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情

八、还情

康熙十九年庚申也许是容若最高兴的一年了,这一年中,他的《饮水词》和他与陈维菘一起编撰的《今词初集》刊成了,而更让他高兴的是顾老带着婉儿来到了京师。

当容若兴奋地带着婉儿来到“沁竹小苑”见我的时候,我看见婉儿一身粉色的洒花散裙,素洁淡雅,罩住了她玲珑姣好的身段,但却掩饰不住她与生俱来的柔媚秀丽,她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上那双美丽的横波目闪着一层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成熟沉静的光彩,婉儿变了,再也不是沈府中那个跟我嬉笑亲热、单纯可爱的小姑娘了,世事的变迁,家府的巨变,富祸的由天,让她变得更加的沉着文静,内敛成熟。

她眉目含笑,眼中却闪着寒星,她微微向我俯身,叫到:“文惜——”

我点头答应,慢慢走近她的面前,轻轻地拉起她交叠垂直放于身前的双手。她仍然秀眉带笑的看着我,任我拉起她的手。可是在这细致的接触中,我感受到了婉儿对我的陌生和疏离,在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俱变的事情之后,即使她努力平息对我的仇恨,我们之间也已经悄悄筑起了一堵看不见的隔墙,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拉着她坐在院中石凳上。容若见我们俩相对无言,开口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他回头对我说:“文惜,婉儿现今不能住在府中。阿玛还不知道我与婉儿的事,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我现在只好在德胜门内置房先暂时安顿她。”

听完容若的话,我转过头回望婉儿,她眼中有淡淡的忧愁,不禁黯然神伤地低下了头。顿时,我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怜惜,婉儿与容若,此后,他们的伉俪人生路怕是不会走得那么平坦了。

我与婉儿见过一面之后,容若便把婉儿安置在了他自己在德胜门内购置的一座僻静优雅的小园内。而顾老就住进了容若为他在府中搭筑的茅屋。

三天之后的傍晚,我于饭后在府中花园中悠闲散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碧水池边的渌水亭,抬头观望,看见了与容若在亭中品茶闲聊的顾老。我低头沉默不前,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安,可是该来的怎么也逃脱不了,不是吗?而后,我移动脚步,缓缓走进了渌水亭。

容若看见了我,高兴地唤我同坐,并对顾老介绍我说:“梁汾,这是我的远房表妹,纳兰文惜。”随后,他又对我说:“文惜,这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我的忘年之交,顾梁汾。”

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顾老,可当我缓缓抬起头时,却看见了顾老望着我的那种不可致信,充满震惊的眼神,他瞪大眼睛望着我,久久不说一语,心中一定是百转千回,如坠云雾。

我被顾老那种眼神望得心里发虚,罪恶、悔恨、不安齐聚心头,可是此时却进退两难,我此刻脑中想的,就是不能现在让容若知道真相。于是我强自镇定,对顾老俯了一俯,“顾老——”

顾老此刻也似有所悟,他见我不愿与他相认,虽然心中疑惑重生,但是料知我必有内情,于是也索性应付道:“文惜姑娘——”

容若见我和顾老神情有异,张口想问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顿了一顿,问道:“二位像是旧识?”

我赶忙避开顾老一直望着我的疑窦重生的眼神,转过头对容若说:“我与顾老是初次见面。”

顾老不置可否。

容若随后又说:“我看起来你们二位倒像是故人。”容若说完,似乎又不想对我不信任,旋即又说:“不过,文人相亲,自古而然。”他嘿嘿一笑,转身对顾老说:“梁汾还不知道吧,文惜也是一个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哟。你们结识久了,必定有话可谈。”

顾老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庞,他细细地打量着我脸上的表情,似乎迫切的想等我开口解开他的疑虑。他淡漠地回答容若:“是吗?老夫幸会。”

容若似乎觉得要给我和顾老相识熟悉的机会,于是站起身离座,对顾老说:“梁汾,我今晚要入宫值夜,此刻先走了,你和文惜慢聊。”

顾老点头相送,我也站起身走到亭边,目送容若远去。

尔后,渌水亭里弥漫着一种时光静止的气氛,四周那么的安静,仿佛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静得让人胸口窒息。我知道背后有一双十分不解又隐有哀虑的眼神一直望着我,似乎要穿透我的心。

良久我都不敢转过身去。这时顾老开口了:“婉儿与我在行路上提起过她沈家入罪的事。我没有想到她口中的中堂大人的侄女,纳兰文惜,竟然会是你?!”

我转过身去,望着顾老充满隐怒却又无限暗伤的眼神,竟不知如何开口解释,“顾老,我——”

顾老见我手足无措,复又说道:“怡心,前朝旧恨而已,你这样做可曾得到报仇雪恨的满足,可曾心安,又可曾给你自己带来什么好处?!”顾老痛心疾首,愤愤地问我。

我听着顾老一言一语的指责,字字句句犹如利刀剜割着我早已残缺不全的良心,挖掘着我努力深埋内心的痛彻心扉的旧伤,自从我嫁入沈家,沈府一家上下对我视同亲人,关爱备至,我早已不再怀有报仇的初衷,他们一家因我入罪,我又怎么会心安,我如今罪孽深重,时时处在悔恨懊恼中,我又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好处呢?可是面对顾老的指责,我又无言以对,毕竟我辜负了他一片善良的苦心。

我强忍着早已溢满眼眶的泪水,对顾老低声说:“顾老,怡心对不起你,辜负了你一片照顾备至的苦心。怡心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顾老体谅。”

“苦衷?为救你父亲?”顾老不满意我的解释,反问我,但是随后他便降低责问的声音,无不哀痛地说:“我不是说过吗?我会竭尽全力救你父亲南归,容若答应过我的事,也一定会尽力去办的,况且中堂大人也曾亲口允诺过我。你……你何苦这样糟蹋自己!”顾老语痛心慈,叹气连连。

我此刻再次低头不语,顾老为人正直凌然,坦坦荡荡,他不会明白像明相这样的当朝权相,怎么会与他做没有回报的交易,明相在宦海沉浮多年,权谋智略,城府心机,不是顾老这样一个文人所可以看透的。可是我的不得已,又该怎么跟他说明,说明了只能徒增顾老的忧心,他为父亲所做的,难道还少吗?

我良久之后抬起头来,看着顾老,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顾老,前尘痛事,怡心早已悔不当初,只盼着此后经年有机会对婉儿偿还旧债,也可以求得心安。此番与中堂大人一同入京,只是为了静候父亲南归的消息。只是容若自始自终不知内情,中堂大人毕竟是他的阿玛,倘若知道我是故人之女,必定迁怒于明相,父子不和,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我泪眼朦胧地说完缘由,望着顾老。

顾老迟疑片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怨怨相报何时了啊!”

顾老说话的语气,那么像记忆中的师傅,师傅在双林寺的落日余晖中,也缓缓地道出过这一句,似曾相识。



正是丽春阳光明媚的日子,西花园四处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而在我的心中,却那么像一个多事之秋,隐隐之中充满了不安。

每当府中夕阳斜照的时候,我独坐在“沁竹小苑”的茜萝纱窗前,总是会想起双林寺的山头落日余辉,那样隐喻的光芒映射在师傅看透世间万物的充满智慧的双眼里,更加通透辽远,他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他说,怡心,佛祖赋予万物自我救赎的归路,经过世世轮回的还付之后,宿命的流转总是会指给你一条归心的道路,到那时,你就会缘尽得道。我回想着这样的话,心中愁绪万千,师傅,你要是活着,我的人生会不会不像这样纷繁芜杂,业障重重,我不能逃脱的宿命是不是可以早一点找到归心的道路,师傅,你要是活着该有多好啊。可是师傅的离我而去,是不是也是我宿命中不能逃脱的一劫?

我总是带着这许多的疑问不能解脱,我一路走到现在,身不由己,跌跌撞撞,随世浮沉,漂泊无依,什么时候,我隐喻的人生才能有一个交待。

而此时此刻,却想不到正是我心中的多事之秋。

容若向明相表明了要娶婉儿的心愿,并向明相告知已经接婉儿上京,如今安顿在府外。明相大怒,他怎么会答应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娶一个罪人之女,更何况婉儿曾经流落风尘,她的身份和血统,家世和门第,没有一样能让明相接纳她成为纳兰家名正言顺的媳妇。容若为子克尽节孝,从来没有忤逆过父亲的意思,他有一颗向往自由自在,赋诗畅游的文人心性,却为了担负起长子的责任,兢兢业业地背负着侍卫的官职,以便有一天能像父亲所愿的那样青云直上,光耀门楣。可是现在,他却为了婉儿,忤逆父亲的意思,容若态度坚决,一定要娶婉儿为妻,誓死不会改变。

明相无可奈何,在他的内心,他是十分看重这个出类拔萃的儿子的,他不能因为一个汉人女子,跟自己的儿子反目成仇。但明相绝对不是轻易俯首认输之人,他向容若提出条件,婉儿只能做妾,不能做正室,所以纳婉儿为妾之前,他要马上与吏部侍郎官赫的女儿成亲,然后才能谈及纳妾之事。容若无限的委屈却无处申诉,他阿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不这样,婉儿岂不是一辈子无名无分。婉儿心痛憔悴,却只好为了容若忍气吞声,她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对这种门户之见,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这个世间上的感情纠葛总是这样,无情的人总是会同床共枕,有情的人却又总是难成眷属。

容若成亲的当日,明相府中宾客盈门,热闹非常,到处红灯高挂,红烛摇曳,一眼望过去,满眼满眼的通红剔透,看着这样的情景,我忽然想起我与沈怿成亲的当晚,也是这般的红色,红得仿若杜鹃啼血,红得仿佛我后来看见的沈怿身下的鲜血,而此刻,这无边无际的红色,却又红得像容若和婉儿心里滴下的血泪,无止无休,……

然而事情的结局,却并没有因为容若的妥协而就此完满。容若的新夫人官氏端庄贤淑,不乏大家闺秀的风范,孝敬公婆,伺候夫子,殷勤备至,但是容若对她却没有对婉儿那样的心心相惜,容若觉得对不起她,可又不可能去爱她。而明相却对容若纳婉儿入府的请求一再推托,说什么刚娶正室,不宜马上纳妾,以免别人闲话。我旁观着这一切,看着容若为此事身心疲惫,看着婉儿因容若日渐憔悴,我心痛叹息,却又无能为力。

容若来“沁竹小苑”闲坐的时候,我看见他常常望着阳光照射出的院中的湘妃竹影发呆,仿佛那是婉儿投射在他心中的影子,深刻得抹不去,也抓不住。我陪在他的身边,不发一语,我知道他只是想静静地坐着,沉静于他的凄迷心绪。他有时会在我屋里的小书桌上提笔写下词句,一张一张留在我的桌上,全是关于婉儿的只字片语: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我总是静静悄悄地拿起来细读,不去打扰他望着窗外斑驳的竹影发呆的思绪。“满眼春风百事非——”,这一句词,是容若在南京明相行在对我说过的话,那时的他因为我的遭遇,婉儿的不知所踪而悄声叹息,而现在时过境迁,一切却仍然没有改变,仍然是满眼春风百事非。

除了容若之外,还有一个不时来“沁竹小苑”小坐的贵客,那就是当今皇上。自从那次皇上说要纳我入宫的话后,他便不时会微服来明相的府第探望我,明相对皇上的举动心知肚明,暗自打算,不发异议。

当今天子的眉目间有和容若完全不一样的意气风发,盛气凌人,虽然说他们俩同年出生,但生长环境,所处的身份却完全不同,一个是大清朝万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一个是当朝权相的儿子,一个满怀抱负,霸业雄图,踌躇满志,一个却向往闲云野鹤,短笛牧歌的隐居生活,一样的风流潇洒,不一样的心性胸怀。

皇上来“沁竹小苑”的时候,总是会静静地坐在院中石凳上听我弹琴,他俊秀的脸上隐含笑意,出神地望着在对面抚琴的我,一直都不移开目光。我时时弹那曲《萧湘水云》,皇上说因为这首曲子,他才会在那天循着琴声找到久别梦牵的我。听着这样的话,我总是不知所措,面对皇上的时候,我与身俱来的冷静沉着都会不复存在。

但是即使面前香炉中的青烟袅袅扬起,如何的琴瑟相合,如何的魂牵梦萦,都不会麻醉了我的内心,我不会忘了如今何在?不会忘了如今的景寂寥。



悠悠岁月容易过,世间纷乱已经年。

从康熙十九年三月下旬开始,三藩之战进入了最后的消灭贼寇的阶段。清军由东路湖南、南路广西、北路四川三路合击,进取云贵。起初,南、东两路清军迟迟不进,吴军主力马宝、胡国柱、夏国相等部集中兵力出击四川,企图以各个击破打破合击,沪州、叙州、永州等地先后为吴军攻占。但吴军主力进入四川,云贵方面防守力量削弱,朝廷掌握战机,于九月初严令南、东两路迅速进军。直到康熙二十年二月下旬包围昆明。三路大军以贝勒彰泰为主帅,但其指挥无方,久围不下,皇上极为不满。明相日日夜夜也于宫中家里忧急如焚。

康熙二十年辛酉,又是一个辛酉年,父亲充军宁古塔的第二十五个春秋。这年春季,明相府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打击穷寇的作战不力,明相日日与部僚在议事厅商议战略;婉儿仍然别居德胜门内,无名无分,容若与父亲的关系日渐紧张。

然而,人世无情,祸不单行。

那日我于容若书房出来,经过明相的大书房时,无意间听到到了明相与相府大总管安图的谈话。

紧闭的朱漆红栏的书房门窗,富丽堂皇的书房内,弥漫着一种阴匿的气息。

我隔着大书房角落没有关紧的窗阑,听到安图问道:“什么?老爷要把沈婉姑娘送进宫?”

我大吃一惊,迫切想明白究竟,我把耳朵贴在窗纸上,听见了明相深沉老练的嗓音:“对,你即刻去暗中安排一下,越快越好,不要让容若知道。”

安图不解,“可是,老爷,为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照我说的做就是了,退下吧!”明相严厉的说。

安图从书房里出来,往小路上去了。

我瞬间跌坐在地上,不能相信这突如而至的阴谋。可是直觉告诉我不能就此甘休,就算是为了容若和婉儿,我也要问个清楚!

我走到书房正门前,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中堂大人——”我语气中有不能控制的愤怒。

“你——”明相见我不经通报径直闯入,十分生气,但顿时又觉得我的表情不妥。

我不能压抑心中的愤怒,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要把婉儿送进宫里?你又有什么阴谋?你不是答应过容若让他纳婉儿入府的吗?又怎可言而无信!?”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门外偷听的!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也不关你的事!出去!”明相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地对我说。

我面对此时的他,反而无所畏惧,我不理会他的逐客令,对他说到:“中堂大人难不成是做贼心虚,才恼羞成怒?那好,你不告诉我原由,我便将此事告知容若,让他带婉儿远走高飞!”我说完之后,愤然转身,准备离开。

“且慢——”明相马上叫住了我,随即对我说:“皇上看上了婉儿,要纳她入宫。”明相对我如是说,但明显脸上的表情复杂,“容若能和皇上争吗?”

我也马上转过身,看见了他瞬间即逝的心虚,“哼!怡心不是傻子,中堂大人不用白费心机骗怡心。皇上从没有机会见婉儿,又从何看上她?就算皇上看上了婉儿,以婉儿罪人之女的身份,连你中堂大人都不让她进门,宫中规矩岂可轻易让她马上就入宫!?”

我义正言辞地反驳他,明相霎那间哑口无言。

好半天,明相才缓过心情,但他语气中仍然隐含着愤怒,“沈婉是罪人之女,况且她父亲所犯的还是通敌之罪,老夫怎么会让一个和吴三桂有关系的人做我纳兰家的人!”原来,明相自始自终都是在骗容若,他从来没有打算让婉儿入府。

“这就是你要把婉儿送入宫的原因?”我以更深入的语气反问他。

“对,沈婉在容若身边,容若就一天不会放弃纳她为妾。送入宫一了百了!”明相忿忿地说。

“那婉儿进宫是做什么?明相不会做事如此简单吧?”我继续穷追不舍。

“这——”,明相犹豫不决,“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少管为妙。”明相警告我说。

我见他不愿再讲,于是对他说:“明相不说?那好,怡心自会问皇上!”

“你——”明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老夫告诉你。如今讨伐吴世璠云贵总巢的三路大军主帅贝勒彰泰指挥无方,吴军抵抗顽强,久攻不下。三藩之战已近八年,成败在此一举。只要歼灭吴世璠,天下即可太平。最近老夫与皇上商议,吴世璠是个好色之徒,大可使用巧计,假意招抚吴世璠,以宫中格格下嫁,吴世璠困守昆明,已经无心再战,必定考虑招安,会先打开城门接格格入城,到时候随行仆人里应外合,杀死吴世璠,拿下昆明,即可收复云贵。”明相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抬头看了看我,接着说:“当然诱骗吴贼不能牺牲真格格。沈婉是罪人之女,沈盛师又是以通吴三桂之罪被诛,索性让她将功赎罪,为朝廷出力,为社稷尽忠!”

明相振振有词,我望着他狰狞可怖的脸庞,心中一股寒气骤然袭来,我不禁簌簌颤抖。天哪,明相在我面前展现的阴谋,一次比一次骇人听闻,皇上不认识婉儿,建议拿婉儿做饵,一定也是他的主意,以此可以一石二鸟。

我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该如何是好呢?“我去找皇上,不能这么做!”我慌慌张张说出了这几个字。

“没用,皇上招安的旨意已经送至前线,沈婉即刻就要进宫受封。”明相望着我,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你——”我一时间不能站立,跌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心里暗暗念着,不能让婉儿再受苦,不能让婉儿再受苦,可是,该怎么办?怎么办?霎那间我看见了容若寂寥哀愁的脸,看见了婉儿梨花带雨的双目,看见了沈盛师求我时老泪纵横的脸庞,看见了沈怿仇恨的目光,看见了师傅洞明的眼神,须臾之间,一切了然。

“你不能对婉儿这样,婉儿走了,容若也会活不了的!”我对明相吼道。

“你……你什么意思?!”明相吞吞吐吐的问我。

“你该不会想让自己的儿子英年早逝吧!?”我瞬间说出了这样的话,毫不留情。

明相刹那间愣住了,随即又恢复了以往沉着冷静的面孔,对着情绪激动的我说到:“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我望着明相急火攻心的表情,突然觉得明相的人生其实很悲哀,这样的一个机关算尽,玩权弄势的朝野人物,为名为利早已迷失了自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与他越来越疏远,任他如今如何只手遮天,难保不会有一天瓦解冰消,独自面对风烛残年的凄凉。

我瞬间恢复了平静,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我替婉儿入宫,嫁给吴世璠。中堂大人你保证让容若纳婉儿为妾,不得食言,否则黄天在上,不得好死!”我恶狠狠的语气不容置疑。

明相显然被我的言词吓到了,怔怔地看着我,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屋外渐渐吹起了大风,呼呼地刮着没有关紧的窗户咚咚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划过明相黯然阴郁的脸庞,世间万物悄然流经,感受真切。

然后,明相眯着那双城府极深的双眼看着我,说:“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要求?”

我直面他的注视,缓缓道来:“此事我不可能不管,我不能再对不起婉儿。倘若容若知道了,带婉儿私奔而去,中堂大人不仅痛失爱子,还会落下一个欺君不忠的罪名。我替中堂大人解决后顾之忧,中堂大人向我保证婉儿的幸福,公平交易,各不相欠!”

明相听完之后,低头不语,似乎在暗自寻思个中利弊,随后他居然抬起头望着我,我不敢相信那样的眼神中居然有隐隐的惋惜,“怡心姑娘,你可想透彻了,皇上对你有意,你可不要自断了锦绣前程。”

我听了这一句,坚决的心霎时动摇了一下,我想起了迷梦中那样明媚的微笑,但一切不过是虚幻,现实怎样,谁也无法预料。我淡漠地说:“这个怡心自己有数。”

明相意味深长地望着我,长时间的沉默,不发一语。



翌日的傍晚,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独自来到了婉儿居住的小院。那是一座清静典雅的别院,乍一看竟然与“沁竹小苑”有异曲同工之妙,幽静舒适,想必也是容若亲自设计的吧。

当我刚踏进小院的月亮门时,正在院中石凳上静静读书的婉儿看见了我,抬起头,用她那双水波般的大眼睛望着我。婉儿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在屋外看书,我记得她那天兴奋地

对我说过,户外有景色做伴,于书中畅游更有情趣,那时的她对我展开了单纯天真的笑颜。而现在,时过境迁,一切都不复往昔。

我笑着走了过去。婉儿有点惊讶地看着我,“文惜,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她有点憔悴却仍然妩媚动人的脸庞,她的水目中透着淡淡的忧伤,世事变迁,如今的婉儿蜕去了天真纯洁的外衣,换上了成熟韵溢的魅力,这样的婉儿,更像我记忆中美丽倩笑的母亲。

“我想来看看你好不好?”我对她说到,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坐下。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婉儿淡淡地说,但言语中又有说不出的哀伤。

“容若每天过来么?”我问她。

“只要没有公务,他去府中请了安,都会过来的。不过,我们毕竟是两地相隔。文惜,有时候我真得很羡慕你,你和容若,毕竟在同一屋檐下。”婉儿说着这样的话,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我轻轻地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就像当年我初见她时吾暖她冻僵的手一样,就像在“沁竹小苑”见面时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一样,婉儿仍然望着我,任我握着她的手,再也没有当初的回应。

我俩这样相望良久,我缓缓对她说:“婉儿,你还恨我吗?”

婉儿眼中思绪万千,她抽回了我握着她的手,缓缓站起了身,她侧身走出石桌,而后对我说:“我不知道。”

我听着她说的话,难过地低下了头。

接着,婉儿却又说:“不过,婉儿知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曾无数次梦见哥哥在梦里指责我为什么不向你报复,但我就是不愿意,怨怨相报何时了。我现在只想和容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虽然我和你都回不去当初那段亲密的时光,但是我会选择平静地面对你,也面对我自己。”

听到婉儿发自肺腑的心声,我低下了头,不让她看见我眼中渐渐漫溢的泪水。之后我也站起了身,缓缓走到她的面前,落日余晖倒映在她如水的眼眸里,发出纯净淡然的光芒,我的双臂情不自禁地攀上她的肩,轻轻地搂住了她,这一次,是我埋首于婉儿的细肩,低声哭泣。

够了,有了婉儿这一句话,一切都无怨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