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启程返乡的前夜,丹西可谓诸事不顺,当他抱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踏进家门的时候,又碰到了另一桩烦心事儿。
霍夫曼上前报告说,密尔顿小鬼离开军营跑到草原上去,据说是要刺杀伊森,替摩瓦报杀父之仇。
侍卫官的旁边还站着两个身兼肇事者和知情人的小鬼──摩瓦和瓦莱娜。两个小孩仿佛两名被抓到的小偷,耷拉着脑袋,在那里等候审讯。
今晚上全被一群小孩搞得焦头烂额,丹西心里恼火得很。可是,妻子对密尔顿不是一般的喜爱,她把丹虎、丹豹从丹西怀里接过去,望向丈夫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和恳求。这种眼神,让丹西不得不把“我才不想管这些鸟事”等气话咽下去,转头蹲下身子,向摩瓦和瓦莱娜两个小孩打探缘由。
由于是讯问小孩,还得多花一番心思,经过哄骗利诱,丹西方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密尔顿见摩瓦对自己的态度转变成十分冷淡,不时出言讥讽,感觉受了侮辱。到底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管不住自己的任性,脾气上来了,就不考虑后果。
两人大吵一番后,密尔顿对摩瓦发下毒誓,要独自深入草原,割下伊森的人头替摩瓦报仇,对方必须承认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而且要立一块巨大的石碑纪念伟大的骑士密尔顿。
成人有时候很难理解小孩的内心世界,要说这个密尔顿,脾气暴躁,好大喜功,受英雄传奇小说的毒害菲浅,但真正干事的时候,那股狡猾劲儿,那种缜密心计,连大人都比不上他。
在妹妹的协助下,他骑上火暴龙,还偷了一匹运干粮的大驮马,于昨晚悄悄跑出军营,北上草原。
为了顺利逃逸,不过早地被人察觉,密尔顿还做了个木偶假人,然后慌称生病要卧床休息,将偶人放在被窝里罩住,仅余一缕头发在外,显得非常逼真。瓦莱娜也帮他圆谎,把大人都骗过了。要不是美芙洛娃一整天都没看到密尔顿,听闻他病了,派个医生前去诊治,小鬼头布置的骗局还不知道要瞒到何时……
如今,一个几岁的孩子跑上蛮荒的草原去刺杀伊森老妖,且不说伊森的武功高到何种程度,即便是寒冻、迷路、蛮子、盗匪、野兽,随便哪一项都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丹西越问,美芙洛娃越急,她忍不住抓着丈夫的胳膊,泪水在眼眶直里打转。
一直想改善自己在老婆心中冷面铁血形象的丹西,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急夫人之所急。
丹西果断下令,追索和拦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机灵鬼。
凯鲁和古斯两人带一小队精干的骑兵上草原巡视,追擒密尔顿,蒂奇斯人也必须加以协助。巴尔博的猛禽队也被派出,在高空侦察小孩的踪迹。
丹西对追回密尔顿确实派出了豪华阵容,让自己最信任的伙伴凯鲁出马担纲。凯鲁武功相当不错,又曾与伊森硬碰硬地交过手,在所有的猛虎战将里头,除了丹西以外,他最熟悉老妖的功夫招式。
这么多高手上草原把一个孩子找到并带回来,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有把握的。
一个七岁的小孩赌气,搅乱了相当多人的行程。不过,猛虎军团的战略性调度,毕竟不是一个小密尔顿能够破坏得了的。
把一切布置完毕后,丹西好言好语地宽慰妻子,继续为明日的行军返程做布置……
吊唁仪式完毕后,柯库里能带着图克拉祖来到内堂一间隔绝内外声响的密室中,相对而坐,细声密谈。
帝国两大柱石已经数年未曾会面了,此刻图克拉祖的突然来访,柯库里能也暂时从悲伤中被拉回现实世界,恢复了些许活力。
“我请求增兵西境,待时挺进的奏章,陛下一直没有回音,不会是你压着了吧?”
“没错,是我建议陛下留中不发,暂且搁置的。”
权力铁三角虽然对外同声共气,其实内中也有分歧。不过柯库里能和图克拉祖合作了数十年,相互之间非常坦诚,不至于搞什么下作的政治手段。
“理由呢?”
“这个问题,其实咱们已经争论过好多次了。”图克拉祖缓声道:“战争只能作为最后的一个选项,能通过外交、经济、政治途径实现,何必要通过流血来完成?我国的发展势头非常好,周边国家没有一个能对我们构成威胁,相反却是亲善有加。陛下与库姆奇公主已经联姻,只须那个老国王一死,该国就能和平并入我国。周边的许多城主,都愿意与我们签订共同防御协定,以保证自身的安全。”
“如果我们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即便你有战神之美誉,我还是要说,风险过于巨大。一旦失败,不仅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而且会打断我国良好的发展进程,动摇、颠覆甚至毁灭帝国。”
“胜利了又如何?征服可以带来顺从,不会带来爱戴。蕴藏于心底的仇恨,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清除,真正的融入帝国,又要花费几许代价?想想看,我国的迁入民与土著融合为一个民族,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花了多长时间?到现在,政治权利、经济地位等方面的分歧和差别是消失了,可在有些人那里,心理上的芥蒂依然存在。老兄,你打完仗就没事了,烂摊子可是我来收拾。”
和平外交政策既符合图克拉祖的个性,也是他的一贯主张,并在数十年时间里为呼兰帝国所遵循。
“宰相大人哪,你那套经济一体,政治结盟,以和平手段消弭分歧,达致民族融合,最终实现柔性扩张,无暴力统一的观点,我并非完全反对。这样做,对老百姓,对陛下,对我们自己,都有好处。不过,你也太过于理想化了,虽然现在你做得很不错,在一步一步朝这个目标努力,不过,未来你就会遇上无法逾越的鸿沟。可以这么说,我们呼兰帝国不具有实现这一目标的可能性。”
“我们维持了几十年的和平局面,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友善;我们的经济得到了迅速的发展,民间富裕殷实;我们保持着一支强大的军队,足以保证国土安全并有能力向外扩张。这些成就,您功不可没,也似乎有实现那宏伟而美好目标的可能。不过,您完全忽视了文化层面的影响,面对着中央走廊的一神教,我们的泛神宗教只怕惟有惨败一途。依您的方法,到头来,只怕是他们征服我们。”
“说实在的,我有些羡慕丹西,他自己立国,不需要背负什么历史包袱,更兼这个小子圆滑狡诈,什么东西有利就拿来用。我们呼兰不同,皇帝就是统治人间的至尊无上的天神,风雨雷电、草木万物皆有灵性,皆由神掌。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也是凡心肉体,无从统驭人间万物,但逢自然灾害,但逢过世、刺杀、宫闱事变等,就没法自圆其说。而中央走廊里的那些牧师们,却可以用上帝震怒,降灾人间来搪塞,反激起信徒们更狂热的膜拜。反正上帝也不知道在哪,可以用衪来对付一切。”
“如果说经济是基础,政治是梁柱,那么文化就是空气。再艰难,有形之体也有可以改造的余地,可是,改造空气,我们又如何着手?这种事情,尤其是陛下的皇室那边,只怕你我都不敢轻易开口吧?我曾隐晦上书陛下,稍稍放宽我国的宗教政策,可未有回音,我国依然严禁邪教传播。库姆奇即使和平并入我国又如何?陛下可能出于某种考虑允许他们保留信仰,但本土政策不会有什么改变,到时候依然只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当然,我理解陛下,要他自己放弃这种至尊地位是非常难的。有作为的皇帝,让其在海晏河清的时候放弃地位,更为不易,反是软弱之主,在国事艰难的时刻,实施变革的阻力要小得多。”
柯库里能却是另一套主张。
“可你这说明了什么?我们就必败无疑?”图克拉祖反问道。
“说明你的那一套行不通,长期的和平竞争对我国不利。”柯库里能道:“将来发生变革是一定的,要么是自上而下的主动改良,要么是自下而上的颠覆重构。无论哪种情况,在蜕变的时刻,呼兰都将处于最为脆弱疲敝的状态。”
“我们无法影响这种历史进程,但可以将其对呼兰民族的危害降到最低。要想保证民族的生存,不被某些居心叵测者趁虚而入,甚至亡国灭种,就要统一中央走廊。如若不能,也至少要做到,在中央走廊里继续维持一盘散沙的局面,不允许有任何强大的,足以对我国实施毁灭性打击的基督教国家存在。”
“你我可以合力,劝说陛下为着子孙后代计,逐渐放低姿态,走下神坛,一步步改良目前的宗教政策。不过这一点,不是你我能够控制得了的。我们能做到的就是第二点,消灭或者削弱我们的敌人。目前来看,丹西是最有可能继承朗托遗志,实现走廊统一的人。当年朗托对我国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想必宰相大人也清楚,我和他之间的对立,不在于个人恩怨,而在于国家存亡。”
“既然如此,咱们可是任由丹西坐大呀!”图克拉祖说道。
“不错,我们当时确定的正是养肥了再杀,成熟了再摘的政策。历史的烟云变幻莫测,但我国西疆总是重复着这么一条规律。中央走廊一些自不量力的小子胆敢进犯我国,基本上总是被摩云关挡回去,可当我国进兵中央走廊的时候,那些可耻的国家和城市总是给我们扣上异教徒入侵的帽子,而这顶帽子总是灵验,整个走廊都立刻放弃分歧,联合起来进行抵抗,比今年联军围攻猛虎自治领的声势更加浩大。这一方面是受宗教狂热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在于,我国强大的实力令各国惧怕。进攻中央郡是图财,反击我们却是为了生存。这种局面造成了,我国很多谙熟韬略的前辈,包括我的祖先在内,最终都只能劳而无功,撤回摩云关。”
“丹西与朗托都是建国立业之辈,但他与朗托不同的是,一开始就把统一走廊定在武力的基础上。当然,他的策略是对的,不过,这也给了我们一个以正面形象进兵走廊的机会。丹西以武立国,以武夺国,对走廊各国来说,生存将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么多年来,在您的帮助下,我国的形像已经大大改善,只要丹西发动大规模侵略扩张,应各国要求,我们可以不受阻碍地进兵走廊,在敌国的领土上歼灭丹西的主力,反攻杀入中央郡和闪特,接手他所建立的一切。我们不会遇到昔日的被围攻局面,各国反而会成为我们最热心的帮手。新建国家的基础从来都是脆弱的,凝聚力也不强,故而我国接管工作遭遇到的阻力会小得多。”
“只怕有些一厢情愿了吧!一切都是建立在假想的基础上,并据此要求拨兵添饷,增钱调粮。根据情报,丹西正在将重点转向内政建设,军队正在裁减而不是扩充,如若他短期内不向外扩展,我们不是白白浪费国家资财?”图克拉祖皱眉道:“为人臣子,当尽忠辅弼,至死不渝。陛下那边,我可以就你今天提出的宗教问题向其谏言。”
“无论如何,你没有向我证明,中央走廊的未来局势一定会按照你的思路发展,也没有说服我,你就一定能战胜丹西。相较于军事征服,我认为劝谏陛下更为可行。其一,风险更小,了不起也就我这颗人头落地,而不至于动摇国家的根基。其二,我们可以联合皇妃一起劝说,这还是有说服陛下的可能性的。如若能够说服陛下,我的理想就有达成的可能,千千万万个生灵可以保全,无论我国还是他国,百姓可以继续安居乐业,远离兵燹劫火的涂炭。”
呼兰帝国军政泰斗都是计虑深远之人,图的不是一时之快,而是国家的长远发展战略。两人并无官场内的委婉隐晦作风,对话直白,坦陈心迹。不过,两大巨头又各有主张,谁也说服不了谁。
柯库里能更多地秉承呼兰祖辈的风格,更为强硬。当然,他与塔特拉什那种死硬鹰派不同,思虑要全面得多,计议要长远得多,手法要老到圆滑得多,两者的进取扩张战略,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图克拉祖小时候曾亲眼目睹国内民族纠纷造成的悲剧,亲身体验民族压迫的苦楚,站在普通民众的立场上说话,向往和平与安定。他从基层小吏做起,一步步爬升,最终说服先帝采纳了自己的主张,在数十年时间里贯彻执行,缔造出呼兰今日的繁盛局面。
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实现理想有望的时候,柯库里能却重拾军事扩张之战略,图克拉祖焉能不反对?
图克拉祖知道,柯库里能战绩裴然,他决心进行的军事行动从未有过失手。不过,历经风雨的老宰相深悉,任何战争都存在着偶然性,一场战争毁掉一位战神的一世英名,让一个强大的帝国灰飞烟灭,历史上并不罕见。
柯库里能执意用兵走廊,自己过去数十年的苦心经营遭受到彻底败坏的风险,图克拉祖怎可袖手旁观?
先帝已殁,现皇瑟连虽然萧规曹随,继承过去的政策,但其心底是如何打算,老宰相心中并没有谱。
柯库里能这等强势人物提出主战建议,与塔特拉什之辈不可同日而语,图克拉祖也只能借吊丧之名亲自前来说服,然则依然如往常般毫无结果。
没有办法,在大臣这个层面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能由君主来定夺。最后两人议妥,分别上交各自方案,提请瑟连圣裁,让皇帝陛下独断乾纲,钦定国是。
意见的分歧并不妨碍两人间的友情,千里迢迢赶来安慰并说服柯库里能的图克拉祖,欣然接受在朋友的家里享用晚膳的邀请。
席间,大家避开长时间讨论也无法达成共识的问题,转向一些令人愉快的话题。
“我记得嫂子经常劝你阅读远东的道德经以消除心中戾气,可我看你越老越是心热哩!”图克拉祖指着满桌酒菜打趣道:“吃饭也看得出来,荤多素少,油水厚厚。”
“平常我们也不这么吃,有饕餮宰相之称的图克拉祖驾临,只好跟着一块好好饱尝美食喽!”矮胖的图克拉祖的美食嗜好在全大陆闻名,柯库里能解释道:“不过你还别说,这道德经我都能倒着背诵了,可读来看去,发现竟是一本兵书。”
“哦?这倒是奇了,说来听听。”
“此书看似劝人‘无为’、‘不争’,实则隐藏着一个最为自私的目的,即对自己而言的‘无不为’、‘莫能与之争’。‘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表面上的‘柔弱’能最大限度、最安全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不固执于任何东西,不为任何东西所束缚、羁縻,其目的也只有一个,达致自我生存之圆满。我个人认为,该书的远东作者真可谓洞悉万物,参透世情,且极其阴险之人。”
“‘道’的含义,就是‘法自然’、‘应物而变’。‘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水作为‘上善’的典型代表事物,几于道。”
“水是最简单的事物,却可以无穷变形,并随流赋形,自己没有固定的形式,却能成就无穷的形式,永远不会丧失应时而动,应物而变的灵动状态。一滴是水,一壶是水,一潭是水,一江一河一海仍然是水。水可以无限累积,也可以无限细分,从基本单位到全部整体,遵循同样的秩序和结构,在军事上说就是指挥体系简单、灵敏、快速、无形。理想的军队就应该像水一样,在作战中受到了损失,就如水被蒸发或舀取,剩下的依然是水,只损失数量,不损失秩序和结构,而只要指挥体系存在,战争就不能言败。听说戈勃特竟然重布鸦兵撒星阵,其中就有点这种味道。不过,因其固着于马,仍有束缚其发挥作用的羁縻,最终还是因突发马瘟,为丹西所败。”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是最柔弱的事物,却能做到弱胜强,柔克刚。因为水斩不断,切不烂,具有最佳的承受力、最迅速的恢复力和最大的弹性。我们可以看到,大到整军调度,小至战术调整,每一个军事动作,即便精确如丹西者,依然是一个过程化的动作。纵观整个过程,也许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但将时间细细切分为每一个刹那,就可能出现其机械僵化之处。每一个刹那并非完美,就会被人抓住机会加以击败。而水的流动,没有脱节,群而连贯,每一个刹那化的动作都臻至完美,由这些完美刹那组成的过程,则同样是无隙可乘。”
“水见缝即钻,见隙即渗,浸润无声,可以纠缠、粘着、依附、穿透,也可以冲刷、拍击、淹没。多与寡,攻与守,动与静,尽皆可战。水尚有一种特殊的变形方式,即汽化。汽化时,质量仍然不变,体积却膨胀得很大,对外产生极大的压力,可以说不变的质量是一种深藏的真相,膨胀是一种表面的假相。能否顶住压力,识破假相,才真正考验一个人的指挥水准。”
“呵呵,一本道家玄书被你读成这样,倒也真是奇闻。”柯库里能滔滔不绝,图克拉祖拊掌笑道:“你的意思,是否就书谈兵,告诉我你必胜丹西呢?”
“战争艺术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其中没有必胜之道,只有不败之理。如果存在必胜之道,则必然产生一个逻辑悖论,掌握此道的争战双方皆胜。就如我取笑那些传教的基督徒一样,请全知全能的上帝造一块他搬不动的石头试试。然则不败却是可能,掌握战争至理的双方皆可不败。事实上,谁都只能接近而不可能达到不败,不过谁离不败的境界更近,谁获胜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冒险鲁莽,甚至存在严重缺陷的将领竟然打了胜仗,那是因为对手距离不败的境界更远。”
“用不败,你可说服不了我,可别指望我为了你的不败而改变态度。”
“我可不会存有以言辞打动宰相大人的念头,”柯库里能举盅道:“别谈那些,来,咱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