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望着坐在床边的齐科长,灵灵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什么也没说,拉过被子盖在脸上。她不想再看到齐科长那张面孔,那张代表着组织,对她的命运进行审判的面孔。她突然觉得那张面孔慢慢地扭曲了,变得陌生了。它在无动于衷观望着灵灵,像是在看一出丑陋的剧目。变形的面孔似乎对她发出嘲讽。

齐科长告辞了,临走时说过两天再来,那时候她需要灵灵一个答案。

齐科长一走,灵灵就哭了,她躲在被子下无声地抽泣着。不管是甜蜜还是不幸,她总习惯于一个人去品尝一个人去承受。

有人进来了,她听脚步声是两个人。她没有掀开被子。

灵灵,一个人在叫她,灵灵听出是顾老师的声音。那另一个人一定是志平,灵灵忙用被子将眼泪抹去,掀开被子。

原来是田玉林来了,灵灵不免有点失望。田玉林来过一次,那时灵灵还昏迷着。这回见灵灵醒来了,像是没什么大碍,心也放下来了。

玉林说,灵灵,我听顾老师说你也选上了,这下好了,咱们又在一起了。田玉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棕红的小本子说,灵灵你看看这是我的工作证,现在开始我正式成为工人了。等你出院后去厂里报到,你也会有一本的。玉林无意的一句话扰乱了灵灵刚刚平复的心情,灵灵止不住地又溢出两行泪。田玉林一下子紧张了,忙问怎么了?灵灵用手背擦了擦眼说没什么,她扭头问顾万山,顾老师,志平呢?

顾万山为难地说,志平回学校汇报工作,后来我听说他家里有事叫他回去。你放心,事情办完了就会来看你。

灵灵说,顾老师,玉林,你们先回去吧,不用一直在这里陪我。我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累,我想睡一下。说着又把被子拉过盖在头上,不出声了。

顾万山见状就说,那好,灵灵,我和玉林先回。明天我会再来,你爹娘明天也差不多到了。

灵灵没有说话,顾万山和田玉林就退出房间。在路过护士站时听到两个护士在低声议论。

还没结婚就有孩子了,真不要脸!

是谁啊?

十二号病房的那个。

十二号……哦,看她长得挺漂亮的。

漂亮?漂亮什么!我看她就是妖精,还没结婚就有孩子了……我还听说她的工作也要泡汤了……。护士见有人走过,声音越来越低。

十二号!顾万山和田玉林同时一惊,他们都记得灵灵的病房号正是十二号。

田玉林一转身往回走,脸色很难看。顾万山追上去拉住他问,你要干什么?

田玉林没回头,用力一甩,顾万山从他的力道中感觉到他的暴怒。

田玉林没有敲门,一把推开十二号房门。身后的顾万山像是意识到什么,顺手把门关上。

田玉林径自拉开盖在灵灵脸上的被子,却见灵灵双手捂着脸,泪水在指缝间流淌,枕巾和被头都沾湿了。

田玉林冲着灵灵喊道,你就让那个畜牲这么欺负你!灵灵没有回应,原先压制的抽泣再也控制不了,她呜呜地哭出声来。

田玉林一下就明白了,狗娘养的潘志平,我要你付出代价,敢欺负我们灵灵……他叫嚷着拧开房门要冲出去,还是顾万山死命抱住他,不停地说道,冷静,玉林你冷静一下……

俩人挣扎着争执着,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站着两个老人,风尘仆仆的样子。顾万山不认识他们,田玉林却认得。玉林一呆,脱口道,叔,婶,您来啦!原来来者是灵灵的爹娘。

床上的灵灵赶紧转过身子整理了一下,却无法掩饰痛哭过的痕迹。灵灵娘看着全身包满纱布的女儿忍不住“呀”地一声抱住灵灵,边哭边说,灵灵啊,你怎么伤成这样,告诉娘,疼吗?灵灵躲在娘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疼……疼。

只有在娘的怀里她才会不用掩饰地尽情发泄内心的情感。

好半天,在娘的安慰下灵灵才止住了哭。

灵灵的爹娘些时才注意到房间内还有一个陌生人,田玉林给他们介绍说这是矿上的顾老师,是他救了灵灵。灵灵的爹握住顾万山的手,双唇颤动,半天才道声:让您费心了。顾万山心里不由一动,他注意到灵灵的爹说的是您,而不是你。一个长辈对着小他几十岁的晚辈称您,其中包含着多少道不尽的内容,顾万山自然明白。

田玉林想去找潘志平算账的冲动被灵灵爹娘的到来给暂时冲淡了。灵灵记得刚才的情形,她担心地看着田玉林,她不愿意看到由于玉林的不理智行动使爹娘知道她怀孕的事。爹娘是个老实传统的庄稼人,他们受不了这个打击。尤其是爹,爹是个要强的人,面子对他来说比命还重要。

田玉林会意地对灵灵点点头,他不会在这时对她爹娘提起这事。且不说灵灵还未痊愈,经受不住再次打击,就算是在平时田玉林他也不会做这种事。在他眼里向长辈告状一向是属于小女人的做派,田玉林自认为他虽说不上是个大丈夫,也绝不是一个小女人。

田玉林问道,叔,婶,你们怎么提前到了?灵灵爹说,还不是不放心灵儿。我们到县上的汽车站,发往省城的车没了。我们着急啊!也不知灵儿怎样?正好车站里有一辆去省城的货车,是运蔬菜。我们和开车的商量,我说是我闺女受伤了,在省城医院抢救。那小伙子是个好人,答应让我们搭上。我给他车费他也没要,我心想啊,那能白坐车?下车时我就给他留了些东西。咱们村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是一些核桃仁,红枣之类的,那小伙子也就收下了。噢,对了,顾老师,您也拿点。说着就从包里捧出一些核桃仁来给顾万山,顾万山也没推辞,接过来就装进包里。灵灵感激地看着顾万山。

当天夜里灵灵娘就留下来陪灵灵,顾万山和田玉林将灵灵爹安排在附近的一家招待所过夜,他们也先回去了。

临走时,灵灵悄悄告诉田玉林不要将她被录用的事告诉她爹娘,并且要他明天无论如何要来一趟。她没告诉田玉林具体原因,田玉林觉得奇怪,但没有问为什么。

第二天,在齐科长到来之前,灵灵安排田玉林带着爹娘避开了。

与齐科长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女子,也是人事科的,看样子与灵灵差不多年纪。灵灵明白在正式处理人事关系时都要有两个人在场。

齐科长说,方灵灵同志,关于你的问题你考虑好了吗?灵灵点点头,说,我放弃。齐科长似乎并不意外,她向那女子示意一下,女子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要灵灵签字。灵灵一看,是一份放弃录用资格的声明书。灵灵愣了一下,心想齐科长怎么知道我要放弃,连文件都准备好了?

齐科长看出灵灵的心思,说,其实昨天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由于是你本人自愿放弃,关于你的事厂里不会公开。齐科长停顿一下又说,但为这件事保密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希望你要有心理准备。

灵灵望着齐科长,等她的下文。

齐科长说,为了保密,你的伤情评估报告厂里不会接收,这样一来,为你支出的医疗费用也丧失依据。厂里会停止支付你的医疗费用,嗯……包括之前垫付的都得要收回。你……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灵灵没想到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明白齐科长的意思,为职工支付医疗费得有医院的报告,可报告上又载明她怀孕的事。不想让人知道就得自己掏钱,不想自己掏钱就要让人知道,还要把潘志平供出来,当强奸犯供出来。

在命运对她彻底耍弄一番后,又对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灵灵知道她没得选择。

签字时灵灵显得异常清醒,在医院醒来之后从没这样清醒过。她只是在心底呼唤,志平,你在哪儿?

她还要求齐科长不要把她的事告诉她爹娘。齐科长叫她放心,说,从现在开始你已和厂里彻底没有联系了,厂里对于其他人的事不会有兴趣的。

齐科长走后不久潘志平来了。这是灵灵醒来后第一次看到潘志平,不,确切的说是她从矿区偷偷跑出来的那天起。其实没过几天,可她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久得让她觉得她的志平变得陌生了。

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错觉,是这医院,这病床,这该死的消毒水的气味造成的,是她还未痊愈的伤势造成的。

可分明这又不是错觉,是实实在在的从志平身上,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散发出来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揪住她的心,她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冰冷,呼吸困难。

志平见她醒来也很高兴,他说灵灵,你把我们都急坏了,还好没什么大事,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又说,顾老师都告诉我了,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谢谢!真的谢谢你!

潘志平说完似乎没话了。他看着灵灵,灵灵也看着他。她突然觉得志平的眼神不那么透亮、清晰了,像有一层阴霾蒙在他眼上。这种感觉使她觉得可怕,她觉得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远了。

哦,潘老师不要担心,只是擦破了一点皮,灵灵说。灵灵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脱口就叫潘老师,她原是想叫志平的。

潘志平又问,你爹娘来了没有?

来了。玉林带去招待所休息。

他们还好吧。

还好,就是我娘见我这样哭了一阵。见我没什么大事他们也放心了。

你……你什么时候去厂里报到?

报到?灵灵心里想,看来志平还不知道她已经不需要报到了。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怎么说呢?

志平见玉儿沉默着,又问,那……顾老师呢?

志平,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灵灵琢磨着。她不需要他问这问那,她需要的是他的拥抱,他的吻,甚至他的泪水。是他当心被人看到?灵灵不由的看了看门口,门锁着。那你在干什么,志平?我在等你,等你张开双臂把我抱在怀里,我会在你怀里痛哭一场。虽是痛哭,可我心里高兴,我愿意让泪水在脸上恣意流淌,只要有你把它吻干。志平,你在等什么?你还记得那天在你宿舍发生的事吗?我想告诉你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我愿意躺在你怀里,天天躺在你怀里。我想告诉你,我从没在大白天睡着过,那天我就睡着了,是因为你在我身边。志平,快来吧,快伸出你的双手。我不需要你的腼腆,我需要你的霸道,需要你的怒气。你要质问我为什么不经你的同意私自跑去找田玉林,你知道那多危险?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没把你摔烂?对,你要发火,为我爬上那么高的陡坡发火。你要说以后再不听话就不管我了,真的不管了。你知道吗,我愿意听你这些骂,骂得越难听我越高兴。志平,你舍不得骂我也行,你就说我可怜,说真可怜,或者说我现在真难看都行。我愿意听到这三个字,这些只有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才具有特别的含意,我会领会这些含意的。求你了,志平,说点什么吧,只是不要这样一本正经。不要像顾老师和田玉林一样,我需要的是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你这样和我说话,不需要你长辈式的慰问,老师式的关怀。我们是恋人,是情侣,以后还会是夫妻,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对孩子,他现在就在肚子里,你可以用手摸一摸,不知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喜欢男孩,希望孩子能像你,以后你不在家,我只要看着孩子就会想到你。如果你喜欢女孩也行,我就给你生一个女的,只要她像你。志平,伸出你的手吧……

灵灵把放在被子里的手拿出来,放在床边,放在志平面前。它距离志平不到一个手掌,只要志平稍微一动就会触到她的手。

志平没有动,灵灵的手还在一点点靠近,努力地靠近。

那……那枚玉佩呢?志平突然问。

在玉林那儿,等他来了我让他给你。灵灵还在努力地靠近。

哦,那你留着吧,不用给我。志平说。

灵灵停止手部的运动。她觉得他话中有话,之前心悸的感觉再次袭来。

有些话我想告诉你,志平说。志平说这话时没有看着灵灵。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灵灵说。灵灵一直盯着志平。

那你先说吧。志平说。

灵灵想了想,是先告诉他孩子的事还是放弃录用的事?其实这两件事就是一回事,可话到嘴边竟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后,灵灵决定还是让志平先说。

志平咽了一下口水,想清清嗓门,不想嗓子突然变得沙哑。他努力地吞咽着口水,还是没有改善。他只得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回了一趟家,家里……家里在商量我的事,是……是结婚的事。

灵灵听明白了,潘志平要结婚了。是的,要结婚了,就在刚才她也想到这两个字,两个对她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字眼,她还能从刚才的想像中嗅到一丝甜蜜和温馨。眼下从志平嘴里说出来,她隐隐感觉到她不是结婚的主角,她和这俩字无关,她觉得这俩字在她眼前飘飘悠悠地晃荡着,慢慢地上升,越飘越远……

灵灵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她在祈祷,希望是志平和她开的一个玩笑。是的,志平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故意做出一幅严肃的样子,最后却开怀大笑。他说他就是想看到她紧张的表情,想看到她为他担心的样子。他说那是他最幸福时刻。

灵灵的手又缓慢的向前延伸,蚕蛹破茧似的缓慢。志平,快展开你灿烂的笑容吧,快说这一切都是你的一个玩笑,我快撑不住了!志平,你听见了吗?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你没见我的手就在你的身边,那样软弱,那样无助,你没看见吗?求你了,志平,结束吧,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潘志平见灵灵沉默着,他打住了。不安的眼神游移于他的脸上,他想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

灵灵很平静,说,我听到了,你说要结婚。

是……是要结婚,是家里的意思。

灵灵淡淡地问道,她是谁?

也是我们大学的……是一个实验室助理。

灵灵的手距离志平不到一公分,她已彻底丧失了往前伸展的力量,中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不见却又摸得着。她点点头,手又缩回到被子里。

潘志平从灵灵的脸上看不出确切的信息,既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也不是他不希望看到的。这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神色,就像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她只是朝你瞟了一眼就过去了。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上潘志平的心头,失落?轻松?庆幸?还是其他的?他感觉不出来,像是都有,又像都没有。他觉得灵灵不应该是这样,她至少应该有所表示,但他心里又怕她的表示。潘志平一下子烦躁起来,他甚至有点恼怒。他觉得有点热,额头上蒙上一层细汗,他用手背擦了擦。先是右手,再是左手,先是手掌,再是手背,额头还在渗汗。现在脸上手上都是汗,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多希望灵灵能递给他一张手绢。他想起以前灵灵经常在他冒汗时从旁边递过手绢,他很自然地接过,擦完后直接交还给。现在想来真是不妥,他怎么就没想到要洗完后再还给她?他还记得每次接过手绢时都能闻到一丝清香的味道,是檀香皂的气味?不全是,还有另一种女子身上特有的体香,淡淡的,很好闻。直到那天在他宿舍里他才确定这种气味来自她的身体……

灵灵没有动。他将双手有意无意地搭在腿上,抻了抻裤管,把汗水抹在裤子上。他抬起头发现她在注视着他。她想对他微笑,表示她明白他的意思。可她的心里又有另一股力量阻止她这样做,因此她的嘴角不自然地牵动一下,似笑非笑的。

潘志平有点坐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像只猴子似的在那儿表演,而观众只有一个,就在咫尺对面。他想马上逃离。

潘志平站了起来,随即他意识到这有点不妥。他想起灵灵有话要对她说,他又坐了下来。

哦,你刚才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他问。

灵灵沉默一会儿,微微一笑说,真巧,想跟你说得也是结婚的事,

谁?志平惊愕。

我……和玉林,灵灵说。

潘志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得很轻松,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想到,真没想到,你说……咱们……

潘志平有点兴奋,语无伦次。

我也没想到,灵灵说。表情奇怪。

日子定了吗?潘志平俨然一种老师加长辈的口气。

就最近吧,还没商量好。你呢?灵灵反问。

就这个月十五号,是有点……有点急,潘志平不好意思了。他再次站起来,这次显得自然多了,他说不打扰她休息了,过两天再来看她。

灵灵微笑着目送他出门,在门合上的瞬间,两行水珠脱线似的从脸上滑落下来。她呆呆地坐着,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无神,像个木偶望着关上的房门。她已丧失思考的能力,灵魂似已出窍,病床上只留下她的一身躯壳。她觉得疲惫极了,从来没这么累过,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的感觉袭上心头。爹,娘,您在哪儿?她的双唇无力的翕动着,只是她的嗓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很冷,敞开的窗户似有强烈的寒风吹进来,这让她很不舒服。她并没有发现全身已湿透了,她忘了现在还是炎热的八月,她想下床去把窗户关上,她伸出缠着纱布的双脚,感觉很奇怪,总觉得这双脚不是她的。她挣扎着站了起来,不想眼前一片漆黑,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林回到病房,却看到灵灵倒在地上……

半个月后灵灵回到了家里,是玉林和她爹娘一块儿送她回来,玉林为她特意请了几天假。

时间过了当月十五号,灵灵没有打听潘志平的事,玉林也没告诉她。她不知道玉林那天去了婚礼现场,他是现场唯一一个不请自来的人。他把潘志平叫了出来,二话不说朝他脸上猛击一拳。志平被打得晕头转向,他听不清田玉林嘴里在叫嚷着什么,心里明白此事定与灵灵有关。心虚的他也不敢还手,田玉林可不想这些,对着他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猛揍,幸好被跟出来的顾万山给拦住了才没出什么大事。潘志平心里有愧,不想把事情闹大,拦着家人不让报警。只是在婚礼当天见血,不吉利的气氛一直压在大家的心头上。

经过医院一段时间的修养,回到家中的灵灵渐渐康复。工作泡汤,爱情夭折给灵灵带来的巨大创伤远未恢复,她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肚子里的孩子。

本来代表着她和潘志平幸福的结晶的小生命如今成了她最迫切要处理的现实而棘手的难题。这难题不仅仅是抛给她一个人的,同时要面对的还有一人——田玉林。

田玉林无论如何做不到丢下灵灵不管,他很清楚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在这传统闭塞的小山村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田玉林在医院里偷偷问过医生,医生说现在处理掉还来得及,再过一段时间那就得做引产手术了。田玉林不知道引产手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这对灵灵的身体伤害非常大。

从医院回来田玉林就在打探灵灵的想法,灵灵没表态,他就将医生的话告诉她,灵灵还是不吭气。

田玉林火了,他压制着怒气问,你说,你到底想干嘛?我没时间在家里长呆,工程队就要转下一个矿点了。我走之前要把这事给解决了。

灵灵说,你走你的,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的。

田玉林说,你怎么解决?难不成你还要把他生下来?

我就是想把他生下来,灵灵脱口而出。

田玉林愕然。愣了半响,见灵灵不是说笑的样子忍不住破口大骂,真他娘的不要脸,就没见过你这种人,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要为他生孩子。蠢驴!蠢驴!……本来我还不想告诉你,现在看你这么痴情,我就把实情告诉你,让你清醒清醒。

灵灵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实情,抬起头来看着他。

田玉林恨恨地说,你以为他潘志平会爱上你,做梦吧你!你是谁,农村黄毛丫头,会看上你?你知道人家现在的老婆是谁?是东江大学副校长的女儿!他没跟你说吧?他有没跟你说他之所以会留校也是因为副校长的女儿。在你之前他就和她好上的,你以为你是谁?他只不过是和你玩玩,你只不过是他手里的玩具……

不可能!灵灵喊着,你骗我,不可能!他说过喜欢和我在一起……他还说会让我进入玉器厂的,以后就会在一起的。

是……是在一起,可不是跟你在一起,是他们俩在一起,你明白吗?田玉林吼着。

田玉林觉得还不解恨,又咬牙切齿道,干脆全都告诉你,也让你死了这条心。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着急结婚,嗯?因为这个月他们系里要晋升副教授,名额少,竞争激烈。还要从副教授中选出一名升任系主任助理。你想啊,这机会多难得?顾老师他就没戏了,他可没有一个当校长女儿的老婆。

不会的,不是这样的,志平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的……你怎么会知道?灵灵喊道。

是顾老师告诉我的,如果你不信你现在就去问他。田玉林的这句话把灵灵给震住了,她可以不相信玉林,却不能不相信顾老师。她不明白的是顾老师为什么要告诉玉林这些事,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知道真相?这也太残忍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想生下来。灵灵的声调不高,语气却坚决。田玉林半张着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半天没反应过了,他说,你疯了?你知道你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吗?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得为你爹娘考虑……

我想生下来不是一时冲动,现在我生不生与志平无关,我只为我自己考虑,我就是想生下他。要不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我想好了,我要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我爹娘和村里人就不会知道。玉林,你得帮帮我……

灵灵没有离开村子,几天后她和田玉林结婚了。

田玉林只能用这种不得已的方式帮着灵灵度过难关,他知道灵灵现在已没有能力在外独自生活,他也不能陪在她身边。他确实喜欢灵灵,曾梦想着她有朝一日能成为他的妻子。现在愿望实现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压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这种感觉使他倍受折磨,可他确实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灵灵只想着要孩子平安降生,至于和谁结婚对她而言已无所谓了。她感激玉林,视他为兄长、亲人,可她知道她并不爱玉林。也许这是她报答他而又能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至于她的决定是对是错已无暇考虑了。

灵灵爹娘和玉林爹娘对他们的突然决定并不感到意外。玉林现在是玉器厂的工人了,以前是灵灵家里看不上玉林,玉林家也没那心思,现在这些差异随着玉林身份的升级已完全消除了。他们俩家只是稍觉得婚事有点仓促。既然他们有这心思,早晚都得在一起,那就不如早办,也圆了玉林家早抱孙子的意愿。

婚礼就在小山村里既普通而又规范地举行了。婚礼才过两天,玉林的假期也到期了。他匆匆赶往省城玉器厂,因为工程队就要前往新的矿区。

没多久,灵灵的妊娠反应变得强烈了,腹部渐渐挺了起来。玉林娘掐着日子一算,才明白他们着急结婚的用意。她在心里直骂儿子不争气,这么大的人了还熬不住,净给她丢脸。

几个月后,灵灵生了个女儿。灵灵写信告诉玉林,叫他与女儿取个名字。玉林说就叫玉儿吧。

玉林爹娘对灵灵生下女儿有点失望,抱孙子的愿望暂时落空。他们希望玉林能回来一趟,和灵灵再生一个。玉林现在跟着矿区工程队在全省各处跑,那能说回就回。玉林爹娘也就暂且作罢。

转眼间过了四年,再过一年玉林的野外工作期限届满,那时他就可以呆在省城的玉器厂。玉林说到那时就把灵灵娘俩接到省城。

玉儿四岁了,她继承了灵灵的优点,生得唇红齿白。两只小眼珠黑如棋子,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一逗就笑,甚是惹人喜爱。

玉儿的爷爷奶奶自然也是疼到心里去,天天抱着玉儿不离手,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尽着玉儿。爱屋及乌,对灵灵也日见优待。

公公婆婆的态度引起了玉树媳妇的不满,同是田家的媳妇,差别怎么这么大?她想起当年她进田家时可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那时她什么都要靠自己。就算老两口清闲之时也很少见他帮着照顾钮钮,难道就因为自己是二婚的?她心里明白公公婆婆之所以宠爱灵灵还是因为玉林的关系,玉林现在是城市工人了,家里的开销大部分还得靠玉林的支持。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当时不是玉树和她包揽了家里的一切,玉林他能脱得开身去淘玉吗?他现在还是一个“吃国家饭”的人吗?哦,现在光想着家里的开销是出自玉林之手,怎么就不想想我们俩口子当年的付出?

玉树媳妇是越想越来气,老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只是碍于灵灵的脸面忍住了,毕竟灵灵待她还算敬重,妯娌间还没有红过脸。她针对的是公公婆婆,她想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她自己也不求怎么样,至少得让她的小女儿钮钮受到同样关注。

这天,老俩口又坐在门口逗弄着玉儿。老俩口夸玉儿长得好,像他爹。这话也没什么,哪个孩子不像爹娘?老俩口几乎天天把这些话挂在嘴上,玉树媳妇也是天天听着过来的,也没觉得什么。不过这天当她听到这些话,看着同样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的灵灵脸上满足的笑容,看着玉儿身上穿着玉林寄回来崭新的棉衣棉裤,再看看蹲在墙角和泥巴的小钮钮身上那单薄的补了几块补丁的衣裳,一阵酸楚漫上心头。她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想顶撞婆婆一下。她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看到他们的得意劲。就像人家说东你偏说西,人家说对你偏说错,一种较劲的心理使她脱口而出,她说,玉儿一点都不像玉林,我觉得倒像灵灵。

坐在一旁的灵灵心里咯噔一下,她偷偷瞄了一下婆婆,见婆婆把抱在怀里的玉儿端放在凳子上,自己退后两步,左瞧瞧右瞧瞧,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她转过头扫向灵灵,灵灵起紧低下头,装作在做女红,心跳早已乱了节奏。

是更像灵灵,婆婆说,不过这样更好,像娘更漂亮,我的小心肝。她又把玉儿抱在怀里。

从这天起,灵灵的心里就没安宁过,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它就像一颗**安在灵灵的心里,一个未知触发时间的**,但迟早得爆发。

她变得特别敏感,一旦村里有人说想玉儿长相的事,她就揪紧了心。她会不自觉地查看对方的表情,只要看到对方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她就会抱过孩子匆匆走掉。甚至在别人低声细语时她也觉得他们是在说她,说她的玉儿。

后来,她几乎不愿意出门了,她天天陪着玉儿呆在家里。实在不得已要出门时,她会在玉儿头上包一块纱巾,把玉儿的脸给裹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她也不愿意让爷爷奶奶去抱她了,她宁可自己辛苦点,只要玉儿远离他们。

事件的发展没有按照灵灵的意愿进行。不论她如何低调,如何掩人耳目,她还是在村子里听到一种不和谐的声调,也是她最为担心的声调:玉儿可能不是玉林的孩子,玉儿身上没有一处能看到玉林的影子。

灵灵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这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她依稀记得在她小的时候村子里发生过类似的情形:那是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年轻漂亮,她为夫家生了一个胖小子,全家上下喜得合不拢嘴。不知怎么回事,村里突然传出了那个小孩是个野种的话。没过多久,有人在她家门口扔了一只缺跟烂口的鞋子。接着鞋子越扔越多,门口,窗台上,甚至屋顶上都有。最后那女子就在她家悬梁自尽,独留下那个嗷嗷待哺的男婴。

一想到这里,灵灵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她想过了,她实在没有那个新媳妇自我了断的勇气。她不是怕死,死亡对她来讲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她是死过两次的人啦,一次是从陡坡上跌落下来,那次万幸她活了过来。另一次是在医院里,志平走后她就想到死,是肚里的玉儿阻止了她。

当初没死成,现在更不能死了,她死了玉儿怎么办?玉儿不是玉林亲生的,怎么能交给玉林抚养呢?交给她亲爹,志平能认吗?再说,玉儿是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怎么舍得抛下她一走了之?

她没有告诉玉林为什么要生下玉儿。她对志平付出了所有的感情,到头来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到,一丝一缕都没有。就像向池塘里投了一块石子,涟漪扩散了,接着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没人知道有块石子投了进去。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完全不能接受。她需要从这段感情生活中获得慰藉和补偿,既然志平不能给予她,那她只能从玉儿身上去寻找。她认为她的爱是高尚的、无价的,无价的爱只能通过无价的生命获得补偿,玉儿的到来就是对她的爱的最好见证,最大的慰藉,最完整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