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氏一宿未眠,昏昏沉沉起来,训了文筹几句,文筠姐弟二人才晓得昨夜爹摔伤了。文筹很内疚,认为是自己的缘故,文筠十分担心爹的腿,问道:“我这便去瞧瞧爹。”文筹亦道去向爹认错。
邓氏见得儿女这会子这般懂事,又酸又涩,只抱了文筹掉泪,文筠便扭头要去外院,丁氏过来道三爷方回屋去了。邓氏这才牵了儿女一起去看周同。周同是五更过后方才得了一个医生的诊治,给开了些麻沸散,让他疼得厉害时,吃一些。周腾很恼火,这里离苏州远,接骨的医生倒是难寻。瞧得周同的腿肿得如水桶似的,更是自责不已,也不回屋,只在旁边勉强歇息了。
邓氏带着儿女去的时候,周同方睡下没多久,迷迷糊糊地似听得儿子小声抽泣,睁眼才发现女儿亦在落泪。文筹是个极会看眼色的,立时哭着认错,周同熬了一夜,十分疲惫,嗓子半嘶哑地哄道:“无事,爹过几日便好了。”又瞧了眼邓氏,道,“快带他们回屋去吧。”
邓氏含着泪,欲言又上,有心想认个错,只是碍于儿女在身边。周同哪里顾得上她,只摆手,她立时以为那是嫌弃。
丁氏在一旁劝她道:“四爷这是要歇息了,想来痛了一晚,没力气说话。”
邓氏这时方才十分懊悔,昨日不该一时冲动与周同闹翻。如今瞧得他面色发青,也晓得是痛得紧,她这会儿心里又恨不得是痛在自个儿身上,眼巴巴地瞧一眼自家男人,只好带了文筠姐弟出门。
直到吃饭时,方才听得说请来的正骨医生来瞧了,道是原来折断的骨头未愈,这会儿倒是错位了,驳正位置,兴许会是一件好事,养得好,倒有可能比原来还好些。
丁氏道:“四奶奶,四爷这倒是在祸得福,真个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说完,合什对天一拜。
邓氏这才心安些。文筠却偷偷地又跑了出去,过不多久,回来时,手里拿了包药,递给邓氏道:“姆妈,四姐姐脚亦伤了,我同爹说了,三叔让医生开来的药。”
邓氏听得糊涂:“到底是你爹让开的,还是你三叔给开的?”
文筠觉得这是一回事啊,当时三叔也在场。“爹与三叔都说要开些药。请的是常德什么济铺子的,反正带了药过来,便让我带给四姐姐。”
丁氏生怕邓氏心里又不好受,这些小事再追究,只会让她自己更难过。便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四奶奶,既是前院开出来的药,想来是不便让四小姐同医生见面呢。这药在咱们这,正好可以送过去。方才,我瞧着,三奶奶好似去了四小姐那边……”
邓氏发脾气,道:“管她呢。我不去,又如何?难不成我这个长辈倒要去给小辈的请安不成?”
丁氏一番劝解,邓氏最后只带了文筠姐弟去给二太姨娘请安。丁氏在心中叹口气,人都没了,更何况还没影的事,人人都遮掩还来不及,四奶奶这般在意,苦的又是谁呢?可惜,这话在丁氏肚里已经翻来滚去,却是说不得。
且说,文箐听得李氏说及人情往来进出都要入公帐,顿时心里一紧,她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全都送出去了,结果呢?有些难受。也不知三婶这回是真无意呢,还是来敲打自己的,可惜陈妈与阿静不在,自己是真个儿不懂得这些。这就是一个后世的人穿到古代去,完全不知内里习俗规矩的无所适从;就算没有性命之忧,可家庭中稍一不慎,就牵扯出计较来,她日后是不停地加深这个体会了。
“多谢三婶这般提醒了。只我不晓得这些规矩,如今这些物事也未入公中,便自作主张……这个,三婶,请勿见怪。若不然,我这便一一报备于三婶?”文箐试探性地问道,面上十足惴惴不安的神色。
李氏没料到她将自己一军。前两日,沈华庭亦已备了礼前来,周同去时亦带足了礼,如今沈家再次备礼来,显然是专门赠于外甥的,或者是帮外甥见长辈的礼,自己哪里好收公中?只如此一来,那些箱子里到底是甚么,也真是不晓得了。而自己想打听箱子中的内情,一则好奇,二则实是想知晓沈家如今到底一个什么状况。她心里没谱,不管如何,沈家对文箐这般礼遇,自己也是不该轻忽于沈家的。“这倒无妨。既是你送大家的礼,自是由你打发,他**三舅姆那处,三婶自会加以厚礼。”
文箐听得这句,略松口气。那日后,若是不分家,人情往来,自己要送甚么,收了甚么,岂不真正是没有**了?难怪古人说不能私相授受,原来是防了暗中敛财?一旦败露,果真是名声不好了。她这回,十分后悔在杭州没有坚持让舅姆保管这些,如今,带了回来,倒成了一桩麻烦了。“啊,我还以为我犯了家规,吓一跳。幸好三婶不追究。如此,日后若是与三位舅舅家的人情往来,只怕还得劳烦三婶打点。”
李氏见她果然机灵,自己只不过提一句,人家已想到日后还礼的事了一点就透,说话真是不用多绕弯,此时亦脸上带些笑,将平时教导女儿的一些话,直接说了出来:“你若真犯了家规,那也是三婶先该领罚。你放心,今次你三舅姆这般厚礼于你,改日要还赠她家时,三婶务必办得妥妥的,人情帐上,咱们周家定不会占他们沈家的便宜。”
文箐吃了一惊,道:“这来来往往,都有人情帐?可是人家送多少,咱们便也要回多少?”
李氏点一下头,叹口气道:“可不是嘛。箐儿,昨**说管家管帐,那也只是一则,我今日同你说叨说叨。但凡哪次家中办些事儿,迎来送往的,莫说几百来户,少说也有得几十户。一年里,来往自是不少,要没个帐哪能行?今日张三来礼多少,昨日打发李四家喜事礼单上有几样,这些可都轻忽不得。送轻了,人家自是会不高兴。若是你喜张三家,你回礼送得重些,可人家李四送来的同张三一般,若是咱们回送得不如张三家的,这要是二人晓得,便有高下之计较。又有人家送来得轻的,若是我们这边回得重礼,也会让对方头痛的。人家可能是量力而出,咱们若是觉得宽松,多加他几份,改日他哪里有能力来回这个礼……”
“礼尚往来”,果然是要视其轻重回礼。唉,文箐前世哪里做过这些事?彼时姐妹之间过生日也不过是随兴而备,谁也不计较钱多钱少,然后至于长辈们之间的来往,好似也没听妈妈说起过如何。周夫人在世时,也还未曾提及这些琐碎小事,可自己这第一回送礼,便上了这堂课。细细一想,若是周家来日送重礼了,三舅姆那边回赠不起,岂不是这“礼”亦成了一种负累?
李氏见她听得极投入,便觉她此时特听话,全然无昨日莽撞之态,一时说得兴致高昂,向来好为人师,此刻便滔滔不绝起来:“再比如呢,你伯祖母这回要大寿,先是文筼她舅家若是来送礼,而后文箮大舅若是闻讯过来亦是送礼。这时,回礼便是需得谨慎了,否则一个差池,便是不仅得罪亲戚,更是容易使得你大伯母……你瞧,这当家可是不容易?”
她举的例子或许不恰当,但直接明了,同她这人的性子倒是十分相似。文箐亦是听得十分明白了,看来,这人情往来的学问倒是挺大的,难怪当家亦是为难。这会儿,她对这个三婶的反感倒是降低了不少,听她讲这些为人处世的小细节,倒是有些收获。“三婶说得极是,箐儿谨记。家事繁琐,三婶多有劳累了。”
李氏面上有些得色,道:“论及这些,我可不如二嫂当年。这些,也还是二嫂往日的指导,我这临时当家,也不过是姨娘身子不适,才硬着头皮上马。故而日日小心,时时需得谨慎。咱们家人口虽不算太多,可这亲戚之间的走动,却是半点儿马虎不得,我娘家,你四婶娘家,你母亲舅家,仅这些亲戚那更是……”
她话未说完,却听得门外有动静——邓氏过来了。一进门,见得李氏与文箐相谈甚的样子,脸上便一僵,不过瞬间马上又是笑脸:“三嫂在这啊。我说呢,姨娘那边等你们久不至,只担心去长房伯母那边莫要耽搁了,原来是在备礼啊。”
李氏立起身来,整了整衣袍,又顺手抚了一下头顶的圆低髻,见韦氏已给文箧系好了斗篷,道:“哟,四弟妹来催了。那,箐儿,咱们这就走吧。”
文箐亦招呼着弟弟,生怕他着了寒,让小西也给他取了个斗篷过来,准备出发。
邓氏一见她们谈得挺热闹的,自己一来,人家便不说话了。不知先时她们又谈的甚么?有些后悔没听丁氏的劝,早些过来。很是关切地问文箐道:“箐儿,今晨听筠儿说你脚都流血了,昨儿下午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昨夜你四叔摔伤了,这不,你六妹老记挂着你,讨得些药过来。”丁氏递给小西一包物事。
李氏瞟了瞟邓氏,抱起文箧,道:“箐儿脚还流血?不是让郭董氏背着你的吗?”
“四叔摔伤了?可伤得重?”文箐很惊讶。她收到邓氏的药,很是受宠若惊,三婶四婶这一个两个都这么关心起自己来了,实在不适应。“多谢三婶四婶,不过是昨日磨破了些皮。这药,还真是有劳四婶与六妹费心了,下午回来,我定然马上用了。”抬眼细看一眼邓氏,两眼袋明显,面色有几分憔悴,并未过多地用脂膏遮盖,这么一眼瞧过去,便让人立时察觉她昨夜未曾歇息好。
邓氏那边听得文箐问候周同,亦瞥了眼李氏,叹口气道:“你四叔啊,那腿本来好得八成的,如今是再次……唉,不说这些了。你这里,小西照顾得可妥?有甚不满意的,与三婶说说。”
文箐对小西自是满意的,忙道:“小西行事很是麻利,三婶教得甚好,只是我这般用了她,六妹那边则是多有不便,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本来想夸几句小西,多谢四婶,可顾虑到三婶在,立时不敢再多话了。
邓氏挤着笑对文箐道:“你满意便好。若是她有不好的,那我便差了丁娘子过来……”又对小西强调了一句,“且好生侍候好你四小姐,莫要让我同你四爷担心。”
李氏听得这些话,很不对劲,只想着这是邓氏当着文箐的面给自己难堪。这么说来,自己家里有两个婆子一个丫环,倒是没让出来一个。便道:“小西这般机灵,咱们家里如今找了这么久,也只找得这一个。文筜想送雨涵,这不,箐儿都瞧出来,小西要比雨涵好……若不然,箐儿,你如今看中哪个,是余娘子还是韦娘子,你尽管说。”
文箐被她们二人架在当中,委实难受。笑道:“多谢两位婶婶。我啊,是喜新厌旧的,这个,三婶不是说正替我选人么?我就等着这新来的,只需能打水洗衣便可。那些个规矩啊,既在家里,且陪着我一道向三婶同四婶学便是了。”
她如今也算是晓得了,陈妈是一时半会儿不能马上归来,阿静挺着大肚子,莫说婶子们不同意,只自己亦不好意思她让过来服侍自己姐弟二人。故而,总得要找个人服侍才行,否则这个话题会天天闹下去。可惜,三婶四婶手下的人,自己是选哪一个都不合适,总会得罪另一个,不如找新人。
李氏见她这般会做人,便也不难为她,道:“莫急,余氏已去找了。常德城里的亦会在下午赶了过来,到时且挑一个合意的与你。”
邓氏没占着便宜,奈何自己又不当家作不得主。这时便道:“你这脚啊,我看亦是行不得路,让郭氏来背你去长房那边?”
李氏一瞧她在自己面前作起主来,便道:“这事,四弟妹放心好了。文箧我抱着,韦氏,你帮四小姐捧些礼盒,让婆子背了她过去便是了。郭氏可得在厨房忙,如今可是抽不出来……”
文箐再笨,也能察觉到两个婶婶这暗来暗去的较劲,这时哪个的好处也不敢要了,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慢慢走便是了……”
邓氏先“撤兵”,道了句:“既有三嫂照应,那我就不操心了。文筠还在姨娘那处等我呢。”说完,径直出门了。李氏让婆子背了文箐。
文箐推却不得,未曾料到这伤脚到得家里,竟让自己成了累赘,而且成了人们的话题。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颇不得安宁。她只招了小西过去,让她单独将那锦锻包裹之物捧好。
她想着心事,烦恼不堪,情不自禁叹口气。
李氏在旁边闻得,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问道:“箐儿,这是怎么了?”
文箐没想到自己情绪一时不慎外露了,正好见得小西捧着礼盒,想到了先时的一个话题,急中生智,道:“今日,幸得三婶这般悉心指点。只是,虑及送给伯祖父的礼有些单薄,我寻思着,且找样物事相配才行。这不,三婶方才一提醒,我才想到有一物倒是实在合适不过了。”
李氏听得她说得这般郑重,又瞧了眼小西手里的物事,没看出来是甚么,亦好奇地问道:“哦?甚么物事?”
文箐却抬眼瞧了一眼李氏,然后面带忧郁,道:“便是案上的两件小物事,想来是在岳州那些箱笼里。当日……我还同姨娘在清点行李,自然样样物事都列入单子。昨日我问起陈妈,生怕她当日返乡时漏了,结果她倒是好,把我当日列的单子全数交了给我……既说她贪没,我总该去核对一下。唉……”她又重重地叹口气来。
李氏听得问这话,一声“哎呀”拖得如唱戏一般:“哎呀,你不说这些,我倒是差点儿忙忘了。先时二哥二嫂灵柩迎回来,闹哄哄的,哪里还想到这些,当时放在这院里,后来便直接搬到库里了。如今这般想来,倒是三婶疏忽了。箐儿,放心,那些箱笼,在库里锁着呢。待会儿,我便让韦氏替你找来。”
文箐见她半点儿没有说马上就抬过来的话,心里一凉。淡淡地笑道:“这个,家里人手少,就莫劳烦大家了。反正现下屋里空着也空着,我且慢慢归整……”
李氏瞧了她一眼双脚,道:“箐儿,这个莫要急在此一时,过得正月,搬回苏州,那些箱笼我一准便着人搬了回去,到时你脚伤也好了,身边亦有丫环帮忙了。眼下,你打开箱子,过几天又得装进去,匆忙间,莫要再丢了哪样……”
文箐见她这般说,才晓得自己竟是误会她了。一时脸红起来。或许是因为先时在归州见得三叔,又听得陈嫂的几句话,如今一归家,身边连个能让自己问话的人都没有,两眼一摸黑,便一直对家中诸人多防备。一听说甚么都要入公帐,立时也有些小心眼小算计。
她伏在婆子背上笑道:“那劳烦三婶了,有一笔筒与案屏,需得取出来,我且选一样,送于伯祖父,表表孝心。再有,箱里有几本书,我这闲得无聊权且拿来打发时间……”
李氏抱得文箧手上吃力,把他往上抱了抱,喘口气道:“原来箐儿是要看书,这个,且到了苏州,只怕你可瞧不过来呢。你说的那案屏甚么的,我让韦氏稍后替你取来。”
文筜听得说到笔筒,便插嘴道:“四姐,你说的那个笔筒,是不是一只大鸟的?”
文箐笑道:“大鸟?那是鹰……”话未完,她亦察觉不对,文筜怎会见得自己那个笔筒?想来不是一件。
李氏呶嘴朝女儿示意前方,道:“快,去扶你太姨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