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与东道诸王、驸马勋贵们热情地友好往来,释放的一个信号就是:俺想竞争汗位,兄弟们有意向来表个态呗!
不过,这事绝对不能由他自己提出,否者,若无人响应,他就彻底坐蜡了。眼下,有实力有资格角逐汗位的就是拖雷系的几个嫡出大王。旭烈兀远在波斯一带,虽正往回赶,但主要是给蒙哥汗奔丧,并无意争夺汗位——他更乐意在波斯一带当个土皇帝!这么一算,候选人就剩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了。
然而,对比一下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情况,就会发现问题很复杂:第一,阿里不哥是嫡幼子,有资格继承蒙古本部和最丰厚的家产军队,身份上比忽必烈更胜一筹;第二,阿里不哥长期留驻和林,与西道诸王交结甚密,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大部分西道诸王还是倒向阿里不哥一边的,比如金帐汗国的别儿哥,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等重量级宗王;第三,阿里不哥身在和林,有地利优势,毕竟,推举大汗的忽里台会议按一贯传统都要在蒙古本部召开;第四,忽必烈推行汉法,在保守的蒙古贵族那里早就不得人心了。
当然,忽必烈也不无优势,否则,也不会有人支持。他比阿里不哥军功更盛,这在蒙古贵族中,是最重要的;另外,身居漠南中原一带,比大漠深处的和林更为富庶——一旦打仗,可是要烧钱的。
而于塔察儿等东道诸王而言,拥戴忽必烈显然更有利。前番,塔察儿东征失利,受到蒙哥责罚,按理说,和林汗庭绝不会给他任何好处。而若是扶持忽必烈呢,忽必烈一定会感恩戴德。另外,从地理位置上考虑,若是忽必烈继位,十有八九会把帝都设在漠南,离东道诸王的封地更近一些,那么政治地位就大大上升了。
忽必烈这边紧锣密鼓地谋划着,阿里不哥也不甘示弱,他已经以“给蒙哥汗举行葬礼”的名义,派出百名急使奔赴漠南,要求忽必烈及其他宗王回到和林参加忽里台会议。
前番八剌已经提醒过忽必烈,不要回和林。他自己也明白回去意味着什么。然而,面对给蒙哥汗奔丧这个正大光明的说法,他无法拒绝,否则就是人品有问题。
因而,面对阿里不哥的使者,他也不能断然回绝,只能先模糊答应着:待处理好战后事宜,就北赴和林参加大汗葬礼。
即便如此,忽必烈依然沉得住气,绝口不提想当大汗一事。可忽必烈的幕僚急啊,那些已经赶赴开平来表明立场的宗王也急啊:咱们都把赌注压在忽必烈身上了,态度也这么鲜明了,这可不带反悔的啊!若是让阿里不哥继了位,咱们怎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以塔察儿为首的东道诸王终于坐不住了,主动上门找忽必烈,逼其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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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蒙古贵族,宴饮、打猎向来是大事,很多重要决策也是在宴饮大围上敲定的。而诸王聚会本也不需要别的理由。忽必烈一召集,塔察儿等诸王就心照不宣的过来了。
这次聚会不是在大安阁,而是在开平城外的失剌斡尔朵内(1)——开平周围草原上一个极具蒙古特色的帐幕群。这地方颇有情调,打猎过后就可以烹煮野味大餐一顿,消食后又可以继续打猎游乐。
二月末,漠南一带青草未发,天气也冷飕飕的。但大帐里诸王欢饮,气氛热烈,倒也驱逐了初春的寒意。红色的地毯铺地,衬得大帐里一片暖意。
此时此刻,忽必烈也不摆架子了,亲自从虎皮宝座上走下来,给塔察儿、合丹、也孙哥等宗王敬酒。
几碗马奶酒灌入腹中,感情又深了一步,香喷喷的手把肉、天鹅肉让诸王肚腹饱足。除了忽必烈,真金、忙哥剌、那木罕哥几个也轮番给诸王敬酒,也算给足了他们面子。忽必烈有求于人,当然要放下身段。
开怀畅饮,歌舞助兴,诸王们兴头很高,却也没有喝得烂醉如泥。饮了几番过后,忽必烈挥退舞女和仆从:俺们要谈正事了。诸王们醒醒酒,也清醒过来,这回来此可不是光为了吃喝的。
酒席上只剩下男人们,察必把我们几个小孩带到后面寝帐里,虽不能看他们面谈,却也能听个真切。
又是一阵儿欢饮过后,有一宗王出面向忽必烈摊牌,听那声音,似乎是塔察儿。他也不啰嗦,单刀直入:“忽必烈侄儿,蒙哥汗猝然去世,帝国群龙无首。眼下不推举一个大汗,叫我们这些诸王如何生存呐?成吉思汗的家业,我们可要牢牢守住啊!除了你,谁还能担当大任?”
之后,忽必烈似乎接话了,他笑了笑,声音颇为无奈:“叔叔这是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敢窃居高位呐?”嗯,还是像前番那样,含糊地拒绝——已经第三次了!看来和汉人儒臣待久了,古时中原霸主称帝前“三辞三就”的故典,他已经能学以致用了。
而后就有一个年轻诸王拍案而起,语气颇为不满:“四大王好没意思!我们兄弟态度如此明白,你还推脱什么?大王军功卓著,贤明睿智,岂是阿里不哥那个毛小子能比的?把大蒙古国交到你手上,我们兄弟才放心啊!”——一句话,跟着你混有肉吃!
未及忽必烈回话,又有一个宗王把海碗往桌子上一戳:“可不是么!四大王这么不爽快,竟像女人一般扭捏!我们兄弟已把性命托付给大王,大王还不肯给个明示吗?”说罢,借着酒意,已经嚷出几句粗话了。
此时于忽必烈而言,可真是甜蜜的纠结。他岂是不想当大汗的?我也觉得推脱三次,是该到表态的时候了,可他依旧不松口,给出的理由却也实在:“塔察儿叔叔、合丹弟弟,你们的心意我自然明白,我也常感念在心,每一晚都要思量几遍。可除了漠北诸王,漠南的宗王勋贵们,也不是个个都像你们这样心意坦诚。这种大事,需得宗王齐聚和林召开忽里台大会表决,我岂敢独断?否则,这是害了我呀!”
诸王不做声了,沉默起来,他们也明白忽必烈的担忧:眼下,就是漠南这一带,也有很多人的态度暧昧不明,大家都在观望,连六大王旭烈兀目前都保持中立。忽必烈若是仓促登位,却少有人响应,可怎么与阿里不哥抗衡呢?
过了一会儿,塔察儿突然大笑起来:“侄儿原是担心这个!这事交由我,我即刻召集诸王,就在开平召开忽里台大会,推举你为新任大汗!我不信,以我斡赤斤家族的威望,他们敢不应命?……你放心,当初蒙哥汗不也是由拔都大王在金帐汗国拥立的?不也没在蒙古本部?事后大家不也都承认了?……侄儿,这事你得抓紧,阿里不哥那小子召集我们回和林,怕是下一步就要称汗了!要让他抢占了先机,你还有何名分?”
塔察儿说道点子上了!忽必烈就是想称汗,也不能自己提出来,得由一个年长诸王作为领袖来拥立,再通过忽里台集体表决,这样才能成事。此番,塔察儿已大大方方包揽了这个任务,算是了结一块心病。另一点他也点明要害,若是阿里不哥先称汗,忽必烈就十分被动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到时再动作,就是谋逆篡位!谁让忽必烈不是嫡幼子,在身份上也不占优势呢!
既然塔察儿如此表白,忽必烈也不再推脱:“叔叔恩德,侄儿没齿难忘!”虽未明白说,但也是默认了。
眼下事情明朗多了,既然大家的心思都已交待明白,接下来就可以着手操作了。塔察儿爽声大笑,似乎对忽必烈的信任感到十分满意:“包在我身上了!你只管在开平大帐里备足好酒好肉!到时候,马奶酒要是不够喝,就是你的过错了!”——听这话,大有指点江山,让所有诸王那颜都俯首听命的味道。
“别的侄儿不敢保证,马奶酒、牛羊肉……一定让叔叔兄弟们吃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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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这么说,态度已经明朗,塔察儿等放心返回——终于不用担心站队的问题了。诸王大宴结束后,忽必烈依旧召集幕僚们举行秘密会议。这些藩邸侍臣快要急出病来:在忽必烈帐下用事多年,不就盼着这一天吗?谁能想到忽必烈重领兵权后不久,汗国会出现这种变故——多好的机会啊!蒙哥汗健在的话,谁敢动这种心思?
如果说,初唐玄武门之变,在一定程度上,李世民是被尉迟恭、房玄龄等谋臣宿将“绑架”着发动政变的话,眼下,忽必烈的境遇也差不多了。只有他当大汗,刘秉忠、姚枢这帮儒臣们“以汉法治汉地”,“以夏变夷”的夙愿才能实现。金蒙之战后,中原残破,百姓流离,忽必烈主政漠南多年,虽有所恢复,到底各地政令不一,无法全面推行汉法。如今是该有一位能主来收拾局面了。这不仅仅是儒臣们个人立身扬名的诉求,也是出于汉人士大夫兼济天下的道义和责任。
会议上,大家意见很一致,廉希宪、商挺等旧臣代表发言:“蒙哥皇帝奄弃臣民,神器不可久旷。圣主嫡孙,惟大王最长且贤,宜即皇帝位。”(2)
真金也劝道:“父王早年时,常思大有为于天下,眼下正当其时。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那木罕更暴力一些:“父王先登了汗位再说,到时候谁要是不服,揍扁他!”
问到我时,我也不含糊:“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
至此,忽必烈心意已决:大汗之位,我义不容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