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速真紧紧咬着嘴唇,痛的浑身发抖,却仍恳求道:“公主……求……求你,把我送出去,我不能……脏……脏了你的屋子……”
“胡说!什么都别想!你忍住,太医快来了!”我抱住她,一遍遍抚着她,想为她缓释疼痛,一面焦急地等着太医的到来。
不时抬头往外面看,我心里着急,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燃了起来,什么事也顾不得想,只求别速真能平安。低头看看她,她脸色煞白,额上已满是冷汗。
我轻轻抚过她额头,耳语道:“你坚持住!别速真,听话!”
帐帘被掀开,女孩儿们迎着太医稳婆火急火燎地进来,热水软布也已准备妥当。太医瞥了一眼别速真,有些犯难:“娘子这是小产的迹象,可是在公主殿中,怕不方便……”
我急得眼里冒火,斥道:“啰嗦什么!救人要紧!务必保住别速真,大人孩子都要保!”
“是,是!”太医连声答应,立刻准备就绪。阿兰上前把我拉开:“公主还是先回避一下,这里不方便。”
我点点头,却仍不放心,不时回头看,别速真的眼睛已经半闭起来,似乎疼得失去了神识。我的心又是一缩,一个仆妇见我忧心,宽慰道:“公主勿忧,太医、稳婆都是有经验的,娘子也是有福气的人,定会没事!”
我不再滞留,忧心忡忡地走了。出了帐殿,还是清晨,天空却灰蒙蒙的,太阳融在云层中,四处晦暗不明。原野上的草木也显得无精打采。我周身燥热烦闷,打开手掌,里面已湿淋淋一层汗。
回身望望帐殿,女孩儿和仆妇们进进出出,人影窜动,我像孩子他爹一般,绕着帐殿来回踱步,心里烦躁不安:要是别速真和孩子出事,我一辈子都无法释怀。只求她能好好的,其余什么都顾不得了。
大家忙碌起来,似乎都把我忘了。伯颜很快得了消息,和帖木伦一起赶过来,两人急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都进帐子里去看,被女孩儿双双拦下了。
帖木伦眼睛都哭肿了,后悔不迭:“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儿子不争气,女儿也……别速真她……唉,都怪我!”
伯颜只得耐心安慰她,他其实比谁都急,脸色凝重得可怕,仍得沉下气。他一边安抚着帖木伦,一边紧紧盯着帐帘,焦灼的目光几乎要将帐子点燃。
不一会儿,连察必都亲自来看了。见帖木伦急的要昏厥,便让女孩把她扶到一旁毡帐里候着。伯颜却守在帐殿外,不肯离开半步。
“你也下去歇罢,身体还没好,在这里耗着,有什么用?”察必劝我道,她的眼神虽透着关切,话语疏离得很,似乎还在生我的气。
我望了望她,心下五味杂陈,咬住嘴唇,躁郁得说不出话:仿佛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别速真遭此磨难,似乎也归罪于我的任性无理。若不是为安童忧心,她必不会这样。
见我这样,察必的眼神终于暖了些,把我搂进怀里,轻声安慰道:“你若知错便好了,别速真不会有事,别担心,你且歇着,这里有我。”
我的心一下软了,抱住她的腰身,忍不住要落泪,颤抖地喊了声:“额吉!”
“好了,你下去罢。”察必拍拍我,就将我推出怀。
我的寝帐不远处,已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小型毡帐,女孩儿们把我让到里面,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那边的情况:伯颜仍杵在帐前候着,有小火者劝他下去休息,也被他拒绝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心生感叹:别速真嫁给这样的人,不也很好吗?至少敬她爱她……而我呢?
心念一动,脑子里的杂念又纷涌袭来,我抱住头,好一会儿,才生生压住杂念:眼下,什么都别想,别速真最重要。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人们仍在忙碌着,帖木伦也坐不住,又守在帐外候着,女孩儿们只得搬来胡床让她歇息。我也远远看着寝帐,也不知别速真怎么样了,这么苦苦等消息,每一秒都十分难捱。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隐约的欢呼声,女孩儿高兴地挤出来,在帐外挂上了小弓箭,伯颜见了,立马跨进帐子,不一会儿就被人簇拥着出来,团团围住,似乎在道喜。他高兴得忘记应对,顾不得回应,只是频频回头看着寝帐。
我手一松,攒紧的衣襟慢慢散开,手指都攥得酸麻了。深深吐出一口气,浑身突然涌上难以抗御的疲惫感。
帖木伦高兴得难以自抑,被女孩儿扶着,急急忙忙进了帐子去看女儿,察必陪着她,两人脸上俱是欢喜。
看这样,是母子平安。我心里想着,负罪感减轻了不少。内心突然空落落的,众人的欢喜,离我那么遥远,自己仿佛被远拒在千里之外。我也一时不想上前,只是觉得疲惫倦怠,甚至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些人,母亲、帖木伦……我都不想再见一面了。
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平复了一下情绪,站起身,也准备去看看别速真,阿兰却撩帘走了进来,高兴地给我带来好消息:“娘子和孩子都保住了,是个小公子,只是不足月,单薄了些……”
我心下释然,淡淡一笑:“这比什么都好。”这么说着,心里也弥漫开浓浓的喜悦:这个孩子,也应该把我叫表姨吧。一边想着,一边举步欲走,想去看看那对母子,刚要出去,却被阿兰叫住,她犹犹豫豫地开口:“其实,安童那颜也来了……公主要不要见他?”
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又回到帐子里,慢慢坐了下来。
阿兰却急了:“公主这是做什么?那颜他还等着你,别人并不知道……”
我眼睛一酸,咬住嘴唇,急的要发脾气,忍不住斥道:“催什么?且等一等。”
她不明所以,急的来回踱步:“好歹见他一面……我看着你们都可怜……”
我一时心痛,难受得要哭出来:这是逼我现在就做出决定?罢罢罢,长痛不如短痛。
“阿兰,”我揉了揉眼睛,心慢慢冷硬起来,“把车波儿抱过来。”
她愣了愣,然后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安童送我的小狐狸,和曲律的斤的那只不一样,她能认出来。
阿兰领命走了,我颓然坐倒在榻上,刚刚的喜悦荡然无存,有无数闪念,无数话语袭上心头:忽必烈的、真金的、察必的、帖木伦的、别速真的……左思右想,终于逼迫自己认清了现实:我和他根本没有结果。
反反复复想了很久,绝无办法。心痛绝望到极点,我反而释然:何必一辈子囚在这里?去畏兀儿地看看,便不好吗?若能稳住局势,我难道没有别的出路?……何况这些亲人,我真是一个也不想再见了。
深深吸了口气,我摸索着,将耳垂上的那份耳坠轻轻摘了下来,而后站起身,撩帘走了出去。
阿兰很快抱来了小狐狸,递给我,小声道:“那颜在不远处的马场边。”
我点点头,抱住车波儿,悄悄向那边走去。
木仁赶着马群放马去了,马厩里空荡荡的,只余几匹马,我看了看,我那两匹还在。我绕着马场走了小半圈,才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他攥着缰绳,凭靠着枣红马,背对我站着,背影单薄,一身萧瑟。
我的心猛烈跳动,几乎到难以自抑的程度,想到要说的话,突然心生怯意,真想把车波儿扔在地上就悄悄走开。
可他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脚步轻轻,还是被他感知到,少年推开枣红马,转身向我走来,身形有些不稳,应是病未痊愈。他看到我,眼里一下子有了神采,待瞅见我怀里的小狐狸,眼里的火光又慢慢熄灭了。
我看清他的脸,心里一酸:那脸色苍白如纸,眸子也暗沉沉的,全无神采,嘴唇干裂发白,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这还是他吗?
一时不敢看他眼睛,又不知如何启口,纠结半天,才探问道:“你身体……怎样了?别速真她……和孩子都平安……”
“我知道。”安童沉沉开口,目光不依不饶地纠缠过来,烙在我脸上,不容我躲避,“所以,你要拿只狐狸向孩子的舅舅道喜吗?”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我却分明知道他的含义,心里立时慌了,掏出怀中包好的耳坠,连狐狸一同塞给他,转身就跑,却被他叫住:
“等等,就这些吗?”他哑声开口,语气既冷酷,又透着了然的悲伤,像粗粝的砂子,研磨着我的心。
我骤然停下脚步,快速瞥了他一眼,仍不忍直面他,心慌不已,眼睛已经湿润了,强忍着颤声道:“还有!”
匆匆跑入马厩,看到格日勒的那一刻,我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上去牵它,它便热络得凑过来,用头直蹭我的脸。我抱住它的头,泪水从眼里滚落,格日勒不明所以,温驯地凑过来,轻轻舔去我的泪滴。
缓了半晌,待情绪稳了下来,我抹去眼泪,骑着格日勒跑出去。
待看见格日勒,安童的眼睛完全黯淡下来。没有光芒的眸子,像枯涸的湖泊,里面看不出生的气息。
我匆匆跳下马,不敢与他对视,只将缰绳交到他手里,心虚道:“你帮我驯的马……也还给你……”
格日勒听不懂我的话,却似乎能感知其中含义,眼里慢慢盈出了泪水,悲伤得嘶鸣起来。
安童望着我,嘴唇翕动着,惨然一笑:“就断的这么干净?连个念想都不留?”
心里的堤防几乎要垮塌了,我生生忍住,沉默片刻,才狠心道:“你给我的,都还给你……免得徒惹伤心。”言罢,我捂住眼睛,后退了几步:话都说明白了,我该走了。
安童终于绷不住了,一时情绪激动,欺身上前,扳住我的肩膀,悲声问道:“你我之间,怎么能还得清?”
我不予置辩,硬下心来,去掰他的手,话语冷漠,声音却像在乞求:
“放手。”
他却不为所动,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态度强硬,不容拒绝:
“把我的爱还给我,把我的心还给我……我便放手。”
我猛地转头看他,悲愤交加,眼泪登时滑落,颤声吼道:“你无理取闹!”
他凉凉一笑,似挑衅一般,挑了挑唇,眼中含着泪,脸上却生出快意,盯住我的眼睛,又一字一顿开口:
“还有呢!……把我的吻也还给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情绪笼罩,他毫不客气地吻下来,霸道又蛮横,仿佛是最后一搏,带着弃绝一切的狠意。
我的挣扎毫无效力,终是被他箍住肩膀,撬开唇齿,卷起舌尖。徒劳抗拒着,却始终无法无动于衷,心一横,索性肆无忌惮地吻回去,咬他的嘴唇,吮他的舌尖,攫取一切属于他的气息。
真是够疯狂了!可是管他呢!如果明天太阳不再升起,我还不抓住今日的余晖吗?
过了半晌,我俩才气喘吁吁地分开。我靠在他的胸膛,疲惫得说不出话。他抚摸我的脖颈,嘴唇移到我耳边,沉沉开口:“不管怎样,我都忘不了你。那些印记烙下了,便抹不去。”
我眼睛一湿,哽咽难言,深深呼了口气,才从他怀中抬起头。
“你好好做你的丞相,”我把手撑在他胸膛,垂眸道,语气是无尽的黯然,“我们之间……都结束了。”
说罢,我狠心推开他,转身跑开了,泪水从脸颊淌下,吹落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