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还站在原地,却依旧头也不回地跑掉,生生忍住,才没有回头看他,我只怕这一回头,便不能再硬下心肠。泪水划过脸颊,风吹打在脸上,有种粗粝的痛感。
心里空空茫茫,骤然放下的情.事,将内心掏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冷风呼啸而入,绝望和冰冷慢慢渗入四肢百骸。
眼里仍含着泪,风吹得我眼睛疼,我一手护住眼睛,一边跑着,冷不防撞上一个温暖的怀抱。
“公主?”对方惊讶又欣喜地开口,语气里透着意外。
声音有点陌生,我连忙推开他,那人只是将我扶好,温声劝慰:“小心点儿啊。”
我揉了揉眼睛,抬眼一看,却是曲律的斤。他正垂眸看着我,目光温柔,刚刚收回的手好像无处安放似的,尴尬地垂在身体两侧。少年的眼里仍能看到隐隐的悲伤,但还是很贴心的露出温暖的笑意。
突然念及一事,我心里忐忑不安:他刚才……都看到了?
正想着,目光往旁边一转,看到忽必烈那一刻,我惊得双腿发软:他们俩在这里多久了?刚刚那一幕,被他们看个正着?
我一时不敢抬头,又担心安童,小心回头去看:他已骑着格日勒奔向远处草原,并没有看见忽必烈。
深深吸了几口气,便听见忽必烈开口:“察苏。”
我不得不看他,心虚地叫了声:“父汗。”他面沉如水,却不是在生气,眼眸盯住我,似乎在揣测我的想法,又问:“你把格日勒给安童做什么?”
果然他都看见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四肢发冷,可念及自己的决定,又觉得这想法好笑,摇了摇头,我才抬眼看他,苦笑道:“父汗,儿臣回心转意了,您……准备嫁妆罢。”
他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不由得愣住了,倒是曲律的斤先回过味来,激动地说不出话,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打量了半天,才颤抖着开口:“……公主?”
看他这幅样子,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问他:“你不信?”嘴上勉强挤出了笑意,可心里快要滴出血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信!只是……你不用勉强……”
“胡说!什么勉强不勉强!这是朕早已许下的事!”忽必烈截口道,斥了曲律的斤一句。曲律的斤尴尬地笑了笑,眼里却满是欢喜:“大汗说的是。”
我看了忽必烈一眼,心又冷了下来:这个阿爸,还真会顺水推舟!
苦笑一声,没说什么,忽必烈却还在打量我,担心地问:“脸色不好看,是还不舒服么?”
我也懒得多说话,茫然点点头道:“我累了,想回去歇着。”说罢,也不等他同意,举步便走。
“等等!”忽必烈叫住我,“先别回你住处,别速真仍在那里。生了孩子的屋子也不好住……”他思索片刻,又道:“你先在你母亲那里安置,朕再为你建一座帐殿。”
听了这话,我不禁笑了,摆摆手拒绝:“这又何必?西北那里不太平,我还是早点嫁过去为好。儿臣谢过父汗的好意。”
忽必烈绷住脸,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曲律的斤见他这般,也知趣地低下了头。
他被我噎得很不痛快,我又生出几分快意,只作没看出他的不悦:“儿臣退下了。”
忽必烈眼里的怒意起起伏伏,想要发作,还是忍住了,只是冷冷开口:“让曲律的斤送你过去!”
我心里不舒服,但也没有拒绝,点点头便走了。曲律的斤也紧紧跟了上来。
……
在察必殿中一觉睡到了晚上,曲律的斤无事,就一直在殿中陪着。我醒来后,也不理他,只是躺在毡榻上,双眼直直望着殿顶,脑海里一片空茫。
曲律的斤有些不自在,坐不住,便找来塔娜,小声问了几句,女孩儿会意,不一会儿就端来了一盘葡萄。曲律的斤净了手,将葡萄放在榻边案上,小心翼翼地一颗颗剥起来。
他专注的样子让我有些动容。看着他,脑海里浮出的却是另一张面孔,我心一颤,连忙将这意念抹去。
安童从未给我剥过葡萄,今天看到曲律的斤这般,我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无奈地笑笑,望着他开口:
“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吗?”
他听我问话,猛地抬头,恰好对上我的眼神,脸蹭的一下红了,手上一抖,不小心捏破了葡萄,汁液溅上了衣袖。
一时寻不到巾帕,他便手慌脚乱地用另一只衣袖去蹭,我有些无语,扔给他一条帕子:“用这个。”
塔娜在一旁看着我俩,偷偷抿嘴笑,被我瞧见,立马白了她一眼,她赶紧拉上帘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曲律的斤擦了衣袖,又剥了几颗葡萄,放在金碗里,递到我面前:“公主。”
我不忍拂他好意,吃了一颗,他便高兴极了,只是专注地看我的脸,小心翼翼地,似乎还屏着呼吸。
“你其实不用这样。你是日后的高昌国王,又不是我的奴婢。”
他闻言,眼神一黯,垂下眼眸,不发一言。
“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我心里失悔,连忙安慰道。可曲律的斤仍有几分失落,眼神发空,不知在想什么。
我俩又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我躺回了榻上,半闭起眼睛。可眼皮一落下,脑海里便浮出那张悲伤的面孔,他眼睁睁看着我,似乎在控诉我的冷酷无情。
手里渗出了汗,摸摸眼角,又湿润了。我把脸埋在枕头上,悄悄拭去眼泪。
曲律的斤却只是枯坐着,低声叹息。
不多时,塔娜又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开口:“大汗到了哈屯的寝殿,真金王子,帖木伦夫人一家,伯颜丞相都在。大哈屯让我传话,公主身体若方便,便过去用膳。曲律的斤王子也要过去。”
帖木伦一家?我心下想着:也许安童也在罢。心念一动,顺口答应了:“好。”
……
我和曲律的斤到了大殿时,晚膳都已摆上,诸人等候多时了。忽必烈看我们一同前来,便很是快慰,并未责怪,只是向我招手:“快过来。”
我向忽必烈、察必问了好,又问候了帖木伦。她此时春风满面,眉梢眼角俱是喜色,阔阔真也在,陪在她旁边;对面则是真金、伯颜等人,眼睛再往旁边一转,看到那个面孔,心跳瞬时漏了一拍。
安童也抬起眼,看到我们,嘴唇一颤,脸上满是黯然,又垂下了眼睛,不动声色地啜了口酒。他是在场人中唯一一个面无喜色的。
我把目光从他脸上艰难地移开,深深呼吸一下,快步走到女席上,挨着阔阔真和帖木伦坐了下来。阔阔真亲热地搂住我,脸凑过来,跟我咬耳朵:“你们俩这片刻不离的!这回痛快答应了吧?我和你哥哥都替你高兴。”
说罢,又抬头望望真金,真金的目光也递了过来,关切地望着我,脸上是舒心的笑容,和阔阔真一起,是那么默契和谐。我看看二人,又看看一旁默然无语的安童,他仿佛游离于众人之外,眼神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心里一酸,我咬住嘴唇,一时没忍住,眼泪便滴答滴答落下来。阔阔真立时慌了,抱住我的头,小声劝道:“怎么哭了?”
我抽出帕子捂住眼睛,啜泣道:“没事,你们吃罢。”
趁大家没注意,我忙忙拭去眼泪,那边察必也看过来,担心地瞅着我,阔阔真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安心。
忽必烈却没注意到这里,已站起来提酒,先恭喜伯颜喜得贵子。伯颜乐在心头,连声谢过,一饮而尽。饮了一杯,真金也不放过他,也敬了起来。伯颜一路饮下去,转眼就到了安童身边。可安童仍望着桌上的杯盏出神,已忘了起来敬酒,真金轻轻咳了一声,他也无觉。
气氛有些尴尬,伯颜笑了笑,倒了一盏酒,递与安童。他一脸的失魂落魄,好久才回过神来,满怀歉意地接过,想要开口道喜,话语却堵在嘴边。
我望着他,手紧紧攥住了杯盏。
“怎么?我的丞相今天做了舅舅,已经高兴得说不出话?”忽必烈见状,站起身,笑着圆场。伯颜也附和道:“别速真是安童丞相最疼的妹妹,丞相自然是高兴的。应是我先敬舅兄一杯。”
安童歉然一笑,这才勉强开口:“妹婿,恭喜你。”而后一饮而尽,我却分明看见他被杯盏遮住的侧脸上,划过一滴晶莹。
安童连饮三杯,他喝得痛快,诸人都叫好,忽必烈也端着酒下来,笑道:“好好养病,身体好了,仍要回来为朕做事!”
即便喝了酒,他也能听出忽必烈笑语背后的含义,淡淡一笑:“臣知道。”
忽必烈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又转而走到了曲律的斤面前,望着诸人道:“今日别速真喜得麟儿,是一桩喜事。朕还有一桩更大的喜事。”他的目光突然望了过来,看着我笑道:“朕的嫡亲女儿,就要嫁给朕最器重的小伙子,日后的畏兀儿亦都护了!”
“恭喜大汗!恭喜公主!”诸人齐声叫好,殿中的怯薛歹也不顾身份,上来贺喜。
忽必烈端起了酒杯,拉着曲律的斤走到我身边:“我的女儿,阿爸恭喜你!”他眼里是由衷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里,却也隐着泪滴。
答剌赤帮我倒好了酒,我木然接到手里,埋着头,却说不出一个谢字。
阔阔真偷偷地戳了我一下,我这才抬头,望望忽必烈,嘴唇一颤,眼泪却落下几滴。忽必烈没有怪罪,了然一笑,嘴上却道:“你纵然舍不得父母,也早晚要出嫁啊。阿爸又何尝舍得下你?”
我骤然盯住他,不禁含泪笑了出来。目光迎上去,和他对视片刻,他的目光沉沉地碾过来,是那么不容置疑。我终于放弃了抵抗,低声道:“父汗说的是,女儿舍不得您。”
言罢,我举起酒杯,将酒水全数饮下,诸人又是一番喝彩。忽必烈心满意足,笑呵呵地回到了座位上。
而后真金、伯颜等人又上来向我和曲律的斤敬酒。
连饮了几杯,就被察必制止了。我今天不胜酒力,几杯马奶酒下肚,头脑便开始眩晕,阔阔真善解人意,早已叫人端上解酒的果饮。
诸人又喝了几遭,我心里烦乱,实在坐不住,便借口出来。
阔阔真不放心,和诸人交待了几句,也陪着我一道,她想送我回察必寝殿,我却提议:“去看看别速真。”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月华泻地,清澈如湖水一般,我沉默着,踏过月光,阔阔真见我不言语,也不多问,只是搀住我的胳膊。
夏夜的蝉鸣在晚间显得格外聒噪,我们绕过草木,那声音还挥散不去。
“别速真的儿子长得可好看?”我突然开口。
阔阔真见我说话,才松了口气:“这么好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我淡淡一笑,心中的不快终于驱散了点,脚步也快了几分。
绕过几重帐殿,又来到我熟悉的住处,别速真还在我殿中安置,并未回去。
我朝着帐殿走去,女孩儿们也迎上前来,替阔阔真搀过我。
我俩正要进去,却听女孩儿又开口致意,声音却是传向身后:“丞相来了!娘子还在里面等您。”
伯颜也过来了?我心下怀疑,转身想和他打招呼,看清那人面目,却瞬时僵在了原地。
安童站在我们面前,月光笼在他脸上,滤去了悲伤,平静得让人窒息。
他先向阔阔真问候一声,待望向我,眼里的情绪多了几分,似乎还带着征询,好像要做最后一分努力。
挣扎许久,我勉力压下念头,终是不能回应他,垂下眼眸,紧紧攥起手,指甲几乎要把掌心划破了。
等了半晌,安童叹了口气,颓然收回了目光,望着地上的月华,漠然开口问候: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