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再披嫁衣
出嫁的前一天,我获恩准前往京郊大觉寺还愿上香,事隔那么多年之后,我又来到了寺庙之中,虽然再也回不去江南的双林寺,但是这里有一样的经声朗朗,香烟袅袅,佛像前不息的长明灯,是否可以照亮我归心的道路?
后院之内,山寺中的桃花于四月春尽的时候盛开,那样的满树繁花映照着我树下艳丽的容颜,那样的嫣然仿若我眉间的桃色轻染,清风、古刹、寺钟幽鸣、清谷桃花,我曾经恬淡怡人的风华,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江南,双林寺……”,我唇间喃喃。
在那样的梦里,我看不清佛主的脸,“怡心——”然后听见师傅轻声呼唤,我缓缓的回过头,看见师傅慈蔼的脸庞,他手持念珠对我微笑,我听见他叫我“怡心——”,……
师傅那样的微笑中,是不是已经给了我归心的箴言,双林寺澄澈清明的岁月,只是我开启宿命之轮的钥匙,我在纷乱混沌的人世中修我遥遥无期的正果,如今,是不是已经走上了归途?
浮华之物也能在幽幽古寺之中惊现繁华,那我力求澄静的灵魂在浮世中漂泊经年,不也是命运冥冥之中隐喻的安排。
身后的方丈大师双手合十,说着仿佛师傅会说的话,苦行并不可怕,佛语有云致仁无别,修行能荡涤世人欲念,无欲则无妄,灵魂便不会迷失了。
灵魂便不会迷失?
方丈语慈心重,迷失之后找到本我,心中再无愧念,便已是得道。那么,我如今已经得道了吗?
走出寺门的时候,我满眼的青山绿水,空气中有草木复苏后散发的芬芳,沁入心扉,内心中再一次通透释然,总有一天,缘分修尽,一切就都会结束,无论怎样的人生,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这样想的时候,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可是心中再无愧念,前债已尽,来世清明,如今的我,真正做到了问心无愧。
康熙二十年四月十五日,我又再一次披上了凤冠霞佩,穿上了锦衣华服,伴着初升的朝霞,送嫁的队伍静悄悄地步出了雄伟壮丽的紫禁城,没有御驾亲送的荣誉,没有震天彻地的喜乐,这只是一场秘密换取凯旋的游戏。
走出午门的那一刻,我掀开车帘往回观望,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宝塌上,那位权倾天下的帝王,是否会望着我远去的宫道,轻唤我的名字?然而事实上,此时此刻,其实什么都不再重要。
当送嫁的队伍行至黄河时,我看见浩瀚的天际边,慢慢渗出了霞光万道,伴随着奔流不息的黄河水,滚滚而去,那样壮丽苍茫的晚霞,是否跟远在大漠孤地的父亲看到的一样,如果那样的话,父亲是否也看到了我映照在夕阳殷红霞光之中的容颜,那张从此绝尘的丽颜上再也没有眼泪。
唯一的心痛,只是,离梦里的故乡越来越远了……
抵达云贵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初夏的光景。吴世璠被重兵围困,却死守孤城,一再拖延,迟迟不肯迎亲。清军一边设计招抚,一边不断攻城,从十月初八开始,清军赖塔领兵攻银锭山,蔡毓荣领兵夺重关及太平桥,赵良栋、穆占领兵夺玉皇阁。后吴世璠又再率兵应战,但是被清军击败。而昆明死城,却在吴军的顽强抵抗中,迟迟久攻不下。
十月二十二日的时候,主将赵良栋久久等候的时机从天而降,吴将余从龙、吴成鳌出城投降。清军知城中虚实,遂四面逼城:赵良栋再攻得胜桥,蔡毓荣攻大东门,林兴珠攻草海,赖塔等分兵攻华浦。尔后,让余从龙带着招安结亲的圣旨陪同“婉丽格格”一同入城招抚吴世璠,吴军要求一切送嫁仪卫不得进入城中,只许带两名贴身太监,赵良栋遂遣两名麾下亲信假扮,与我一同进入了这座困兽之笼。
当我看到颓废地坐在龙椅上,一身亡明龙袍的吴世璠时,早已有准备的内心还是袭上了一阵惊慌,他狰狞可怖的脸庞上写满了灭亡的信息,如今的黄金龙椅宝塌,不过是囚禁他的一具牢笼罢了。
降将余从龙站在殿中三层台阶之下,振振有词地说道:“吴世璠,皇上英明宽大,特赐格格下嫁招抚于你。不要再作困兽之斗,,皇上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你自后大可尽享荣华富贵。”
吴世璠坐在龙椅上,恶狠狠地瞪着阶下的叛将,嘴里蹦出两个字:“叛徒——”随后,他扬手对身边的侍从说:“拖下去给我砍了!”侍卫马上上前拖走了余从龙。
余从龙一边被反手拖行,一边大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吴世璠,你——”他哀号的声音越来越远。
吴世璠望着余从龙被拖走的去路,露出了一种令人颤栗的笑容,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呸!狗东西!”
站在下首的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我怔怔的看着吴世璠从台阶上走下来,慢慢地逼近了我。他瞪着他的圆眼打量着我,随后一把捏住我的下颚,凶神恶煞的对我说:“格格?招抚?全是他娘的放屁!好啊,狗皇帝给我送一个陪葬来,我照单全收!押下去!”然后,我被身边的侍从押了下去,软禁了起来。
一切都快结束。
三天之后,吴世璠冲进我的房里,气急败坏地对我吼道:“老子活不成了,要你陪葬!”然后擒住我的双手,往我嘴里塞进了一颗药。
我拼命地挣脱了他,捂着被掐得发热的喉咙说不出话:“你——”
吴世璠恶狠狠地瞪着我,对我说:“你带来的两个太监,和我最信任的大将线緎密谋擒我献降。都反了,反了……哈哈哈,天下,皇帝,阴谋——”他瞬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对着自己的腹部刺了下去,鲜血汩汩地从他的腹部流出,浸染了他握着的刀柄,浸满他的龙袍,他突然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怔怔地倒了下去。
他死了,睁着狰狞骇人的双眼,带着他坐拥天下的美梦,永远都不会瞑目……
我毫无知觉地走出了房门,追赶而来的线緎看见屋里吴世璠的尸体,冲出门外对着所在的侍卫吼道:“吴贼已死,开城投降!”
于是,那一天,我恍恍惚惚走到昆明城头,看见浩浩荡荡的朝廷军队气势汹涌地开进这座春城,突然喉咙发热,腹中绞肠裂骨,我知道,一切都快结束。
抬起头,居然看见浩瀚的地平线尽头那一抹如火般绚烂的夕阳余辉,就像师傅眼中隐喻智慧的光芒,曾经也是这样的夕阳余辉下,有一个阳光般明媚笑容的少年叫着我的名字,“怡心——”,空旷而辽远。
极目楚天空,云雨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一切都已经结束。
我闭上双眼,终得这一日了,一衾残梦枕江南,归乡——
尾声
浩瀚的历史洪流中,有帝王的千秋霸业,有才子的传世诗篇,而在生命的尽头,我消失在历史的烽火尘烟之中,终有一天,岁月会尘封我的存在和逝去,没有人知道我的名,淹没的,只是一个无名女子的故事——
此后经年,恢宏时光悄然继续。
康熙二十年辛酉,三藩之乱彻底平息。是年十月,吴兆骞蒙赦自宁古塔返京,居纳兰府任西席。
康熙二十三年甲子七月,吴兆骞卒于京师,魂归故里。同年底,纳兰容若纳沈婉为妾,但始终不得接其入府。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三十日,纳兰容若得疾卒于府中“沁竹小苑”,终年三十一岁。这年寒冬,沈婉生遗腹子富森。
爱新觉罗·玄烨自三藩之乱平息后,励精图治,开创了康熙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