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才一进京就熟门熟路直奔汪道昆的府邸,因此京师种种关于汪孚林的传闻并未听说,只从汪道贯那儿得知了父亲母亲都尚未回来。此刻见到小北,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随即才回过神来,慌忙叫了一声娘。论理卑幼见尊长,又是母子久别重逢,理当行四拜礼,可他这膝盖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就被小北稳稳托了一把,随即就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数落。
“别跪来跪去的,看着都累得慌,坐下说话。”小北直接把金宝给按回在了椅子上,这才急急忙忙地对苏夫人说,“娘,孚林还在路上呢,他带着那一堆伤势未愈的人,走不快,我就先走一步回来打探消息了。京师这边风头到底怎么样?不会真的要追究他的罪过吧,要那样也太过分了!”
听到小北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金宝登时心里一紧。他只以为汪孚林是去蓟辽游历了,怎么闹到要追究罪过这么严重?可长辈正在说话,他不好随随便便插嘴,只能一面暗自担心,一面悄悄瞥向了苏夫人,果不其然和苏夫人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苏夫人本想让金宝先退避,可想想今年小家伙也已经十三岁了,放在当年,也正是汪孚林打功名保卫战的那会儿,不小了,因此踌躇片刻,她就顺带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这段日子朝中相持不下的两边舆论。见小北满脸气咻咻的表情,她瞅了一眼养女这一身男装打扮,不由得没好气地吩咐道:“事情还没十万火急到这个地步,去,跟着严妈妈去换一身,这风尘仆仆一身土的。”
说完这话,她又冲着金宝说道:“你也是,从前就一直都是和明兆秋枫一块读书的,索性就留在这里住,也去收拾一下自己。不用急在一时。”
小北这才知道金宝也是刚到的,想要追问一下,却禁不住苏夫人的催促,只能先跟着严妈妈去了。而相比寄住在汪府。金宝也确实更愿意留在叶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最最熟悉的,哪怕如今这么多人住进来不大宽敞,可也比汪府来得自在。果然,引路的丫头直接把他带到了叶小胖和秋枫一块住的内院东厢房。摆了屏风,放了浴桶。可他这澡刚洗到一半,就只听外间砰地一声推门,仿佛有人进来了。吓了一跳的他刚一抬头,一个熟悉的小胖子就绕过了屏风。
“金宝!”叶小胖才不管什么裸裎相见的尴尬,直接在浴桶旁边重重一拍金宝那湿淋淋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咱们三个又见面啦!赶紧的,叫声大舅舅来听听!”
屏风外头的秋枫听到这话,简直有一种掩面而走的冲动。这汪孚林和小北成婚都已经多久了。可叶小胖偏偏就爱这么耍弄金宝!然而,发现里头没声音,他想想三个人已经大了,可不像当年那样小小年纪可以肆无忌惮开玩笑,于是赶紧过去,死活把叶小胖给拖了出来,又小声提醒了两句。叶小胖对此颇觉得有些无趣,不由得低声嘀咕道:“这有什么关系,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从前又不是没一块洗过。”
再也顾不上其他。三下五除二洗完了正在擦身的金宝只觉得哭笑不得。等到出了浴桶迅速换好衣服,他胡乱把头发给拧干了,也来不及梳理就立刻出了屏风后头,无奈地说道:“大舅舅。你都已经是快要娶媳妇的人了,别再这样冒失行吗?回头外祖母知道,少不了一顿喝斥。”
“你们不说谁知道。”叶小胖哼了一声,可终究因为听到那一声舅舅,再次变得乐呵呵的。等到金宝再问汪孚林的事,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知道的这些全都给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到最后,他骂了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官儿几句,却又叹了口气说道,“爹娘都说,我和秋枫太小,这事管不了更帮不了,所以成天就把我们拘在外院书房里读书。刚刚听说二姐和你都先后回来了,我们想先过来见一见,都被先生给死死拦着,这日子没劲透了!”
金宝知道叶小胖说话往往没什么重点,少不得又看向了秋枫。果然,秋枫的讲述就有条理多了,而且他在叶家是半个客人,出入也比叶小胖受限更少,当下小声把自己在街头听说的某些传闻,包括什么婺源余懋學等科道言官抨击汪孚林擅自纵人出抚顺关等等,末了才有些沉重地说道:“其中把事情说得最严重的人,直指小官人胆大妄为,无视律例,说是要将他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呸呸呸,一群看别人做事就只知道喷唾沫星子的混蛋!”叶小胖一怒之下愤而大骂,可转瞬间就愁眉苦脸地说道,“可爹都警告我很多次了,在京师也不知道有多少大人物,别说他根本算不上号,就连汪伯父也一样不是那么稳当的,所以禁止我出门。金宝,不是我不想帮忙,除了在背后骂两句,我实在是没辙。不过姐夫那么厉害的人,绝对会没事的。”
金宝强颜欢笑答应了一声,等到外间又有人进来催促叶小胖去书房读书,秋枫知情识趣地陪着耷拉着脑袋的叶小胖去了,他想了一想,出门问了问小北在哪,得知是苏夫人与人正在商谈,自己不便贸然前去,他思量好一阵子,最终以去汪府说一声日后寄住叶家这个借口,只带了一个随从就悄然出了门。
前年年底汪孚林进京赶考,带着他们几个权当游历,那时候方先生和柯先生领他们这里兜兜,那里转转,所以他对京师的地形地貌已经很熟悉了,此时此刻不知不觉就转到了棋盘街。这里正对着正阳门,乃是整个京师最繁华的地方,再往南就是商贾云集的前门大街,往北则是皇宫,也不知道多少人初来京城就选择到此一游。然而,相比其他人的,他的目光却只集中在一个地方,那就是登闻鼓!
听说过没事去敲登闻鼓的下场,而且他现在还闹不清楚汪孚林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也只是看看而已。可偏偏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胳膊陡然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他却发现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失声叫道:“戚大叔,你怎么在这?”
“我要是不在这,你是不是就去敲登闻鼓了?”戚良没好气地摇摇头,不等金宝申辩就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情复杂得很,你这么小小年纪,千万别跟着瞎折腾。这些日子汪侍郎的位子不是很稳当,汪小官人这事情还不能确定是给他添乱,还是给他帮忙,所以你千万被掺和,好好读书科举,给你们汪家增光添彩就行了,到时候你爹回来一定高兴。”
金宝想想人家是好意,也就不解释自己压根没想去敲登闻鼓这回事,直接答应了一声。见戚良这才松开了自己的胳膊,他就好奇地问道:“戚大叔之前不是去蓟镇了?什么时候回京师的?”
“在蓟镇陪了大帅大半年,正好听到汪小官人这事,戚大帅就让我进京来见见汪侍郎,我到前门大街听了听消息,还没来得及去汪府,谁知道这么巧就在这遇上了你。”眇了一目的戚良说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干脆直接,耸了耸肩后就笑问道,“我去年出来的时候,听说你要去考道试,结果怎么样?”
金宝不大喜欢对人吹嘘自己的科举成绩,本打算随口说是已经进學糊弄过去,偏偏架不住戚良要问真实成绩,不得已只能吐露夺得案首之事。果然,戚良立时喜上眉梢,竟是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满脸笑容地说道:“好,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爹十三岁进學,你十二岁就夺下了案首,这还真是没给他丢脸!至于别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戚大帅那时候就说过,如若你爹是李成梁和张學颜一块得罪了,那就是死路,没人救得了他。可既然张學颜为他说话……”
戚良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情形就要倒过来了,谁炮轰他最厉害,谁倒霉。”
尽管戚继光是武将,不是文官,但金宝听到戚良那非常肯定的语气,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不知不觉就放了下来。他不敢耽搁,立刻拖了戚良去汪府,无巧不巧正在门口撞见了下轿子回家的汪道昆。得知戚良刚从三屯营蓟镇总兵府过来,汪道昆显然颇为高兴,等到把人请进书房详谈,一听戚良转述了戚继光的话,连日来因为处于当局者的地位,始终觉得心中没底的汪道昆终于恍然醒悟了过来。
对啊,虽说李成梁作为辽东总兵,张居正始终颇为信任,但比起从隆庆到万历始终钉在辽东巡抚位子上的张學颜,张居正更信任谁?张學颜的私信据说可以不必通报直达张居正面前,而且张居正不止一次提到,张學颜至少是尚书之才,那可比对他的评价要更高!他是因为这段日子自己显然失去了张居正之心,有些患得患失,却忘了最要紧的亲疏之别。
更何况,李成梁参劾了汪孚林吗?没有,李成梁只是就事论事实情禀告,顶多没像张學颜那样,给汪孚林说了一堆好话而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南塘一言惊醒梦中人,多亏你跑这一趟了。”汪道昆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有些庆幸地拍了拍扶手。
幸亏他送汪孚林的奏疏上去时,就在张學颜之后,否则若是落在最后,结果就说不好了,亏汪孚林还让他先送。说到底,要论杀伐果断,他果然还是差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