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听了哈哈地笑了笑,“看着倒还是不错,也只有袁贵妃才有如此心思。行了,你们都起来吧。吃个饭你们都跪来跪去,看这着实心烦。王承恩,你都把他们领下去吧。”
王承恩弓着身子道,“是。”与太监宫女一起退了出去。
袁贵妃夹了一些菜,放到朱由检的菜碟里,笑道,“陛下,您先不要为国事烦心了。陛下先吃些东西,养足了精神再处理国事也不迟。”
“嗯”了一声,朱由检低头看到菜碟里的东西,顿了顿。
见朱由检不动筷子,袁贵妃以为是不喜欢,“陛下,这不是您最喜欢吃的扬州酱菜?陛下怎的不喜欢了?”
朱由检叹了口气,呆呆地望着菜碟里扬州酱菜,“这酱菜黄中有黑,黑中带绿,再配上棕红色的卤汁,着实是令人垂涎三尺。这是爱妃生前常弄给朕吃的东西,朕还以为爱妃这一走,朕就再也吃不到了。”
听朱由检这样说,袁贵妃未免跟着难过,还是接过话,“陛下,逝者已逝,生者应当珍重才是。”
袁贵妃不再继续下去,转移了话题,“陛下您看,这扬州酱菜是调味佳品,也是佐餐的美味,吃起来鲜、甜、脆、嫩。陛下您尝一尝,看看是否也和贵妃妹妹做的酱菜一样好吃?”
朱由检笑着夹起一些,放进嘴里嚼了嚼,点了点头,“唐时的鉴真和尚曾将制作方法传入倭国(即日本),倭人依法制作,果觉齿颊生香,奉鉴真为始祖,并有诗曰:
豆腐酱菜数奈良,来自贵国盲人乡。
民俗风习千年久,此地无人不称唐。”
见朱由检看到扬州酱菜,话才多了起来,袁贵妃也高兴道,“臣妾愚钝,竟然不知道倭国也喜爱我大明朝的食物。”
朱由检又喝了些汤,这才问道,“袁贵妃如何得知朕喜爱吃扬州酱菜?”
袁贵妃也并不隐瞒,动手夹了些菜给朱由检,“是永干宫的瑞雪掌衣知道陛下今日并未进食,来到臣妾宫里告诉臣妾。臣妾才忙到御膳房去看看还有没有进贡的扬州酱菜,这倒也巧了,还剩了一些,所以赶忙给陛下送来开胃。”
朱由检倒是不再说话,又用了些食物。
放下碗筷,袁贵妃偷瞄了眼,并没有意犹未尽的意思,心里不免计较了些。“袁贵妃有心了,只是这扬州酱菜,只有爱妃亲手做的才最可口。”
袁贵妃听朱由检这样说,这才全然不存了奢望再作比较了,“陛下所言甚是。当年我与贵妃妹妹一同选秀入宫,就知道贵妃妹妹天资多才多艺,才貌双全。尤其是贵妃妹妹作的群芳图,更是惟妙惟肖。
臣妾自知比不上贵妃妹妹,可还是希望可以与陛下分担,想来是臣妾自作多情而已了。既然陛下已经用过了晚膳,臣妾就告退了。只是这昭仁公主年幼,这段时日见不到陛下,总是问我,为何父皇不来看她。”
听袁贵妃说得这般伤心,朱由检也明了田贵妃早已经是不在了,叹了口气,站起来对着袁贵妃的背影道,“你总是温恭谦让的。你回去告诉昭仁,朕得了闲便会去看她。”
袁贵妃听了顿时无比欣喜,回身跪倒在地,“是,臣妾多谢陛下。”
朱由检也不再逗留,提脚看了看前殿,回身要去继续批阅奏章、
袁贵妃自己站起来,陛下,果然只有田贵妃一人,您才会亲自扶起来。
随着朱由检到前殿,袁贵妃立在一边一味地看着朱由检在灯下批阅奏章的样子,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朱由检淡淡地出声,“袁贵妃还有事吗?”
袁贵妃见朱由检在灯下已经有些斑白的头发,心里酸涩,伸出手去抚摸那些斑白,“陛下,您还不到三十五岁,就已经有了白头发了。”
听了这话,朱由检也不生气,反而是自嘲地笑了笑,“是吗?想来是国事太过繁忙了,压力过于沉重了。”
袁贵妃摇头,眼里满含了热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明黄色的地毡上,“陛下,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等您爱我,哪怕只是贵妃妹妹的万分之一那样爱。可惜,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有时候我就会傻傻地想,是不是我也死了,您才真的会如同思念贵妃妹妹一般,一辈子记得我?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您却从来没有注意到。或许从现在到未来,我就不能如此这般为了您了……”
被袁贵妃莫名其妙的一席话弄乱了心思,朱由检看着袁贵妃哭的伤心,不免有些不忍心起来,“碧瑶。”
听朱由检唤自己的名字,袁贵妃哭着笑了出来,“陛下,你已经许多年,都不曾唤过碧瑶的名字了。陛下,您可知道,有一句话叫‘蝴蝶飞沧海,只为碧瑶花。’碧瑶时常在难过,并不如那青色的碧瑶花一般高贵,生来可以与陛下比肩。一样花开一千年,陛下,倘若臣妾愿意开上一千年来等待您,陛下可愿意到沧海的那以头,来看上碧瑶一眼?”
朱由检顿时心里不安,看向袁贵妃的脸,越发地没有了信心,拉住袁贵妃颤抖的手连连摇头,“不,如若可以,你们来生谁都不要再嫁入帝王家。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属于这个四面红墙围着的地方。皇后是,爱妃是,碧瑶亦如是。”
袁贵妃终于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拉着朱由检的龙袍。好似没有了这个支撑,下一刻,就没有了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勇气。“是,陛下。”
袁贵妃勉为其难地拖着宽大的裙摆,摇摇晃晃地出了大殿。
朱由检看着袁贵妃被抽光了气力一般,竟明白自己与这个王朝,果真是快要步入绝境了。
看得久了,朱由检头又有些痛了起来,王承恩上前去道,“陛下,不如我们出去透透气。”
朱由检往后仰了仰脖子,“也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随着朱由检在偌大的皇宫里蠕动,谨小慎微的那些表情,刚好隐在了朱由检看不到的卑躬屈膝里。
朱由检披着厚厚的黑亮狐裘,在一处宫殿前停下,“王承恩,这个时辰了,皇后竟还未睡下吗?”
王承恩一看,坤宁宫果真还亮着灯,“回陛下,奴才也不知道皇后怎的还没有歇息。”
紧了紧狐裘,朱由检朝身后摆了摆手,“朕去看看皇后,你们都下去吧。”
王承恩一听高兴地声调都变了,“是,陛下。”
步入坤宁宫,朱由检看到竟然没有人在守夜,心里奇怪,加快了脚步。
进了殿去,朱由检才看到周皇后拿着那一方手帕在灯下看的入神,竟然并未发觉他的到来。
朱由检假装咳嗽一声,周皇后缓过神来见是朱由检,惊得下来躬身行礼,“陛下,臣妾不知陛下前来,没来得及迎驾,望陛下赎罪。”说着已经急忙把手帕藏进了袖子里。
朱由检也不揭穿,径自走到主位去坐下,“皇后这样晚了,还未曾歇息吗?”
尽管心里想靠朱由检近些,可周皇后终究还是站着。看到朱由检的眉一直皱着,叹息道,“陛下不也一样这样晚了,也没有歇息吗?”
自己动手解下沾了冷气的狐裘,朱由检见周皇后还是站在那里不靠近,“皇后可曾听说前朝的事?”
周皇后点头,朱由检叹气道,“如今大明朝怕是已经进了死胡同,免不了落得个四面楚歌。想不到太祖皇帝闯下来的基业,竟要败在我的手里了。”
听朱由检这些话,周皇后急忙道,“陛下莫要说这些丧气话,陛下不是以大学士李建泰为督师,出京抵御大顺军,明日就要行‘遣将礼’了吗?李督军定会不负陛下所托,一举剿灭那些反军。”
朱由检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但愿如此吧。”
周皇后急的走到朱由检身边,无比肃敬地看着朱由检。朱由检才注意到,周皇后还穿着朝服。“陛下,您还记得您刚登基之时,权阉魏忠贤选送了四位绝色美人吗?那时臣妾命人搜到她们每人衣带末端都系有一粒‘迷魂香’,一旦接触,便会销魂迷情。魏忠贤这样做不过是想让陛下心猿意马,难理朝政。
而陛下却意念坚定,不为所动,悄悄地蓄攒力量,以至于后来一举铲除了魏忠贤一众阉党。当时陛下年仅十七岁,时人都赞陛下是天纵英才。陛下年轻时尚且可以铲除这样败坏的势力,如今不过是一些农民叛军,想来我们朝野上下同心协力,必定可以一举歼灭了。”
周皇后说完,见朱由检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映,而是淡淡道,“朕知道皇后有恭俭之德,可你的父亲却好似不愿意帮朕这个女婿啊。”
朱由检说的是捐资助饷时希望周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领了头捐赠两万两,周父却只答应认捐一万两,还向女儿周后诉苦。后来周皇后答应替父亲出五千两,其余的由周父补齐。
明白朱由检知道此事之时大为恼火,周皇后赶忙跪倒在地,“陛下,臣妾的父亲并不是不愿意帮助陛下集齐银两发放军饷,只是臣妾的父亲也是清贫之人,一时拿不出这样多的银两才会找了臣妾诉苦。如若陛下觉得这样是不愿意为陛下分忧,臣妾也无话可说。”
朱由检来坤宁宫的最初目的并不是与周皇后争吵,但见周皇后还是一味地替自己的父亲辩白,也来了气,“你就包庇他吧!要不是有你撑腰,你父亲会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岳丈而大肆侵占百姓的土地,无所不用其极地敛财?你还一味地替他洗白,看来朕是看错你了!
近年来战事连连,捷报罕有。朕本以为就算是穷途末路,你也必定会陪朕到最后。哪怕是是一起赴死,你也必定会含着笑陪了朕去。原来,一开始朕就是错的!在朕还是信王的时候,就错信了你!”
朱由检说的激动,周皇后听得伤心,却也拿不出话来辩驳,只是摇着头流泪。
喘了口气,朱由检接着道,“别人可以不帮我,可以不信我,但就是你和你家人不行!因为你们没有资格!想来除了莫离,世间再无一人会对我彻头彻底地信任!这样多年的感情,我都当了真,想来都是错付了!周婉婉,你心里,根本从头至尾就只有朱由菘一人而已!”
到最后朱由检竟然又只用“我”称自己来和周皇后说话,但话里却满是怒气。
周皇后终于抑制不住,尽管泪水洒了一地,还是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朱由检,“陛下,婉婉从没有这样想过。当年之事,竟然让陛下耿耿于怀至此。陛下为何不信,婉婉的心那样小,向来就只容得下陛下一人而已。这十八年来,婉婉陪同陛下从信王一直走到了一国之君。个中的酸甜苦辣,只要是陛下尝过的,臣妾必定也尝过。
我们同甘共苦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尽好自己的本分。奈何婉婉出身低贱,婉婉何德何能,可以做一国之母?又凭借什么去母仪天下,与你共掌这片秀丽江山?就算是一起走过这许多年,婉婉也还是觉得好似做梦一般。”
朱由检生性多疑,当年周皇后就是从朱由检的堂弟朱由菘府里出去的,他也一直以为周婉婉与朱由菘有染。
朱由检只记得那方周皇后一直舍不得扔了的锦帕,上面是唐时崔郊的《赠婢》: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而朱由检却一直都忘记了,这块手帕是其养母庄妃娘娘的遗物,他送给了周皇后做定情信物。
朱由检见周皇后说的声泪俱下,又开始后悔自己无故发脾气了,过去扶起周皇后,“皇后,我和大哥都是年幼丧母,感情也是兄弟里最好的。我还记得大哥(既是明熹宗)刚即位之时,我还年幼,只有五岁。
忽然有一日我问大哥道,‘这个官儿我可做得否?’大哥看着我笑道,‘我做几年时,当与汝做。’没想到,我的一句玩笑话和大哥随意的答复竟然一语成畿。几年之后,我果真成了大明朝最尊贵的人,坐拥了整个天下。
我可以给你最好的,可惜你却是从来都不在乎。我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捧到你的面前来,让你拥有全天下的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的夫君,是全天下的王者!”
周皇后听得认真,朱由检说的用心。到最后,朱由检又垂下了头去,“只可惜,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着急得周皇后一味坚定地摇头,紧紧地握住朱由检的手。
在坤宁宫里大喜大悲之后的朱由检,仿佛也没有了力气,任由了周皇后扶着坐到凤座上。
周皇后庄重地看着朱由检的眼睛,“陛下,这一切,不过才开始。陛下,您要记住,只要您不放弃自己,自然就不会被一切放弃。”
朱由检喃喃地重复道,“只要我不放弃自己,自然就不会被一切放弃。”
朱由检抬眼看到的是周皇后对自己笑着点头的眼,一如当年,清澈得,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