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没见到的时候,想象中的时候,皆是美好的样子。可是,等到真的见到了,或许便再也没有那样的感觉了。
——乔木
也不敢耽误芝兰姑姑,江浸月随意寒暄着说了几句便立在路边看芝兰姑姑她们走远了。她抬头去看那方天空,广阔,微暗,竟不知是不是要下雨了。
江浸月果真在佛堂外站着等上了好一会,任夫人双手合十地朝佛祖念了几句,走到佛堂外,才看到了江浸月在等待。
见了俏生生地立在佛堂外的江浸月,任夫人摇头笑了笑,江浸月也笑着走到任夫人身边。
拉过江浸月的手,任夫人觉得有些冷,却也没说出来,只是握在手里,两人一起走到了佛堂外的柳树下。
任夫人拉了一枝垂柳,认真地端详了一番那嫩绿的叶子,“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明日便是清明了,月儿可是要记得停了女工,不可使针了。此外还要忌洗衣,忌行路。”
江浸月扶着任夫人点头说是,任夫人还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我适才见到了玉儿,她倒是还好的,气色红润。不像你,总是一副脸色微白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担心。”
掠开一些挡了去路的垂柳,江浸月引着任夫人继续往前走,“是月儿不好,惹了娘替我担心了。”
拍拍江浸月的手背,任夫人把另一只手覆在上面,“明日傍晚以前,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家的大门前洒一条灰线,据说是可以阻止鬼魂进宅。”
江浸月笑道,“是这么说的,以前每年清明娘也是这般做的,说是不让那些鬼魂扰了我们的安宁。”
任夫人侧眼去看那些长势越发强劲的草地,踩在上面,有些发慌,好似是没把握究竟那些看起来那样高的草是不是真的便是这样高的,“其实啊,世上哪里来的鬼神。不过是‘信者有,不信者无’罢了。我记得每年的清明总是会下了雨,青妹妹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在雨里哭。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青妹妹,一个人穿得单薄,立在雨帘里,让人看了也于心不忍。后来我和青妹妹越发地交好,有一日问起她怎的会在下了雨的时候偷偷地哭呢?你猜,你娘怎么说?”
并不知道任夫人与她娘亲柳青青还有这样的事,江浸月摇摇头,“月儿从未听娘说起过这件事,因此不知道娘怎么会在下雨天里落泪。”
任夫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起来,回身去看江浸月仔细认真地听着她说话,心里有些莫名的难过,“青妹妹和我说,‘只有下了雨的时候偷偷地哭泣,别人才看不出你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青妹妹那时候还那样小,只因为是庶出,所以在柳府一直没有什么地位。那时我才觉着,人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多的痛苦和难过?”
只是静静地听,江浸月并没有发表任何的看法,心里却觉得堵得慌,娘亲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任夫人打住了不再往下说,而是问道,“月儿,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拜祭青妹妹,还有你爹,可好?”
江浸月低头算是答应了,两人走到了一处亭子。任夫人许是有些乏了,说要到里面去坐一坐。
扶任夫人进了亭子,江浸月用手帕意思性地拂了拂本就洁净的座椅。
任夫人带着笑容坐下后,拉着江浸月一起坐在一边,“今晨辰儿就嚷嚷着要给她画红鸡蛋,说是馋得很呢。这会子倒是不见她来烦着我了,许是又在你的清风苑吃好吃的了吧?”
江浸月不好意思含笑点头,“今日我让菊青和青荷她们去郊外采摘了些新鲜的蒲公英回来,尝试着做了些新菜色,刚刚拿了给爹尝一尝。爹许是也觉得新鲜,给了我面子,吃了好些呢。”
听江浸月这么一说,任夫人原本微蹙的眉头终于展开了,笑着对江浸月道,“还是月儿有心,知道如何才可让老爷想开些。”
江浸月哪里敢居功,“娘言重了,我也是在娘送给我的食谱里看到的。爹心系天下,自然就会过多地操心了些。”
坐了会,任夫人站起来,“嗯,清明过后,天气就会好起来了。那时候,多的是阳光,也就不在乎到底哪一天才是晴天了。过得去的,过不去的,都在那里,由不得我们躲避。”
江浸月随着站起身,看到任夫人眼里恢复了一派清明,心里有些欣喜。
只听任夫人又道,“好了,你也出来了许久,快些回去吧。我待会就让芝兰把鸡鸭蛋煎熟,染成蓝黄杂色,再在卵壳上加以雕镂成画,明日好带了些过去给心月和青月她们。”
江浸月笑着答应,朝任夫人低身万福才走出了佛堂。江浸月走得慢,心里又想起了她娘亲柳青青在他们小的时候给她们做的吃食,一时竟然不知道下起了小雨。
记得他们还小的时候,爹爹江之望便会在清明时给他们买好些好吃的。比如街市上所卖的稠饧、麦糕、乳酪、乳饼等一类的吃食。
江之望都会让人整齐地放在食盒里,一买就是一大份,让江浸月江明朗及江心月他们馋得直流口水。江之望带回来后他们三人也不分食,而是一起围坐在桌子边,你一块我一块地吃着,不争不吵,看着无比乖巧。
柳青青却是喜欢自己动手给她的孩子自制一种称为“枣锢飞燕”燕子形的面食,江浸月记得,每次看到那燕子形的“枣锢飞燕”,总是无比欢欣的。
柳青青和他们说过,“枣锢飞燕”可是从前用来祭拜介子推的祭品呢。
柳青青还会留下一部分的枣锢飞燕,待到了立夏,再用油煎给他们吃。说是吃了以后,便可以不蛀夏。
那时江心月还歪着头问柳青青,“娘亲,什么是不蛀夏啊?”
江浸月记得清楚,爹每次都是移眼去看娘,听着娘如何给心月解释。
那个画面,那个场景,那样温暖,那样鲜艳。
娘会刮着心月的小鼻子,带了桃花一般馨甜的笑容,“人至夏季,精神容易倦怠,胃纳不佳,就称为蛀夏啊。”
雨纷纷地飘落下来,沾落在江浸月的肩上,湿了江浸月的日益柔和的眉眼。
江浸月还沉浸在回忆里,那雨忽然就停了。
回过神来,江浸月却已经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细雨伤身,你这样淋着,万一若是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样熨帖好听的声音,江浸月知道是任良回来了,心里一暖,微微地抬头去看任良那温润的眉眼,“夫君回来了。”
任良过去给江浸月撑着伞为她遮了雨,露了一抹温雅的笑,“是,今日府衙的事不多,于是就回得早了些。”
江浸月的头发上落了雨,有些湿乎乎的。任良看见了也没多想用衣袖去擦拭江浸月发上细密的雨珠,一下一下,动作轻缓,眼神温暖。
看到任良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江浸月抿嘴笑了笑,自己拿出素白的手帕胡乱地擦了擦。
瞧着江浸月动作如此不雅,任良笑着接过手帕,替江浸月继续擦那些雨珠。
江浸月垂了眼,索性安静地站着不动。任良见江浸月安静了,也不觉有它,温润道,“这个月初开始,满洲鞑虏建立的清廷已经开始向各地遣派巡按了。”
江浸月心念一动,觉得任良无端地怎么会和自己说起朝廷之事来了?
她也不开口问,只静静地听着任良说,“乱民李自成的军队和守在山海关的吴三桂串通一气,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耍出些什么花招来。金陵的史可法将军是我们明朝留下来的忠臣之一,爹总是说,只要史将军不倒,我们就还有希望。尽管那些希望,飘渺得让人看不见。就如同,那些随风飞翔的蒲公英一般,渺小。”
说话间,任良已然替江浸月擦干净了雨珠,低眼看到手里素雅的手帕绣工有些粗糙,阵脚也不细密,看着该不是菊青她们绣的。
江浸月接过手帕,那上面不过仅仅绣了一朵黄色的素馨花。这花样子也是前些时候江浸月觉得好看,才绣了上去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不懂什么行兵打仗和救国救民的大事。只是如今我们明朝已被李自成攻破了京城,陛下又在煤山自缢,一时间群龙无首,北边的局势定是最为复杂和紧急的吧?”
任良无奈地叹了叹,接过话,“如今东北边又有满清鞑子虎视眈眈,我们南边虽然一时表面看似无风无浪,可那些侥幸逃脱的王爷们必定会掀起一场争夺。”
看到任良的眼里竟然有了无奈的神色,江浸月握紧了手帕,“金陵在成祖陛下迁都后便一直是我朝的陪都。陪都,陪都,想来很快便又可以做回我朝的京城了吧?”
任良“嗯”了一声,恢复了温润的神色,与江浸月一起走回清风苑,“月儿这条手帕是新近才绣好的吗?”
听任良这问话,江浸月有些窘迫地收起来,“我只是随手绣着玩的,见不得人的。”
任良见江浸月极力想掩饰的表情,弯嘴朝江浸月笑道,“不知我生辰的时候,可否有福气收到月儿为我绣的一个荷包?”
江浸月惊了惊,抬眼去看任良,却发现任良是一派认真的神情,“夫君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任良也停了下来,沿着低矮的伞沿,看了看细如牛毛的雨丝,“五月初五就是了。”
江浸月松了口气,还以为是这个月呢,“端午节的时候吗?那还有些日子呢,夫君现下就跟我讨贺礼了啊?”
听着江浸月语气俏皮,任良心情舒缓了些,眉眼依旧温润,“我提前和月儿说,才能让月儿准备啊。如若你不记得了,我不就没有贺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