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公孙丑曰:“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1],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2]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注释】
[1]复之:指再次作战。
[2]子弟:指魏国太子申。
【译文】
孟子说:“梁惠王真是不仁义啊。仁义的人能把他喜欢的推及到他不喜欢的人身上,不仁义的人却把他不喜欢的推及到他喜欢的人身上。”
公孙丑听了,问道:“先生为什么这么说呢?”
孟子回答道:“为了争夺土地,梁惠王不惜牺牲百姓的性命,动员他们参军打战,结果却遭到了失败。他又准备再次打战,却担心还是不能取胜,所以就动员他钟爱的儿子为他送死。这就叫把他不喜欢的推及到他喜欢的人身上。”
【阐释】
在这一章里,孟子提到的梁惠王“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的故事,就是《梁惠王上》卷第五章里,梁惠王对孟子说的“东败于齐,长子死焉”的事情。据《史记》记载,梁惠王三十五年(公元前335年),魏国大举进攻赵国,赵国大败,慌忙向齐国求救。齐宣王采纳孙膑的建议,在马陵与魏军大战,结果,齐国获胜,斩杀魏将庞涓,俘虏魏国太子申。
孟子认为,梁惠王是个“好战分子”,“好战”会给百姓带来战乱和苦难,最后甚至会祸及自己的儿子,所以说,梁惠王是个“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的不仁的人。事实上,任何一个好战分子都是“不仁”的,别说名气并没有多大的梁惠王,就连成吉思汗、拿破仑、希特勒这些人,被孟子遇到的话,也会被斥责为“不仁”吧。
【原文】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1]者,上伐下也,敌国[2]不相征也。”
【注释】
[1]征:通“正”。上国讨伐下国称之为“正”。
[2]敌国:指地位相等的国家。敌,意为势均力敌。
【译文】
孟子说:“《春秋》上记载的战争,没有一场是正义之战,但相比起来,更好一些的情况还是有的。因为所谓征讨,是指周天子下令讨伐诸侯国,而诸侯国之间是等级相同的,不能相互征伐。”
【阐释】
在这一章里,孟子表达了他的“春秋无义战”的观点。孟子为什么敢如此笼统而肯定地说“春秋无义战”呢?原来,儒家认为,礼乐征伐只有“自天子出”才是合理、合法、合义的,众所周知,在西周时期,礼乐征伐是出自周天子的,但到了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诸侯国之间的兼并和侵略战争频发,所以也就没有“义战”了。
儒家“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思想最早见于孔子的著作《论语》。在《论语·季氏》篇里,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政治和战争两者是相辅相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此,由于政治目的的不同,战争也就被分成了正义之战和非正义之战。然而,在战国时期,判断一场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标准,却不是看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什么,而是看是谁发动的战争,只要是周天子发动的战争,不论什么目的,都是正义之战,否则都是非正义之战。
由于春秋时期的战争大都是兼并战争和侵略战争,所以也很难说有多少正义的成分,又有多少非正义的成分。真正的裁判不是周天子,也不是历史学家说,而是遭受战争之苦的百姓。因此,也可以这样说,只要是百姓支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只要是百姓反对的战争就是非正义的。
【原文】
孟子曰:“尽信《书》[1],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2],取二三策[3]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4]也?”
【注释】
[1]《书》:这里指《尚书》。有学者认为,这是泛指所有的书籍文献,但从后文提到的《尚书·周书·武成》篇可断定,这个“书”指的就是《尚书》。虽然理解为“泛指所有的书籍文献”也能解释通,而且显得意义更宽泛,但只是后人的附会之想。
[2]《武成》:《尚书》的篇名,即《尚书·周书·武成》篇。《武成》一篇已经遗失了,现存《武成》篇是伪古文。
[3]策:成编的竹简。
[4]杵:舂米或捶衣的棒子。
【译文】
孟子说:“与其完全相信《尚书》的记载,那还不如没有《尚书》的好。我对于《尚书》中的《武成》篇,只相信其中的二三处罢了。施行仁政的人全天下找不到一个对手,周武王那样极为仁义的人,去讨伐商纣那样极不仁义的人,怎么会出现血水都能漂起木棒这样的情景呢?”
【阐释】
尽管后来的《孟子》研究学者将孟子在这一章里提到的《书》理解为一般书籍的泛指,但实际上孟子所说的《书》特指的是《尚书》,也就是说,孟子的原意是“与其完全相信《尚书》的记载,那还不如没有《尚书》的好”。
《尚书》又称《书经》,简称《书》,相传由孔子编撰而成,但有些篇是后来儒家补充进去的。《尚书》是我国最古的官方史书,也是我国第一部上古历史文件和事迹著作的汇编,保存了商周时期的一些重要史料。孟子之所以不相信《尚书》,或者说不完全相信尚书的记载,是因为孟子认为《尚书》的记载不实。他举的例子是《尚书》中的《武成》,认为施行仁政的周武王讨伐实行暴政的商纣,战争场面不可能有“血水都能漂起木棒”这样的情景。说到底,孟子质疑《尚书》,立足点不是实际情况,还是他心中施行仁政的理想,以及这个理想所呈现给他的美好蓝图。
不管怎么说,《尚书》是儒家经典之一,据说又是孔子编撰的,在那个时代自然具有很高的地位。因此,孟子敢于质疑《尚书》,不仅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且这种对权威保持独立思考、勇于怀疑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的确如此,任何一位大师在治学过程中,大都提倡存疑创新的态度,认为这是培养创造性思维的一种重要方法。孔子就很重视治学中的“疑问”对思维发展的作用,孟子更是明确提出“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观点,对人们坚持严谨科学的治学态度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前文已经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格言是后人总结孟子的精神之后形成的,基本精神是:既要相信书,又不能“尽信书”,不要迷信书,不做书的奴隶。这种精神有一定的正确性。因为没一本书都是某一特定时代、条件和思想认识的结晶,能给人们带来知识和经验,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因此,既要认识书的价值与作用,又要反对教条主义和唯书是从。如果完全相信书,轻则会让自己变成书呆子,重则形成“唯书是从”的作风,贻害无穷。
【原文】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1],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2],虎贲[3]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4]。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注释】
[1]陈:通“阵”,战阵,即作战时军队排列的战斗队列。
[2]两:量词,用于称呼车辆。后来被写作“辆”。
[3]虎贲:勇猛的武士。
[4]稽首:指古时候的跪拜大礼。
【译文】
孟子说:“有人说:‘我会排兵布阵,我会带兵打仗。’这都是罪恶的。国君喜欢施行仁政,就能天下无敌。当初,商汤向南进军,北狄人抱怨说为什么不先讨伐他们;当商汤向东进军时,西夷人又抱怨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周武王讨伐商纣的时候,出动了三百辆战车和三千士兵,并对商朝的百姓说;‘你们不要害怕,我是来保护你们的,不是和你们为敌的。’百姓们听了,都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就好像大山崩塌了一般。‘征’就是‘正’的意思,如果国君们都能匡正自己的行为,哪里还有战争呢?”
【阐释】
在这一章里,孟子提出了“国君好仁,天下无适度”的观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国君喜欢施行仁政,就能天下无敌”。这个观点最初出现在《孟子》的第一卷里,是孟子在跟梁惠王的一次谈话中提到的。因此,我们不妨接着那次的话题继续讨论。
当时,孟子告诉梁惠王,即使是一个只有面积百里的小国家,如果能施行仁政的话,也可以成为有实力称王天下的国家。在战国时代,称王天下是不容易的,但只要注意孟子的前提,要施行仁政,不要有霸道思想,就会发现称王天下其实很容易。
那么,应该怎么施行仁政呢?孟子给梁惠王提出四条粗略的措施。第一条是“省刑罚”。刑和罚是两种相辅相成的法治方法,在实行时不要太严格,不要变成严刑峻法。第二条是“薄税敛”。这就是说,要注意减少向百姓征收的各种苛捐杂税,切实减轻百姓的负担,否则就等同于杀鸡取卵,如果民穷财尽,天下就要大乱了。第三条是“深耕易褥”。要重视农业,鼓励生产,以便增加粮食生产,达到富民的目的。第四条是“重教化”。要在全国上下推广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忠于国君和诚实守信的道理,可成为讲究孝、悌、忠、信的国家。
这里尤其需要强调的是第一条。法治与仁政并不完全矛盾,法治也是仁政的智谋之一,不过,仁政要以仁义为本,因此,在仁政精神下的法治不能太苛刻。只有做到“省刑罚”,百姓才会安居乐业,不至于人人自危。
在阐述了施行仁政的四条粗略的措施后,孟子又分析了当时邻国的国情。他对梁惠王说,这些国家都不管百姓的死活,乱用民力,不管农忙与否,只要想打战,就随时征调百姓上阵,百姓不能正常劳作,过不上安定的生活,结果都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果大王派军队讨伐这样的国家,又有谁能抵挡呢?”
的确如此,国君施行仁政的话,自然会得到百姓的拥护,这在人心向背方面就占据了绝对优势。但要把这个人心上的优势转化为军事上的优势,就必须得借助战争这一手段。如果没有强大的实力的话,空谈“仁者无敌”就是没有后盾的痴人说梦了。
因此,从长远角度来看,“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如果据此得出“焉用战”的结论,也不亚于痴人说梦;如果据此断定“善为陈善为战”之人是战争的罪人,也是不妥当的。
【原文】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1]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自杀之也,一间[2]耳。”
【注释】
[1]亲:指父亲、兄长等亲人。
[2]间:这里指很接近。
【译文】
孟子说:“我现在才知道杀害别人的亲人的严重了。如果杀害了别人的父亲,别人也要杀害你的父亲。如果杀害了别人的哥哥,别人也要杀害你的哥哥。这和自己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只有一点点差别罢了。”
【阐释】
孟子这几句话看来是有感而发的。在氏族宗法社会里,施行的是人治,而非法治。孟子当时大概是看到了这种氏族间仇杀的可怕景象:冤冤相报,无休无止,甚至带来了灭门、灭族的人间惨剧。所以说:“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正因为如此,儒家提出了一个“恕”字来解决这种过分紧张的人际关系。本来在这些相互仇杀的问题上,也说不出个谁是谁非来。让步、宽恕,抹稀泥,糊涂一点是最好的处理办法。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便是“恕”道的最好注脚。而不忍、不退、不恕、打打杀杀的结果,是规模更大、后果更严重的报复,并陷入恶性的循环之中,有时甚至还会延续至几代人。近代金庸、梁羽生风靡于世的武侠小说,便是描述这一社会现象,而又以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来稀释或解决这一仇怨的。“恕”也是众多武侠小说的主旨。恕,是远祸之道;暴,实为招灾之因。
【原文】
孟子曰:“不仁而得[1]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
【注释】
[1]得:在这里的意思是取而有之。
【译文】
孟子说:“不施行仁政的人取得诸侯国国君之位的情况是有过的,但是不施行仁政的人占有天下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
【阐释】
这一章很短,阐述的观点还是施行仁政的问题。孟子认为,不施行仁政的人或许可以取得诸侯国国君的大位,但是绝对不可能占有天下。那么,把这个道理反过来讲的话,就是:施行仁政的人不仅可以取得诸侯国国君的大位,还可能占有天下。由此可见,施行仁政真是“善莫大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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