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乱生

四只白釉双螭碗里盛了热气腾腾的小菜,公孙飘剑将之逐一放入朱红雕花填漆食盒,稍一动念,一并取了白釉双腹龙柄壶灌满好酒,施施然往囚禁阿离的渗痕台下密室走去。路上碰到南无情在园子里修剪杂草,公孙飘剑兴高采烈地打了招呼。南无情看了食盒一眼,默不作声,咔嚓剪断了一茎长枝。

打开蟠龙机关锁,公孙飘剑透过门缝看到阿离正于榻上打坐,床前凭几上自烹了茶,佐以盛放的两枝腊梅,悠哉闲适。公孙飘剑哑然笑道:“二哥想得周到。”他不用猜也知南无情先来探过,让阿离借这些风雅之事纾缓烦郁心事,正是南无情思虑周详之处。

“酒味香醇浓厚,想是上品仙醇。”阿离抬头说道,语气里没半分被囚禁的拘谨怨怼。

“算你有口福,四弟手痒多做了些菜,来尝尝。”公孙飘剑大咧咧在他旁边坐下。

“你房门大开,不怕我出去?”

公孙飘剑瞥见门竟开着,心呼糟糕,口中却道:“即便开着,你以为就能走掉?”瞪了阿离一眼,立即走去把门重重合上,“你最好莫要多生心思,伤了和气。”

阿离哈哈大笑:“这便是你和你兄弟的不同。他若前头说了大话,绝不会像你这般补救。”

公孙飘剑点头:“他爱死撑,原是没错。”阿离笑笑不言,仰头倒酒。

公孙飘剑掀开盒盖,嗅了香气,啧啧赞道:“酒虽好,我四弟的手艺更佳。喏,周天子八珍之一的淳熬,迤北八珍里的紫云浆,连皇帝小儿也未必吃得到,你可想试试?”

满目珍肴,阿离只扫了一眼,淡然道:“真难为他,可惜太精细的东西我吃不来。”

公孙飘剑一愣,他和老四费尽心机翻书做出寻常人只知名目的菜来,不过是想留住阿离的胃。他依旧笑笑的,又道:“以你的武功辟谷也成,不吃便不吃,不替你担这心。倒是这酒里的名堂,你看出来了么?”

阿离叹道:“你混了十来种酒在一处,无非想我一醉罢了。”

公孙飘剑的用意被戳穿,丝毫不脸红,坦然笑道:“哪里哪里,人生无非图一醉。看你生性豁达,无愁可消,这酒中滋味正值得你一一细品。”

阿离闻言一笑:“你虽狡黠,却不讨厌。”

公孙飘剑径自用筷夹了一粒肉末,放入口中咀嚼,吃了一口便道:“确是人间至味,高处不胜寒。”搁下筷又道:“你说得对。太精细的食物吃了之后,再看不上粗茶淡饭,只怕到后来再无物可食,那便悲哀了。这种美味,少吃为妙。”

阿离却拿起筷子,尝了几口,道:“若如人生,上得去也下得来。我内伤初复,该吃些好东西补补。”

公孙飘剑一愣,随即满脸堆笑:“是极。四弟一番心意,何况他挑的都适你吃。”

“回头替我谢过。”阿离细嚼慢咽,神情认真,仿佛要吃出每道工序的详细做法。公孙飘剑隐隐觉得不该盯住他看,仿佛被他每个动作所牵引,忍不住要替他盘算着想,这菜的口味如何,床榻会不会太硬,屋子是否过于阴湿。

阿离吃了一会,抬眼看他道:“你饿了不成?”公孙飘剑连忙借机移开目光,随口攀谈道:“对了,阿离是你的小名?”

阿离摇头:“我这人离父离母,离亲离友,离心离德,离情离义……是谓阿离。”

公孙飘剑失笑:“想担这恶名,未免自视过高。”他有一说一,阿离反生好感,道:“说得没错,我确是目空一切。”公孙飘剑笑了凝视他,“你不是。你待我大哥亲如兄弟,对我们三个……”他“哧”地一笑,叹道:“我们想抓你困你,你却没把我们当敌人看。”

阿离搁下筷子,拍拍衣襟,平静地道:“这倒未必。酒足饭饱,我要走了。”

公孙飘剑骇然抬头,阿离手中劲指一弹,两道疾风激射公孙飘剑面门,竟是说打就打。公孙飘剑旋身躲避,身子匍一离开原地,顿悟上当。那一隙间阿离如鱼滑下,转瞬已溜至门前。公孙飘剑袖中暗器登时出手。

他的暗器名叫飘剑飞,一出手便是十把连索小剑,长均四寸有余,薄刃窄柄,柄头系在一根丝线上。既可展开出一排,又有如飞索甩手而出。公孙飘剑手腕一抖,十把小剑前后相接盘成蛇状,扭动追至阿离后背,利刃眼见就要刺到他身上。

阿离的身子当空一折为二,深深伏下腰去,垂下的手却不闲着,依旧回身向后弹出两指。

公孙飘剑急忙抽剑,用小剑挡住他的凌空剑气。阿离趁机“啪”地拉开了门。

南无情修长的身影森然遮住了门外的光。阿离早有预料,双掌推出,十指箕张,强劲的先天内炁凝成一线,如厚背大刀砍向南无情胸口。南无情丝毫不惧,翻腕横剑,只听“嗡”得数声,长剑索索发抖,颤鸣不歇,那劲力却被化解殆尽。

阿离及时撤掌避其锋芒,在门口极窄狭之地足尖一点,身子巧妙扭了个弯,南无情眼前一花,胁下忽生凉意,却是阿离鬼使神差地提膝勾腿踢来。南无情心知他变招之快,当世不做第二人之想,原是他这天下第一杀手的手段,好在自幼惯了和师父仙灵子过招,见多了变生肘腋的对敌之势,稍稍往右闪避了半步。

南无情这一退,退得极有分寸,少了,会被阿离击中,退多了,露出的空隙足够让他脱身而去。阿离嘴角留笑,赞赏地一点头。公孙飘剑这时缓过劲,叫了声“得罪”,那十把小剑忽然脱开飞索,一前一后各成五瓣梅花形,分别朝阿离上盘下盘打去。阿离哈哈一笑,双手似乎长了眼睛,如采茶女雪腕灵巧翻飞,小剑驯服地被采摘到手中,朝身侧的茶筐掷去。

十把小剑居然悉数袭向南无情。南无情丝毫不乱,用剑身各处将小剑撞歪方向,剑尖却于那耀眼的众剑之芒中刺出,倏地指向阿离脖际。

南无情的剑划到阿离喉间,凝视对手双眼的他却忽然想到——

失魂怎会抵不住这一剑?以他啸傲天下的堂皇身份,即便此刻只能使出一半功夫,也不至轻易伤在他剑下。且阿离又是大哥的朋友,毒伤初愈,却不得已要对他动手,倘若真的伤了他,虽对这天下有所交代,对兄弟却是有愧。

这一犹豫,阿离影如鬼魅,突然在南无情眼皮底下消失。等他警觉,人已在数丈开外。公孙飘剑本要追出,却正好被他挡了个严实,迟了一步,已是晚了。

南无情怅然心想,究竟他是为阿离气势所迫,还是武功不敌?阿离悠然含笑的脸犹在眼前,如惑人心思的狐,能力深不可测。

“你岂是无情,根本太多情!”阿离的语声犹留在耳,人飘然远去。

公孙飘剑跺足冲了南无情大喊道:“哎,你!”推开他发足追去。却哪里追得上,跑出渗痕台一看,早不知去向。他在台上兀自长吁短叹,直到南无情走到他旁边,说:“人已经走了,我们跟师父说一声罢。”

公孙飘剑恨恨地道:“说什么,是我……我们没用。”南无情道:“人是我放走的,直说便是。”公孙飘剑指了他骂道:“说什么混账话,你还想领功不成?你我都在场,谁也脱不了干系。管他什么天下第一杀手,去就去了,难道还养他一辈子!早走早干净!”

仙灵子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忧然喟叹:“他此去江湖,怕要风云变色。”公孙飘剑顿时垂头丧气:“弟子无能,让他走了。”子潇湘听得动静,远远赶了过来,闻言只说了句“糟糕,怎么让他走了!”转头看师父反应。

仙灵子凝神道:“此人有通天彻地之能,原是留不住他。”南无情欠身道:“以弟子之见,失魂虽胸藏十万甲兵,却非残忍嗜杀之辈,或是师父多虑。”仙灵子点头:“为善为恶,在他一念之间,你们已尽力,不必自责。”说话间望向天外,“留醉的灵山之行,未知如何?”

山谷深处,一群惊鸟扑翅高飞,直冲向至高至大的蓝天尽头。

江留醉、花非花、伤情三人在归魂宫宿了一宿。花非花喜洁,嫌衾枕久放生了湿气,取火烤暖了,再为两人铺陈安置。伤情攀到崖外,寻了些山珍野味来与他们下酒,江留醉则担了除尘清洁的活儿,把石洞里里外外打扫抹拭了一回。

三人忙活一夜,倒真像过年闹新春,手上不闲着,心下却暖洋洋的。

次日清早,江留醉睁目醒来时差点记不起身在何处。他出了会神,想到花非花就在隔壁洞里安歇,心头甜蜜。起身取了泉水洗面,走到前洞,见伤情和花非花没出来,便候到两人所居的石洞附近各唤了一声。伤情正在打坐,闻言应声走出。花非花挨了片刻,梳洗完毕才出来,容光焕发。江留醉瞧得出神,伤情见状一笑,领头走在前面。

三人走到前洞,外头斜射进几缕窥伺的阳光,洞壁被打上一片耀黄。花非花忽然眉头一蹙,伤情看出动静,问:“有何不对?”花非花蹙眉道:“恐怕他会来。”江留醉问:“断魂?”

花非花道:“我须布置一下。”伤情笑道:“你有把握,我就不帮你。”花非花道:“你和江大哥只管喝酒去。”指了指偏洞。伤情大喜,拔腿冲将过去。江留醉道:“有什么要做的,我打下手。”花非花摇头:“跟你不相干,喝酒去罢。”江留醉想说什么,听伤情大叫道:“快来,快来,我搬不动!”只得笑道:“慢慢喝就是,伤大哥怎么贪心起来!”踱进偏洞帮忙。

江留醉和伤情坐在崖口,一人抱了一坛。伤情喝了两口,道:“喝酒要专心才有滋味,你当喝水,便无趣得紧。”江留醉尴尬一笑,心不在焉地喝着,一双眼仔细张望断崖和四周山峰。山峰间的飞索此刻异常清晰,细细袅袅如一根玉带牵连在两峰间。江留醉赞叹道:“这不知是谁人的鬼斧神工?”

伤情得意道:“这有何难?一把劲弓即可。”江留醉瞧他神色,狐疑道:“难道……”伤情哈哈大笑:“她走之前将地方借我,我蒙目两年,来往山峰间太麻烦,就连了这飞索。”江留醉道:“这么说,归魂宫本有他路可通?”

伤情指了指一边崖上的杂草丛,江留醉费尽眼力,依稀看到有一根长藤穿梭其间,盘桓而下。江留醉心想,取这人迹难至之处修炼,是否花非花在幼时就生了与世隔绝的念头?又觉她的性子乐观开朗,不会情愿老死此间。

两人喝了一阵,江留醉向伤情讨教对敌时所用的“心眼”功夫,如何料敌机先。伤情以前曾传花非花“诗词剑法”,要她用“纳芥剑法”来换,这回听江留醉对他的功夫来了兴趣,便要他拿一套武功交换。江留醉想来想去,把“太玄步”说了出来。伤情惊奇地道:“黄山老道的武功,你从哪里学来?”

江留醉把前事说了。伤情想起什么事沉默不语。江留醉以为他揣摩功夫,并不相催。直到伤情醒悟还没教江留醉“心眼”之术,江留醉已干完一坛酒。

两人边喝边谈,聊到兴起,动手动脚。喝到半酣,见花非花仍在洞中不出,江留醉一时童心大起,扯开裤子朝山下解手。伤情瞧了有趣,也走过来,犹如两条猛龙下山。两人互视而笑,收拾衣服,勾肩搭背走去坐下,大声唱起歌来。

花非花在洞中听见歌声,心神一宁,怡然微笑。

午时,花非花喊两人用膳。烤肉是昨夜剩的,新摘了野菜,扑鼻的泥土香。三人吃完,江留醉陪花非花去洗碗筷,他在洞里走了一圈没瞧出有何变化,生怕挡不住断魂,又不能多言扰了花非花心神,兀自想着心事。花非花见他忧心忡忡,把碗筷往他手里一塞,笑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是我的老巢,你放心便是。”

江留醉一想也是,到底她是归魂,比起断魂不遑多让。看她自信满满,便也笑道:“我在想,什么时候带你回仙灵谷,见我师父。你也好去见你大师兄。”

花非花侧头想道:“师门遗训,大师兄若好好活着,我不见为宜。”江留醉道:“你师门的规矩太古怪。”

两人洗过碗筷,去寻伤情。走了数步,花非花突然止步,一动不动,江留醉觉出不对,刚想询问,听她朝一空处喝道:“师兄,是你?”伤情听到声音赶来,横杖立住,冷哼一声,道:“断魂,莫要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江留醉讶然,眼见他们目光所聚那处全然无人,连个藏身地都没有。冥冥中孕着一种骚动不安,清晨微凉的风袭进洞中,搅乱了那一团空气。他正愣神看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仿佛斗转星移,两眼一花,江留醉见到平空里多出个人来,气定神闲以一种优雅的姿势站立,通身的架势像原地长出一块磐石,令人休想摇动分毫。

伤情吸了口冷气道:“你这奇门遁甲之术,倒越来越精进!”

断魂一振宽大的灰袍,颇似黑暗中的蝙蝠张开两翼,给人飕飕的寒意。江留醉情不自禁倒退半步,只觉他隐含的逼人气势,比山风海啸还凌厉。他相貌清奇,眸子黑漆漆深不见底,江留醉看了一眼,就情不自禁想多看几眼。一旦看多了,又不得不移开视线,因那目光下几令人无所遁形,竟要将一切看破看彻。

断魂定睛看了花非花一阵,吐出几字:“师父眼光不错。”花非花俯首行礼:“非花见过师兄。”江留醉看了看她,发觉她的克制矜持。

断魂踏前一步,江留醉看得更清,他两道剑眉挺拔中带了凌厉,为原本深邃的目光平添两分杀气。好在他嘴角上翘,有意无意地淡笑,抑或那不是笑,但这错觉却可将杀气悄然掩去,江留醉不由记起伤情对他“喜怒不形于色,离怖离忧”的评价,暗觉果然轻易看不透断魂此人。

断魂直截了当地对花非花道:“师父原说生死存亡之际,你我才可一见。”花非花点头:“师兄莫非觉得已到性命攸关之刻?”断魂反问:“难道你不想见我?”

花非花哑然片刻,摇了摇头。

断魂微微一笑,先转头对伤情道:“我有些家务事处理,你回思旧崖去。”伤情自顾自抚摸他的拐杖,道:“你们师兄妹一般脾气,都急着赶我走。”抬头冷冷地道,“谁想管你灵山派的破事!”断魂立即道:“如此再好不过。你还不走?”

江留醉心下气闷,莫说这样跟伤情讲话,换作他也会惹得一肚子火气。哪知伤情只一笑,朝花非花一拱手,扛了拐杖逍遥地往洞口走去。花非花过意不去,忙喊道:“我迟些来寻你!”

伤情摇头,丢下一句话:“不用。他既平安,我不愁没有对手。”江留醉叫道:“伤大哥,改日再喝酒!后会有期!”伤情一挥拐杖,拔地而起,几下跃出洞去。

花非花颇捏不准断魂的脾性,见他赶走伤情,又是胭脂兄长,心下存了一丝芥蒂。断魂忽然开口道:“你站坤位,是怕我突然出手?”

江留醉这才留神看他们三人所在的方位,心中一动。今日丁未,想到刚才伤情所在的位置,正是兑位生门,为断魂在的乾位伤门所克。想不到断魂看似轻松地一站,已牵制住伤情,抢了他的气势。伤情见机而退,不仅是因为失魂平安无事,也是不想花过多代价赢这一仗。既然没有必胜把握,他说走就走,足见高手风范。

他再看到自己所在的离位开门,巧的是正与花非花相生相济,又或者这不是巧合,而是花非花有意无意地借他做了屏障,抵抗断魂这冥冥中难以察觉的出手。江留醉感佩之余,对灵山一派斗智斗勇的较量生出更大的兴趣,连他也很想看看断魂和归魂交手会是什么样子。

江留醉当然不去想花非花有受伤的可能。此次灵山一行,他简直要把她奉若神明。他心底里同时大呼糟糕,再这样下去,真怕有天她会瞧不上他。该如何尽显他男儿本色,让花非花更加信赖与依靠,显然比失银案难办许多。

花非花淡然一笑:“非花怎敢班门弄斧?未知师兄来意为何?”

断魂道:“要你罢手!”

花非花与江留醉都是猛然一惊。花非花低头轻笑道:“师兄所指为何事?”

断魂道:“他们插手的事,你何必管。”

花非花松了口气:“这么说,师兄本来置身事外?”

“如今却不得不与你为敌,倘你不肯罢手。”

花非花踏前一步,一字一句地道:“她想杀大师兄,你听之任之?”

“失魂若那么容易死,就不配做灵山弟子。”

江留醉听得头大,这断魂扭了一根筋护定胭脂不算,似乎为了妹子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花非花道:“她罢手,我便罢手。”

断魂收拢双袖,抱臂在胸,淡淡地道:“我不想给你杀她之机,就只能先杀了你。”

他的话声不重,一字字铿锵有力仿佛断金,江留醉悚然一惊,想到之前他说的“生死存亡之际”,指的竟是花非花。花非花反而笑起来,道:“师父曾说过一句话,师兄想不想听?”

“你说。”

“他对我说,倘有日你两个师兄想杀你,莫要心生怨恨,他们至情至性,定是情非得已。”

断魂面容一峻,嘿嘿冷笑两声,道:“你出手吧!”

花非花道:“我早已出手,难道师兄不觉?”倏地伸手一拉江留醉,疾点他若干穴道,又往他嘴中塞入一丸药,含笑候于一边望着断魂。

断魂急忙运气,冷笑道:“鸠羽鹤顶,你真下得了手!”江留醉顿感惊异,心想花非花怎会用如此奇毒对付断魂,却见断魂长袖呼展,噗噗数声周身落下四个镶银海棠花盒,仅半个巴掌大小。盒盖上均留一孔,待断魂翻手掠过四盒,皆有香烟自孔中冒出,袅袅升腾,将断魂遮在一张浓密雾网之中。

花非花所用之毒名曰“虚空”,内含鸠羽、鹤顶、惑蝇、玄胶诸毒,本有数个层次,每种可侵占人之一觉,直至最后六觉尽失,听任摆布。虚空之毒散布空中各个角落,略微可嗅出腥咸之味。

她一上来就是狠毒的斗法,令断魂心下微感意外,想这小师妹果然难惹。好在他来前早预备了防身之物,四个小盒貌似寻常,却藏有解毒攻毒的犀角、芦菔、地胆、斑蝥、青娘子、蝼蛄诸物磨制烧炼而成的“凌烟”,正好派上用场。

虚空燃诸恶,缥缈照凌烟。洞中霎时飞烟走雾,凌云乱舞,断魂高深莫测地处于中心位置,两人依稀看到他模糊的面容,仿佛露出诡异的笑意。

“楚家青雾帐的伎俩居然被师兄改良,可喜可贺。”花非花见他以烟雾为阵,挡住毒气攻击,点头称赞,“且看我这三脚猫阵法能否困住师兄。”玉手一招,江留醉隐约瞥见一群黑压压的东西朝断魂飞去,仔细一瞧,竟全是约莫有指甲盖大小的飞蚁。

花非花只须一闻,已知断魂所用的烟阵虽可阻住她的虚空之毒,却暂时奈何不了这些虫蚁侵袭。断魂以机关之学著称于世,她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法子正对他口味。这些飞蚁爱噬咬活物,一旦被缠上将周身红肿发痒,伤痛难消。

见了她的应对之策,断魂丝毫不惧,目光中更带了欣赏,取出一块非丝非纱的帐子来。那些飞蚁袭至跟前,他手一抖,一面白帐当空垂下。花非花俏面一变,江留醉这才看到那帐子用了奇特的织法,交叉往复,回环勾替,如一面千缠百绕的蜘蛛网,沾有粘稠的汁液,能将入侵之敌悉数包围。

花非花正欲召回飞蚁,断魂伸手一绞,白帐刷地缠上众蚁,仿佛裹尸布替它们送了终。他抬起眼道:“我非善男信女,杀人虽不敢说,杀虫倒擅长。”

花非花想,倒是小觑了他,来此之前想是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带了不少家伙。她这里满洞机关皆以药物相生相克布置,但以断魂的机警,循了阴阳五行的道理一样可以逃脱。花非花叹了口气,和他相斗仍无必胜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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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幽幽一笑,道:“师妹既然相让,我便不客气了。”中指劲弹,两道无形剑气往两边激射,花非花玉容惨淡,知他这两下即将她身边隐藏的野葛、天雄二毒除去,关了惊门、伤门两处,颇有决一死战的意味。

未时动手,火入金乡,本是交战主客两伤的格局。花非花不知断魂挑了这样的时辰,是否有所寓意。当下把心一横,把江留醉往更远处一推,用无形剑气将藏在洞壁的六十四种药物悉数散出,排出“诸天无常连环八阵”,首尾应和。其味辛、酸、甘、苦、咸,各入肺、肝、脾、心、肾,又攻鼻、目、口、舌、耳五官,发躁、焦、香、腥、腐五气,生涕、泪、涎、汗、唾五液,伤皮、筋、肉、脉、骨五体。

五味层叠而至,密密复复,断魂犹如身入蜂巢,千百种交替往复的气味嗡鸣而至,无从躲闪。“凌烟”再也挡不了这山崩地裂般汹涌而来的气味,颓然瓦解。断魂冷笑一声,脚步形如魅影,倏地起动,瞅准物物相克的微小罅隙,屏息而过。

花非花“啪啪”数掌,拍出九只小金鼎,竟亦烧了九品迷迭香,层递荡来。更损的是她知道断魂会依阵法方位找出生门,故意往那方向打出八十一枚金针,密密麻麻排列开来,杜绝他的后路。

饶是断魂也被弄了手忙脚乱,不得不闭了呼吸,更以护体功法护住心脉,以防毒性顺延经脉而入。他瞥到生门被花非花布了新的埋伏,脚尖轻点,仍径自往地上踩去。花非花心中忽然想到,断魂的鞋子必是特制,立即两手一挥,左右各射出三枚金针。

江留醉生怕这回断魂会轻易闯关,心下着急,想起花非花那一壁珍宝,候着断魂全神贯注之即,脚步微移。哪知他一动,断魂立有察觉,鹰隼般的眼冷冷一瞥,江留醉顿感心神为他所牵制胁迫,胸口隐隐如有重压。他及时调整吐纳,静心澄虑,把断魂那一瞥的压力尽数打消,胆气一壮,心想反正断魂会发觉,不如索性脱离战圈。

江留醉佯装怯懦往后退去,见花非花全力对外,根本无暇念及他的行踪,越发担忧她赢面不大。转道走至归魂宫藏药处,一排排的药罐令他眼花,好在每个瓶罐下都有针刺的小字注释。他一目十行走过,看到后来,除了药物外还找到暗器和工具。

有一管比印章略大的紫水晶吸引了他,他凝聚目光,看清下面那几个小字,写的正是“疾雨绵针”。急忙套在袖中藏了,往两人决斗处而来。

场上形势却是一变,断魂忍不住动手,舒展宽袖连环击出,更要命的是他一招挥出,连带附送若干古怪暗器,均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抹红晕从他手上疾飞而出,那晕红的色彩分明独属女子娇丽的双颊,在他手上却活了过来,宛若少女的羞涩就要印上花非花的脸。本已避无可避,花非花张口轻吹,晕散如霞,化作瓣瓣花雨。她猝然低头躲过,又见两只燕子一高一低翩然舞翅,往双胁飞掠。

江留醉见势不妙,扣住疾雨绵针的机关就想发射。花非花纤手一旋,遥遥以气机牵住那九只小金鼎,六只排成一个“品”字,另三只呈倒三角,各袭向断魂上下盘。双燕眼看飞至,花非花伸掌一拨,竟不惧暗器凌厉,两只燕子颓然折翼倒地。

断魂自知他制的暗器寻常人根本碰不得,冷然挑眉,张开十指,飘飘白雪迎头打下,簌簌落落漫天飞翔。花非花厉喝一声:“快退!”江留醉急忙施展叠影幻步远遁而去,花非花身形陡转,长袖善舞,顿时将周身气流打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白雪丝毫进身不得,反围绕她凝成一团,被她越聚越小,直至最后化成双掌间一枚硕大雪球。

她冷哼一声,伸手捏了个诀,立即使出前趟对付伤情的“麝檀功”。断魂见暗器全然无用,她的反击亦无比迅速,不由嘿嘿一笑,身形快如鬼魅,疾点四壁,借助花非花原先布下的连环阵躲避“麝檀功”引发的辛烈气味。

局面转变,花非花操了主动,江留醉大喜,疾雨绵针到底使不上。这两人斗法使的不是毒药针法,就是暗器机关,委实令他插不了手。

断魂避到远处,一声长笑:“红颜、归燕、丹雪,都被你破了……师父说你能克制我们,看来并非虚言。”

花非花一愣,听出他并无敌意,袖中登即飞出九尺轻罗,打中洞顶一处凹起。岩壁裂开一条狭缝,绵长蜿蜒有数丈之长,犹如张大了嘴巴,忽地把洞中诸多药味抽了一干二净。江留醉看得呆了,听断魂凝望那机关长叹道:“这是师父的手笔罢!”

花非花点头,平心静气地道:“你只是来探我虚实?”断魂一笑:“同在一门下多年,切磋技艺理所应当。”花非花松了口气,道:“你非为失魂的事而来。”断魂道:“我早知他会脱困而出,诸事皆宜,愁他做甚?”

花非花想到他必推算洞悉前事,胭脂的野心瞒不过他耳目。可他虽然心知肚明,依旧不忍违逆这妹子的意愿,到归魂宫走这遭除了想见她这个师妹,更大的情由怕是欲寻妥善解决之道。她有了计较,不想再与断魂为难,点头道:“你进退两难,我不该逼你。”

断魂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却是不答。花非花也自踌躇,胭脂若仍肆意妄为,她是否要瞧在断魂的情分上不理会?又想失魂既然无事,诸事由他操心也罢。

江留醉想到阿离,道:“他在我家中不知呆得可好?”断魂知他在说失魂,坦然一笑道:“你家?恐怕他早离开。”江留醉急道:“他去了何处?”

“换作你会去何处?”

江留醉惊道:“京城?”苦笑着对花非花道,“这下轮到逊之头疼了。”

初七立春,龙佑帝服大裘冕,乘玉辂,至崇武门外东二里祀青帝,以帝太昊氏配,勾芒氏、岁星、三辰、七宿从祀。祭祀后归来,龙佑帝入金屏宫礼宴群臣。

这天甚是晴好,随行的顾亭运不由对郦逊之笑说道:“《占年书》说,人日晴,所生之物蕃育;若逢阴雨,则有灾。看来今岁得享五谷丰登,大喜啊。”

郦逊之道:“但愿如此。”他心不在此,正头疼找寻谢盈紫一事。燕陆离一案已君臣达成一致,既以疑案论,办足官样文章,日内就可了结。可谢盈紫的出走使龙佑帝忧心忡忡,为人臣子的他不得不想尽法子要寻回佳人,却不知人海茫茫从何找起。

宴席上郦逊之心不在焉,寻隙去见郦屏,坦然把难题摆出。郦屏从容微笑,告诉他旁事或许难办,在京城找人易如反掌。郦逊之大惑不解,听郦屏详细解说一番,方知个中巧妙。

此次与郦屏同批归来的郦家军将士有三营共计一千五百人,均是特别领了恩旨,批准回乡探亲。说是恩旨,其实是为防止兵骄将专而进行的换防,这些将士约有一年不必再赴边疆。这千五百人分居京师各处,每日到屯驻在京畿的禁军帐中点卯,由都监统一管理,农闲时习武训练,农忙时解甲归田,恰好成了郦家在京中的耳目。

往日郦逊之托付郦屏的事总能迅速办妥,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思及先前郦屏提及的千余佣伍军士,郦逊之知道必定也在郦家将士的监视下,略略安心。但他又生出别的担心,以龙佑帝的缜密心思,岂会想不到这原本内外相制的法儿,便宜了郦家人左右逢源?不过是如今依仗他郦家,隐忍不发罢了。

令郦逊之犯愁的事遂多了这一桩。事有缓急,他虽未想出什么安置的好法子,却因有这批眼线的存在,仅花了四个时辰就得知了谢盈紫的下落。

那些将士拿了谢盈紫的画像按图索骥,返回消息时一致交口称赞此女美若天仙。据说是宿在一家客栈昼夜不出,因送饭小厮和店老板没口子地夸赞,艳名已传了出去。周边专凑热闹的纨绔子弟来闲逛的多了,客栈生意平白好了三两倍,依旧无人见到她的面目。

郦逊之心知天宫在寻谢盈紫,不知被什么心思牵引,生出亲自造访的念头。他自然不打正门进,趁了客栈里众人午后困乏皆在歇息,悄然来到谢盈紫门外。门房紧闭,郦逊之用了巧劲,推手卸去插销。

进门,无人。郦逊之心有感应,回首望去仍是无人,明知她就在旁,迅捷地几次转身,不料依旧看不到谢盈紫一丝痕迹。他好胜心起,脚步微移,身形陡转,速度越来越快,简直如陀螺飞旋,才瞥见她一星半点霓裳,仿若云遮雾挡的山间蜿蜒伸出的斗拱飞檐。

郦逊之长叹一声,驻足拱手道:“逊之甘拜下风,请谢姑娘现身一见。”

他这厢认了输,谢盈紫不忍他受窘,轻移莲步走出,郦逊之乍见之下已然呆住。谢盈紫曼妙地行了一礼,道:“盈紫一介草民,何劳大人屈尊来访?”

郦逊之定睛相看。这般出尘容貌,冰清玉洁姿态,唯有这不沾俗世的女子方有。他这时明了为何龙佑帝会对她如此倾心,竟想以后位相许,他心底亦隐隐生出了感叹——尘世间再高的地位也会亵渎她的仙气,离开宫廷应是她正确的去处。

只是他,一颗心太过留恋红尘俗气,纵然明白她该高飞远走,却依然要做一个不识时务的说客,劝她留下。

谢盈紫心不在此,说完话便飘然走过他身际,依了床边坐下。她静谧的神态让郦逊之的心也渐渐安静,暗叹一声无奈,说道:“姑娘不辞而别,可知宫里上下一片混乱?”

“盈紫原非什么大人物,大人说笑了。”她轻抚床上一席衾被,棉布温柔的质地使她泛起怅惘的微笑,平常人的日子,于她竟成了奢望。

郦逊之仿佛明白她的心思,不忍打断,由她兀自出神,在一旁痴痴凝望。过了好一会儿,郦逊之缓过神,道:“我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

郦逊之道:“天宫不算你家?”

她抬眼看他:“来处非我来处。”

“你既不想回去,又有何打算?”

“人如浮尘,来去匆匆,去到哪里都是一样。”她伸出手去,轻轻接住了什么。

郦逊之直截了当道:“你在躲避皇上?”

谢盈紫摇头,眼里有一抹愁思,仿佛明月上的一斑阴霾,道:“我不避谁,尘世避无可避。”

郦逊之心下叹息:“你可知你不回宫,京城将天翻地覆?”

“盈紫不沾世事,大人言过其实。”

郦逊之神情郑重,肃然道:“谢姑娘,皇上为了姑娘和太后闹翻,将太后困在慈恩宫,从此不许太后早朝。之后的大婚,也不知皇上会如何,政事动荡,姑娘真的只想袖手旁观?”

“他当真如此……”她沉吟。

郦逊之在这当儿仔细端详她微蹙的黛眉,责备话儿均不忍出口。他暗恨自己,她本不属于皇宫那种俗处,他却偏偏要为了皇帝和社稷要绑她回去。

郦逊之凭直觉感到,龙佑帝骨子里隐忍多年的暴戾,将会因她的离开而爆发。皇帝每个阴霾的眼神,都让郦逊之看到了深埋他心底的怒火,因此,无论用何手段都不得不把谢盈紫请回皇宫。

“请谢姑娘恕逊之无礼,斗胆再次请姑娘回宫。”

谢盈紫静静地道:“我不想走。”

郦逊之无奈。话已尽,唯剩动手一途,强行带她离开。他尚不知如何动手,谢盈紫看破他的心机,笑道:“我既是天宫子弟,你便依江湖规矩罢了。”

这一笑令郦逊之失神。他拱手行了一礼,随即揉身袭上。身子方动,眼前已无谢盈紫踪影,讶然抽身四顾,隐隐觉得深陷一个虚无场中,飘飘然无处着力。

进,退,似被云朵托扶,被藤柳相搀,软绵绵不落力。郦逊之急忙运气,内力一缕缕奔泻而出,仿佛成了吐丝的蛹要到死方尽。他心底骇然,顿时想起师父说过这门“日月缥缈”功法的厉害,可令方圆数丈控制在其掌力范围内,更可旋转回吸对手内力。

他当即沉气内收,顿时止住外泄之势,而觊觎在他周遭的回旋内力,始终虎视眈眈。谢盈紫内力之强着实令郦逊之诧异,这亦激起他好胜的心。他师门的华阳功本就遇强则强,逢变则变,善于觑隙而进,如神蛰炁海藏于九渊之下,一旦被激发,则如赤蛇透关动于九天之上。

对应日月缥缈连绵不断的内力一波波缠绵起伏,郦逊之双掌拂动似云卧天行,将汹涌而至的内力于掌中气场疾转,渐渐消之解之,化为己用。

谢盈紫内息登时一变,郦逊之突感刺骨冰寒,竟是不知觉沾了她的阴寒之炁,沁入骨髓。那阴炁顺他气脉游走一圈,郦逊之禁不住冻得哆嗦。谢盈紫嫣然一笑,内力尽撤。郦逊之趁隙将劲气逼来,铺天盖地压得她喘息不得。

谢盈紫方悟上当,以他的纯阳内功而言并不惧她,故意吸了她的内力去。她也不生气,又运起内力,把他顶了回去。

相持不下。郦逊之未想到谢盈紫的武功竟精湛如斯,隐隐有超越谢红剑之势。忽地心中一动,她若真能留在龙佑帝身边,皇帝又何惧杀手的刺杀。

他心念一动,随即散功,疾退数步,把谢盈紫的内力一一化去。谢盈紫不解望他,见郦逊之忽然双膝跪地,一脸执著。

“你为什么……”谢盈紫说了一半,眉头紧蹙。

郦逊之知她心头所想,苦笑道:“皇上对姑娘一片痴心,求姑娘成全。”

谢盈紫神情恍惚地念了一句:“若有所求,别生憎爱,则不能入清净觉海。”郦逊之茫然失落,见她浮起清凛的微笑,淡然说道,“今夜我便回宫,请郦大人先行。”郦逊之牢牢盯紧她片刻,站起身告辞而去。

他眼前始终萦绕谢盈紫的影子,仿佛哀怨。那一跪,是不是断送了一个清净女子,他不知道,心头闷得发慌,十步一徘徊地回到了康和王府。

想到谢盈紫回宫的样子,郦逊之的心口竟然很痛,很痛。他不知道,这天下还需要再牺牲什么,一种无力感缠满他疲倦的身躯,连大门也差点迈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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