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安静的沙漠在马蹄的惊扰下变得像煮沸的开水,扬起的沙尘随着燥热的风盘旋着飞向远方,形成一捧捧黄色的沙雾。远远望去弥漫在热浪下虚化的景物波浪般的颤动着,好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

“之前安排在孟菲斯附近的人,已经全部召集过来了,今晚会在塔塔尔和我们汇合。”库仑塔拿着羊皮水袋走到辛莫蓝伽的面前,将水袋交给她,瞥了眼坐在马上已经清醒的艾希雅,大大的帽子几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那僵硬的身姿蕴涵了多少怒气。

“好,传信给王,说我们回来了。”接过水袋,打开,刚凑到嘴边,忽然想起了什么,递到艾希雅的面前,“喝吧。”她轻声说,视线却停留在别处。

半晌,低头看了眼她手中的水袋,没有伸手,没有开口,又将目光调向前方,沉默。

库仑塔识相的转身离开这块无声无息的战场,艾希雅身上所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足以冻结沙漠里炽热的温度,而一向脾气不善的辛莫蓝伽似乎也是在压抑着某种怒气,忍耐着艾希雅的沉默冷面。

不希望卷入这场纷争的库仑塔宁愿躲的远远的,反正完全不具备危险的艾希雅不能对辛莫蓝伽造成危险,他也能放心的躲在远处看着两人间无形的怒火烈烈燃烧。

瞥了眼已经闪到一旁去和手下说话的库仑塔,辛莫蓝伽深深叹息,手这样举着,不累,却引来不远处几个手下的侧目。

“晚上我们要在塔塔尔过夜,这之前都不会休息了,我劝你还是喝点水。”

风从两人间吹过,带着沙漠里的燥热,却还是无法挥开艾希雅身上的冰冷气息,沉默的她静静望着远方,目光空洞,遥远……

看了她一眼,辛莫蓝伽收好水袋,翻身上马,拉紧缰绳时,感觉到身前的人儿身体微微一震,带着抗拒的拉开两人的距离,即便这是徒劳的行为……同坐一匹马上的两人就算再怎么刻意不想去触碰到对方,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牵起嘴角,夹紧马肚,瞬间向后拉紧缰绳,马儿突然立起前蹄,嘶鸣一声,前蹄才刚落地,已经撒开四蹄向前冲去,箭一般的速度,冲破了热浪。

身体不适应这突来的剧烈运动,重重的倒向身后,几乎是用砸的力量,背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痛,艾希雅吃痛的皱眉,咬着牙没有喊出声。她绝对有理由相信,辛莫蓝伽是故意的,用这种可笑的行为报复她的沉默。

从她睁开眼到现在,她们只讲过几句话,当辛莫蓝伽拒绝放她回孟菲斯后,她就不在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

就算她求她,她也不会心软的放她走,那她还不如省些力气想想如何自救,不知道昆卡有没有发现她已经失踪了,不知道寻找她的人已经找到了哪里,但愿能在离开埃及境内前发现她,否则一旦离开了埃及,再想找她就非常困难了。

一声叹息,隐在呼啸的风中,微不可闻,却没能逃过辛莫蓝伽的耳朵,因为刚才的小小惩罚而兀自得意的脸,瞬间垮下,拉起斗篷的帽子挡住自己难看的脸色,一抹暗光划过眼底,有些无奈,有些神伤……

不远处的篝火噼啪轻响,一些细小的交谈声传过来,说的是亚述语,很陌生的语言,在孟菲斯几乎听不到这种语言。

埃及一直不与亚述通商,担心怀揣着野心的亚述人潜伏埃及伺机发动攻击,两国更从不派使节往来,以至于单就“亚述”这个词,对于普通的埃及人来讲,都有些像洪水猛兽一样的可怕,更不用说学习他们的语言了。

现在真的庆幸母亲在她儿时逼她学习过这种生辟的语言,否则这会儿她就像聋子一样,带着一双耳朵却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茫然而不知所措的与他们一同前往亚述。

虽然长时间不曾用过亚述语,艾希雅已经忘记了许多语法,好在她还是能从他们交谈的支字片语里辨出一些意思,诸如汇合,时间,地点,还有一些人名。

靠向身后的半截断墙,放眼向周围望去,一片残破……没有屋顶塌了半边墙壁的房子所处可见,这处不知道被荒废了多长时间没人居住的旧村落位于尼罗河以东,距离孟菲斯大约一天的路程。

鼻息间隐约一丝香味,似乎是从孟菲斯吹来的风里捎带的熟悉味道,那种充斥在大街小巷的香料味,曾经不太喜欢,现在却急不可耐的想要重新置身的透着亲切的香味。

昂首望向天空,璀璨的星河散落漆黑的夜,繁星点点织成一幅绚烂的图画,天狼星在天空中最耀眼的位置闪烁,预示着尼罗河下一次涨潮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又该是举国欢庆赞美众神赐福埃及的时刻,不知那时自己又身在何处……

轰轰的马蹄声响起,突兀地打断了艾希雅的思绪,侧目而视,几十人的马队扬起一团沙尘,即便是在晚上仍然能看见灰色的沙尘扬起一片带着一股劲风刮进这个废弃的小村庄。

辛莫蓝伽从篝火边起身,绕过火堆走了几步,马队为首的那个人走上前跪下,身后的那些人也跟着陆续跪下,辛莫蓝伽微笑地扶起最先跪下的人,挥手示意身后的那些人也起来,他们在说些什么,离的有些远,艾希雅听不清。

忽然,感受到来自那群人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艾希雅不安的动动身子,夜色下他们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是猎人看见猎物垂死挣扎时的兴奋,让人脊梁发寒的颤栗。

蓦地,一种奇怪的感觉袭来,艾希雅眼神轻闪,对上一双被浓浓夜色渲染的灰眸,不若白天明亮的浅灰色,而是沉淀了黑夜般妖娆的深灰,闪着一簇隐约明灭的青色火焰轻舔着自己的脸庞。

全身一滞,急急的偏过脸,视线定定的落在自己脚边那因为干涸而姿意龟裂的土地上。

想笑,却只是牵了牵嘴角,收回目光转向眼前的男子,“在路上有没有碰见埃及的追兵?”

“没有,也许还没有发现咱们离开的方向。”男子说,瞧见库仑塔朝着这边走过来。

“应该已经发现了,只是还没确定具体的方位,正在尼罗河边上没头没脑的找呢。”说话的是库仑塔,他微笑着拍拍了男子的肩,“那坎,你小子怎么现在才来?”

“接到命令就动身了,有几个手下还在工地,溜出来花了点时间。”那坎笑呵呵的说,眼光飘向辛莫蓝伽,发现她正在想什么,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很少见的情况。

“怎么了,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摇头,指指火堆,“你们赶快休息一会儿,二个漏时后出发。”

“是。”那坎欠身,转身对手下说:“三人一队轮流守卫,其余人休息。”一挥手众人散开,或躺或坐闭目养神。

站在原地没动,犹豫了片刻,走到火堆旁拿起一些吃的和水向艾希雅走去,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明知又要碰壁,干嘛还老是去招惹那个看上去清高,其实也的确很清高的大神官。

“把这些吃了,要保存体力,我们要连夜赶路。”蹲下身将食物放在艾希雅的面前,起身离开。

“你真要带我去亚述?”不期然地,艾希雅忽然开口,令辛莫蓝伽刚抬起的脚又落回地上。

回头,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点头。“我已经说过了。”

这样抬头看着辛莫蓝伽让艾希雅觉得自己更加渺小,索性站起,虽然仍然矮她一个头,但是总比像仰视神一样的望着她来的强。

“为什么?难道你们打算用我来要挟蒙西斯特,如果萨米都是这样想的,我只能说,你们都太不了解蒙西斯特了。”

只见辛莫蓝伽浓黑的眉嘲弄般地一挑,以带着嘲讽的口吻响应艾希雅的质问。“王会如何处置你,我无权过问,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回亚述。”

沉吟片刻,说:“你就这样回报我吗?”浓郁在眼底的怒气悄然浮显,带着一丝后悔。

笑了,对艾希雅眼中流露出的鄙夷和不耐烦不以为然,月光下线条清俊的脸缓缓靠近,一股危险的气息瞬间袭来,轻缓的呼吸羽毛般拂在艾希雅僵硬的脸庞,很近的距离,一截睫毛的距离。

“我的大神官,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我们是敌人,难道你指望我报答你的怜悯吗?”

空气很静,静到艾希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自己极力克制的呼吸中,一下一下由缓到急。

抬起头,在艾希雅惊讶羞愤的苍白目光中,转身离开。“把东西吃了,我不想带个尸体回去。”

危险的气息随着辛莫蓝伽的背影远离而逐渐消失,深吸一口气,望着那高挑的身影走到火堆旁坐下,隐没于一群身材高大的男人之间,艾希雅才将一直停滞在胸中的那口气呼出,缓缓地坐回地上,以释放刚才一直保持僵立动作时,几乎被凝固的血液。

她,真的做错了,错的非常离谱,非常可笑……

平生第一次,她讨厌起了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观察力……那种只要让她看一眼,与她交谈上两句话,就可以了解一个人性格的洞察力。这种她一直引以为傲的能力第一次出卖了她,然而就是这一次失误,就足够造成不可挽救的错误。

不确定亚述王萨米都为什么要自己,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友好的拜访邀请,除了拿她来要挟蒙西斯特,似乎她并没有别的作用。

除非……

一个机灵,艾希雅立刻打消了这个让她全身发寒的想法,那个关系到埃及命运的秘密只有四个人知道,身在两河的萨米都怎么可能知道了。

抬手,轻轻抚摸着胸前的荷鲁斯之眼,淡淡的青绿色光芒在指间的磨擦下溢出,莹亮的光泽如同天上的星星坠落胸前,闪烁倏忽……

目光落在脚边的食物,停留片刻,伸手拿起碗里的饼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很干,比起平时的美味食物这简直是石头,却是她现在唯一可以填饱肚子活下去的东西,嚼了几下艰难的咽下去,感觉嗓子都快划破了,赶快拿起水猛喝了几口,才勉强可以继续吞咽。

一道目光透过熊熊燃烧的火焰注视着艾希雅的方向,直到看见她皱着眉把手里的东西吃完,才悄然无声的隐在摇曳的桔红色火光中。

懊恼,任由眼前热烈的火堆都无法熔化,无声无息的映在那抹沉浸了浓黑的灰色眸子里,如此清晰,如此无奈……

看着空荡荡的马车,昆卡一拳重重砸在车边,“还没有找到车夫吗?”

“没有。”侍卫上前说道。

皱眉,走到马边,拉过缰绳,“你们继续留下搜寻,其余人和我继续向前找。”翻身上马,低头对马下的侍卫说道。

“大人,要不要禀报王?”副官走上前,看了眼昆卡问道。

敛眼,思忖片刻,摇头,重重叹息。“先不要告诉王,太晚了,不要打扰王的休息。我们继续找,如果明天日落之前,还是没有大人的消息,我会去禀告王。”

“是。”

“把你的手下分成几组,除了在这里找,还要到附近村落去找。”昆卡沉声交待,扬鞭正欲离去,一个侍卫跑着来禀告……车夫找到了,还活着。

“快带他来见我,快!”昆卡一边急急的喊道,一边下马。

看见车夫由两个侍卫扶着,小跑着过来,昆卡几个大步跨上前,厉声问道:“大神官大人呢?”

车夫跪下,惊若寒蝉的身躯不停的抖着,声音更是颤抖的厉害,半天才吱吱唔唔的把事情说清楚。

虽然已经猜到一些真相,但当车夫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说出后,昆卡一向沉稳的脸上,仍然冒出了许久不见的惊讶和……恐惧。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岁,昆卡皱着眉,示意手下将车夫带下去,自己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望向不远处奔流不息的尼罗河,副官看着他,想上前说话,又不知是否能打扰他,局促地站在他的身后。

半晌,似乎是身后侍卫拉着马车离开的响动惊动了昆卡,他身体微微一震,继而转身对副官说:“带上所有的人手,和我去追。”

“大人,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会从哪条路回亚述,我们要怎么追?”

“不管哪条路,只要想回亚述必须经过堤拉亚,马上集结所有人手,连夜赶往堤拉亚,快!!”大步走向自己的马,昆卡一拉缰绳,对身后的副官说道,自己翻身上马,不等副官应声,已经率先冲了出去。

“快,所有人集合去堤拉亚,赶快!”副官转身对身后的侍卫大声喊道,接过侍卫送上来的马绳,一跃而上跟着昆卡的马扬起的沙尘跑了出去。

悠扬的乐曲伴着舞娘曼妙的舞姿流淌在宽敞明亮的室内,袅袅轻烟从镂空的青铜炉里飘出,丝丝缕缕缠绕着微风蔓延在空气里,一丝暗香撩人鼻间的妖娆。

半卧半躺在金丝彩棉织锦的软榻上,单手支着头,仍由一头如瀑的棕发波浪般铺在身后,在闪动的火光中泛出红色的光晕,惹人想要伸手去抚摸那抹柔软,感受它在指间划动的曼妙。

深蓝色的长裙裹着玲珑有致的修长身躯,长长的裙摆滑下软榻如水一般泻下台阶,扬扬洒洒映着窗外的月光,幽蓝静谧……

“索伊兹,娜娅去孟菲斯有没有七十天了。”轻盈的如同羽毛一般的声音,如它的主人一样的迷人。

阶下站立的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敛着眼,颔首答道:“已经七十三天了,公主殿下。”

“是吗?”手指伴着鼓乐的点子轻轻敲在软榻的边缘,神色悠闲,目光游移在舞娘柔软的身体上,微弯的眼角含着薄薄的笑意,暗红色的眸底却冰冷一片。

“蒙西斯特还没有答应联盟,娜娅和使臣似乎并没有完成任务。”脸微侧,目光淡淡的瞥向索伊兹,一如声音一样的淡然,笑容却仍然挂在唇边,仿佛比刚才笑的更加甜美。

“宰相阿普赫拉特一直是支持联盟的,但是以克阿图将军为首的一帮人却一直和我们唱反调,现在孟菲斯两派势力正暗暗较劲。必竟,大神官到现在也没有同意联盟,蒙西斯特肯定是想得到大神官的支持,所以才迟迟没有同意联盟。”低声说,眼睛不曾瞄一眼撩人的舞妓,尽管她们就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正用那柔软的手指划过自己的肩膀,索伊兹仍然敛着眼,神色严肃。

缓缓地直起身体,手掌轻轻覆上侍女端着酒杯的手,眼神轻佻肆意的游移在侍女年轻娇好的面容上,惹来侍女一阵脸红,半跪半坐在软榻下的侍女举起酒杯送到女子的嘴边,闪烁着迷离眼光的狭长眼睛看着女子将自己喂的酒喝光,正想收回的手,刚才轻抚手背的手却转由轻轻握住她的手,侍女低头一笑,抽回了手,欠身退了下去。

望着侍女退下的身影,女子抬起刚才握着侍女的手,拇指在其余四个指尖间轻磨,继而轻轻一弹,暗红色的波在眸底流转,转向阶下男子时,眼神里的放肆仍然张狂。

“大神官……”轻念,眸底红色的光轻轻一颤,敛眼,再抬眸时,刚才眼中的放肆已经不在,褪去戏谑的表情,精致的五官间悄然浮显一道留恋的笑容。

索伊兹看着坐于软榻上的女子脸上的笑容,先是一愣,转而低声问道:“大神官的决定,直接影响了我们联盟的进度,她的意见对于蒙西斯特来说,致关重要。我们在娜娅公主出使埃及前的几个使节,都在大神官那里碰了壁,公主,您看要怎么办?”

“继承了她母亲太过于执着的性格,那个小公主还是这么别扭吗?”声音透着笑意,伴着眼底闪烁不定的红光更炽盛,女子起身慢慢步下台阶,抬手间音乐停下舞妓躬身退下。

走到宽大的窗前,抬头望着星空,微风吹过,抖散她披在肩上的长发,丝缕轻缠细白的颈间,“索伊兹,传信给使臣,多在克阿图身上动动脑子,一旦他同意了联盟,我们就掌握了主动权。至于大神官……”缓缓的转身,背靠在窗棱边,眯起眼,一缕血色的红光从她的眼底划过,“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挡不住战争的脚步。”

“是。”

看着索伊兹退出房间,扬了扬手,音乐再次响起,舞妓踏着脚腕上的银铃声翩翩起舞,目光注视着美丽的舞妓,却不若先前的兴致盎然,失了兴致的脸上笑容渐渐褪去,转而由一种莫名的惆怅取代,淡淡的萦绕在眉间……

“艾希雅……”极轻的声音淹没在轻快悦耳的音乐中,一个失神的笑容在转身看向窗外璀璨的夜色时无声无息的流露,捎带着迷惘不定的视线一同飘向天狼星守护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有写完,今天一早爬起来赶紧写,写好就来更新了,嘿嘿!!

毫不羞涩嘀说,真是个敬业的作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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