹豹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哭,号啕大哭……

※※※

摩云关的天神殿附近是权贵的聚居地,金壁辉煌、富丽气派的高宅大院比比皆是。呼兰帝国专注内政的成果,雄厚的国力,在这里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于众多的豪宅富苑中间,有一座样子普通的远东风格的院子,宛若鸡立鹤群。不过,没有谁敢嘲笑这座院子寒酸低贱,更无人敢小视宅院的主人──呼兰帝国定国公,镇西大将军,摩云行省总督,东大陆战神柯库里能。

相反,经过此处时,文官离轿,武将下马,无论贵族平民,都朝这里投去崇敬的目光。

今夜无风,月色皎洁。

银辉流泻下来,远东式的飞檐阁楼、呼兰风格的穹顶,都戴上了一顶可爱的白帽子。

不过,与月夜美景格格不入的是,这座小院子里,笼罩着浓浓的哀伤。

大小门沿上覆盖着黑纱,大路小径上竖满花圈。

主厅堂里,一幅巨大的清婉公主头像立在一张橡木大桌上,素洁的绢花堆拥在画像四周,整个灵堂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在昏暗的烛光下,柯库里能身穿丧服,臂扎黑纱,靠在一张八仙椅上,与妻子的画像静静相对。身旁的小几上,放着一本书页发黄的“道德经”。

如果有画师为柯库里能绘一张写实画,那么一切敬仰崇拜东方战神的人,将不无遗憾地看到,柯库里能只是一位身躯高大,模样慈祥,长髯飘飘,精神矍铄的普通老人。但如果画师所画的是一张写意画,你就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柯库里能,与传闻完全一致的柯库里能。

不过,任何画都不及亲眼目睹本人。

当你看到柯库里能的时候,异样的震撼,会在一瞬间立刻攫住了你的心灵。

他如同一尊光芒四射的佛像,让人不自觉地膜拜,本就魁梧的身躯,似乎又扩大了好多倍,即便个头比他还高的巨汉,也会情不自禁地抬头仰视。

任何有缘与柯库里能相见的人,对战神的感觉,只有一个词可以达意──雄浑。

除了雄浑,还是雄浑。

站起来是一座山,躺下去是一道岭,静似一尊耸立的高塔,行如一艘移动的巨舰!

人们不觉会认为,像这样的人物,有什么伟业不能完成,有谁胆敢阻挡他前进的步伐,更遑论主动向其挑战了。

可今日,这座令呼兰人仰慕钦佩的高山峻岭,却为愁云所缭绕,为黑雾所笼罩。

他的脑袋耷拉着,嘴唇下咧着,长髯伤心地挂在下巴颌上,脸上表情木然,生气和活力似乎随着夫人的过世而一起死去了,从威震天下的战神变成了一个负累岁月,衰惫不堪的老头。

柯库里能不怒自威的双眼变成了两颗呆滞反光的玻璃球,失神地盯着画像上的亡妻,陷溺进一种最深沉的遐念中……

※※※

“定国公好点了吗?”院子的一角,柯门四老之首,家族资深幕僚里泽压低声音问道。

里泽是一个喜着峨冠长袍的瘦削老人,与霍勒姆、盖普、彭萨并称为柯门四老,且是其中唯一的文官。他自少年时代起即追随战神,是柯库里能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像卡拉曼这种能人异士,在柯库里能的家臣里还排不上号。

“唉!一直是老样子,我们都劝不动他。”柯库里能的儿子,帝国“六骏”之首的柯南摇头道:“老师,要不您……”

“我还是改日再来吧!”里泽摇摇头,负手离去。

柯南恭敬地将其送至大门方止,然后返身回房去练剑读书。

柯南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概是混血儿的缘故,他容貌清秀,身材修长,风度翩翩,比父亲俊美许多,也单薄和柔弱了许多,更多地继承了母系一方的特点。不过,谈及脾气个性,柯南又独具特色,既不像父亲那样沉稳老辣,也不似母亲那样娴静平和,而是与呼兰皇室、柯库里能家族的那些祖辈类似,说得好听点叫承袭古风,说得直率点就是有些专横高傲。

必须承认,在呼兰帝国年轻一辈里头,柯南的武功和才能都是出类拔萃的,从而能凭才干而不是身份成为全帝国少壮派里的领衔人物,与该国著名骑将布朗尼等人并称“六骏”。

不过呢!此人无论领兵打仗还是处理政务,都是态度强横,手段严苛。其雷厉风行的作风确实让他漂亮地办成过不少事情,但有时却不免失之暴躁冲动,严酷残忍。而且,因对高贵身世的骄傲,导致柯南除了父母和师父里泽之外,很难听得进其他人的意见。

柯库里能曾多次教导自己的儿子要学会圆通变化,要有容人之量,柯南也诚恳地表示悔改,可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又往往习惯性地走上了旧有的轨道。

柯南自身确有才华,高贵的门第、众多的亲友,加上那个在国内俨如天神般的父亲,任谁都卖他面子而不会为难他,故而办差行事,极少失手。

人们总是把功劳归结为自己手段的巧妙,而不会将其归功于环境等其他客观因素。成功的次数多了,人们就会总结出某种行为模式,把经验提升为法则,并推而广之,在各类事情中都照此实施。

虽同为青年俊杰,丹西磕磕绊绊,狄龙大起大落,柯南则是一帆风顺,人生经历上的差别,成为导致各人行事风格迥然不同的决定性因素……

※※※

把里泽送走后不久,柯南刚刚在书桌前坐下,老管家又急匆匆地跑进来汇报:“少主,图克拉祖宰相求见老爷。”

“啊?”柯南不由一惊:“快快有请!”

呼兰帝国宰相,安国公图克拉祖作为帝国铁三角权力结构中的一环,实权方面与柯库里能平起平坐,身份地位尚要高出一头。今天晚上,宰相突然深夜造访,别说柯南,便是柯库里能也不敢有任何怠慢。

柯南迎出门的时候,有一辆黑幔覆盖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院外。

看到柯南出来,侍卫把车帘掀开,图克拉祖蹒跚着走下车厢。

图克拉祖是一个颟顸矮胖,长着两撇八字胡髭的老人,肤色淡雅,额头很高,目光柔和,脸上总带着和气的笑容,乍一看去,像一个圣诞老人那么可亲可爱。

不过,表象总是迷惑人的,图克拉祖看上去没有一点官派,却是呼兰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政务官。

他的模样儿看起来像个弄臣,但与他真正打过交道的就知道,此人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政治家而非醉心权术的政客,是呼兰帝国强盛局面的缔造者,也是全大陆交口称誉的一位外事耆老。轩昂的气度、坚毅的个性、炉火纯青的政治手腕,都在和善外表、安详神态的层层包裹下,不露半丝锋芒。

与柯南一样,图克拉祖也是一个混血儿,是呼兰人与当地被征服土著的后代。无论那些政敌怎么就此大做文章,肆意羞辱,图克拉祖不嗔不怒,不恼不恨,泰然处之,以出色的政绩和过人的谦和,让呼兰人民,让帝国皇帝明白,谁才是国家的柱石,谁才适合出任掌舵的艄公。

先皇力排众议,擢拔图克拉祖和柯库里能,形成皇帝统揽全局,图克拉祖主管政务,柯库里能执掌军事的政治格局。整个帝国在这个超稳定的铁三角权力结构下,政治清明,民富国强,一派繁荣兴旺的盛世气象。瑟连继承父亲打下的基业,续写着帝国的强盛与辉煌。

宰相不搞任何排场,悄然离开京城什罕布尔来到这西部的边关巨塞微服私访。柯南是聪明人,知道如何对付这种场面,他立刻屏退所有仆役,亲自引领图克拉祖前往殡厅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