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通传并不大,却叫殿内的谈笑声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初,不是夸着衣裳就是谈着首饰珠宝,再不然便是京城里时兴的吃喝玩乐,只是这番表面之下,除去个别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的探向殿门。
阎烨正是个别无动于衷的一位,他边品茶边盯着身旁的人儿,时不时夹上一两块糕点搁到她碗碟中,俊脸上挂着一副“乖乖给我吃完”的冷峻摸样。
晚宴向来都是在亥时开席,这会儿不过戌中,锦澜最近食欲不振,午膳吃得又少,腹中确实饥肠辘辘,略啃了小半块芙蓉糕,她忍不住抬起头,同其他人一样,望向一前一后走进殿的四道人影。
二皇子她从未见过,只是瞧着阎烨就晓得,皇室血脉定不会差到哪儿去,二皇子和四皇子一样,亦是风度翩翩的俊美青年,只是那双眼睛笼着莫名的阴霾,瞧上一眼便觉得冷飕飕的,叫人心惧得很。
锦澜只扫了下就赶紧移开目光,跟在二皇子身旁的是一袭红妆,满头珠翠,艳光四射的李璎珞,仿佛察觉到锦澜的目光,她稍稍昂起下颌,抬眼便对了上去,挑衅的扬了扬一双螺黛精心描绘过的柳眉,神色间满是倨傲和不屑。
看来李璎珞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同当年那般刁蛮鲁莽,如此,对她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消息。
锦澜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即侧过头,好似李璎珞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
这副漠然的摸样,叫李璎珞霎时气炸了心,恨不得冲上去撕了她的嘴脸,可到底顾忌着此处是太极殿,而非自己能为所欲为的二皇子府,便生生忍了下来,望着锦澜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怨毒。
锦澜并不晓得李璎珞心里的盘算,她正看着跟在四皇子身后进殿的孟茹涵,比起大婚当日所见,孟茹涵的脸色显然难看不少,眉目间萦绕着一缕愁绪,全然没有当初的欢喜与盎意,且看四皇子一脸谦和的浅笑,虽还是温文尔雅,却少了一缕柔情。
孟茹涵和四皇子之间...怕是起了什么嫌隙。
锦澜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复杂之色。
阎烨并没有忽略她脸上突然泛起的异色,抿了口茶,眸光淡淡扫过殿门前的人,敛回她身上,不顾她碗盏里剩余的那大半块芙蓉糕,又放了块莲子酥,低声道:“快吃。”
锦澜这才回了神,盯着碗里的糕点眨了眨眼睛,抬起头苦兮兮的瞅着他,“我,我吃饱了。”
她本就不怎么爱吃甜食,最近食欲不佳,吃的也少,两块糕点已经叫她觉得有些难以克化,况且一会儿有正席。
阎烨瞧她实在是吃不动了,也不勉强,直径探出银箸,夹起她碗里的莲子酥一口吃下,连那大半块布着细牙印的芙蓉糕也不例外。
虽说有大半人的目光落在二皇子和四皇子身上,但也有人时不时看向这头,盯着探究打趣的目光,锦澜臊得小脸通红,伸手悄然摸到他腰间,轻轻的拧了下。
阎烨面不改色,嘴唇蠕动几下,喉结上下一滑,便咽了下去,末了还伸出湿润的舌尖,沿着薄唇舔了一圈,将沾在唇上的糕点碎屑尽数舔干净。
这充满挑逗的举动,叫锦澜心头轻颤,猛地垂下头,拧在腰间的小手愈加用力。
不过,有几道自两人一入殿就粘着不放的目光,触及到这一幕香艳后,便悄然撤了回去。
在太极殿也敢如此放浪不羁,看来九王爷的病确实没有痊愈...有心人记下了阎烨宴席上的举止。
二皇子的锦案同阎烨一席相邻,再往下便是四皇子,八皇子和十皇子,太子那头依顺而下,则是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和九皇子,六皇子早夭,十一和十二皇子年纪过小,便没有参加今年的夜宴,皇子皇妃后头自然便是公主和驸马,锦案一张连着一张,直摆到离殿门三尺远的地方。
孟茹涵静静的坐在席间,脸上带着端庄得体的笑容,即将临盆的腹部高高隆起,甚至光是行进都有些困难,只是今夜不同以往,她是侧妃之身,本该没资格和四皇子赴宴,但是太后念在她这段时日的乖觉和腹中的骨肉,便特意恩准她随行。
她不愿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便强忍下一切不适,随着四皇子进宫,如今看着四皇子的生疏冷漠,再一看被九王爷呵护备至的锦澜,心头难免有些意难平。
随着内侍的通传间隔声越来越长,到最后,摆好的锦案几乎全坐满了皇孙公主,独独三皇子右侧的锦案仍空着。
那是...五皇子的位置,锦澜眸光轻闪了下,这种时候,就算远在封县的公主都会提前几日抵京,五皇子应该不可能无故缺席。
有不少人都同锦澜一样,注意到了那张仍旧空荡荡的锦桌,却无人多说什么。
二皇子昂首饮下一盅醇美的腴酒,把玩着手里仍带着淡淡酒气的白玉盅,意味深长的道:“平日里游山玩水也就罢了,如今连除夕宴都给抛诸脑后,小五未免也太不像话了,九皇叔,您说是吗?”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也清晰的落在众人耳中,热闹的大殿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二皇子和九王爷身上。
锦案下,拽着阎烨袍角的小手不由缩紧了几分,圆润的指节泛出一丝苍白,锦澜没想到二皇子一上来就冲着阎烨。
若是阎烨应了是,便等于无形中帮着二皇子除去了劲敌。
可若说不是,岂非赞同了五皇子无故缺席年宴之举?这可是对皇上大大的不敬!
锦澜恬静的小脸染上一层焦虑,阎烨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的小手,眼皮子抬都没抬,淡淡的道:“闲谈莫论人非,本王可没工夫学那长舌的妇人。”
二皇子原本笑容满面的脸孔陡然变了,一阵青一阵紫,尤其是殿内响起的几声窃笑,叫他几欲要将手里的白玉酒盅捏碎,可他到底是谋大事之人,很快便将心头的盛怒压下,咬牙应道:“九皇叔教训得是,喻灏莫不敢忘。”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样被阎烨轻飘飘的给化解,却使得更多的人将注意力放在了五皇子缺席一事上。
锦澜稳了稳急促的心跳,暗自苦笑,她到底还是稚嫩了些,平日里在内宅尚好,一旦涉及朝堂事宜,她难免会心怯,往后还得同他多学着点儿才是。
又略坐了小半刻钟,皇上和太后终于在内侍宫女的拥簇中缓缓踏进了太极殿,锦澜随着阎烨起身,连同一干皇子公主等人,不约而同下跪行礼。
皇上扶着贺公公的手,缓步慢行,看上去似乎在慈爱的看着各个皇子和公主,只是细细一看,便能发现他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贺公公身上,好容易坐上铺着一层细绒软垫的金椅,皇上微微喘了两口气,在太后含忧的目光中抬手道:“平身吧。”
声音虽响亮,却有些中气不足。
“谢皇上。”锦澜细细的应了声才起身落座,由始至终低眉顺目,即便不用看,也晓得皇上的身子怕是虚弱到了极致,光是坐着都能嗅到那股掺杂在香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
怪不得会将阎烨的锦案设在下首,又强撑着不用龙辇,而是步行入殿,皇上是怕二皇子等人晓得自己身子日渐愈下,而生出不轨之心。
皇上的目光扫过大殿,在那张显得十分突兀的空案上凝视了下,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抿着嘴端坐的阎烨,却并未多言,即便太后想问,也叫他给拦下了,直径喧人开席。
一时间磬声悦耳,丝竹靡靡,一群体态优美的舞姬踏在中间特地空出的白玉石板上,轻歌曼舞,席间过筹交错,热闹非凡,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亲切有礼的笑容,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和谐融洽。
不过皇上到底重病未愈,略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太后倒是多坐了半盏茶的功夫,直到一名宫婢匆匆入殿,在她耳旁低语几声,脸上原本慈爱的笑容霎时僵了下,急忙起身随着宫婢出了门。
随着皇上和太后的相继离席,席面上热切的气氛逐渐冷了下来,阎烨飞快的瞥了眼稳坐的三皇子,忽然转身对锦澜沉声道:“你呆在此处,莫要随意走动。”说罢在锦澜惊愕的目光中起身,面无表情的踏出太极殿。
阎烨的举动,好似向众人宣告着什么,一下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相继起身跟了出去。
锦澜将阎烨的叮嘱牢牢记在心上,只管埋头品尝御膳房送来的佳肴,突然,一道暗讽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九皇婶真是好胃口。”
不必抬头细看,锦澜也能听得出说话的人是谁,她用帕子拭了拭嘴,慢理斯条的啜了口茶,抬起眼对上那张微微扭曲的脸孔,淡声笑道:“怎么?二皇子妃莫不是觉得,这御膳房的东西比不得府里的好,因此食不下咽?”
御膳房可是专门伺候皇上的,若二皇子府里的食膳比皇上用的还好,岂不是暗指二皇子逾越?往严重里想,更是......
李璎珞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可当着众多人的面,根本不敢发飙,又见后头的平阳公主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冷笑道:“九皇婶素来口齿伶俐,璎珞甘拜下风。”
说罢她起身就走,只是才迈出两步又忽然回过头,冷冷的扫了眼锦澜和垂首坐在原地的孟茹涵。
锦澜现在无暇分心与李璎珞计较,她记挂着突然离去的阎烨,看样子皇上怕是有什么不好了,就是不知各位皇子今日会不会暗中藏着什么后手...
她的心跳极快,许是想清楚了各种关键,看向众人时,便觉得每个人脸上均带着一丝莫测。
猛地,锦澜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定眼一看,两名宫婢正搀扶着像是喝醉了的孟茹涵消失在殿门外。
不知怎的,她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李璎珞离去前那抹阴狠的目光,心头顿漏了一拍,不动声色的起身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