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裂锦

宁陵城中,百姓尚蒙在鼓中,但大军的开入让士绅们察觉到了不寻常。有钱的人家开始囤积粮食,想出城打听消息的人发觉城门有严格的盘查,南下的通道已然封闭。各种荒诞不经的谣言迅速流传,看不见的惊慌情绪在暗暗地蔓延。

宁陵已是守着京畿的东南门户,燕家军北上只求行军快速,一开始并未露出攻城面目,只凭了燕陆离手令调兵。彼时诸州县不疑有它,一律过关放行。直到过了两淮联军的守备区域,靠近亳州境内之时,宿州守军见无圣旨,稍加阻拦,燕家军才忽然攻击,露出反叛者的面目。

攻下宿州之后,燕家军也不留军驻守,因而一眨眼甩下了试图追击的两淮联军,悠然杀近京畿。

郦逊之在县城中安置了主帅营房,他黑了脸听完军报,一言不发地领了指挥使风铉走了出去。翔鸿大营水陆两军一口气攻下宿州、蕲泽、柳子镇、永城、酂阳镇、宋城,一路势如破竹,沿线城池乍见大军压境,常在未明究竟的情况下就做了降兵。军民安逸了太多年,燕家军又是最负盛名的军队,守军做出这个选择,不伤元气不伤百姓,从某个角度来说无可厚非。

可是,朝廷没有看到沿途诸城官员对国家的忠贞,没有看到任何值得彪炳的血勇之举,这是难宣于口的耻辱。只有宋城守将曹天惠不满燕家军侵袭,在全城投降时,率军突围,奔至宁陵求援,稍微挽回了一点颜面。

这一路骄长了燕家军的气焰,宁陵必须死守,必须完结燕家军不败的神话。

燕陆离名气太大,一旦起事的消息遍布全国,人心动摇外,更会有人起而效之。届时的连锁反应,将不是如今脆弱的朝廷可以控制。因此,郦逊之和他的大军须让燕家军止步在京畿之外,并以迅雷之势剿灭。

这里将会血流成河。想到这一点,郦逊之的心绪复杂难平。

他在宁陵的街道上行走。洗衣的妇人,殷勤的小贩,嘻闹的娃儿,晒太阳的老人,懒洋洋的流浪狗,无辜清澈的眼神像一根根绳索,缚紧了郦逊之的心。再过没多久,此间会是怎样的修罗地狱?黑压压的尸体与残垣会堆满着祥和的地方,血污与腥臭将会肆虐无忌。

郦逊之紧扣双手,初次面临征伐,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面对。风铉目睹主帅情感的波动,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站在宁陵水路关隘,眺望远方。要围宁陵,如从北来,只需掘河灌城,全城便岌岌可危。燕家军此番自南逆流而上,无法灌水取城,很可能转道陆路再行进攻。

风铉在郦逊之身侧,指了城门皱眉道:“水门太过逼仄矮小,虽然纵深极长,可防火攻。但如对方用猛火油柜,越过水门,则城内伤亡不可估量。”郦逊之沉吟道:“如用火攻,燕家军舟行甚速,须于河面拦截,必要时想法点燃船体,使油柜自爆如何?”

风铉笑道:“好,宁陵守军中颇有善潜者,寻上三五十个,到河里干他一仗。要是他夜里来就最好。”

郦逊之道:“燕陆离谨慎得很,汴河上有铁链横江,他不会贸然进军。”风铉微笑道:“如果放他进来呢?河上不设埋伏,只管让他长驱直入。”郦逊之知他必有后文,耐心等待,果然听他续道,“世子你看,这一带河水渐窄,他必是用战舰藏兵北上,形制宽大,腾挪不易。我们若能将上流河水,稍稍引道别处,使汴河变浅,到时他越近城门,越易搁浅。”

郦逊之喜道:“那就是我们火攻之际,烧了他的战舰,看他如何逃命。”风铉点头:“引流的河水尚有他用,万一火攻竟生意外,火势蔓延入城,有蓄水池可供救援之用。”

郦逊之想到燕陆离的威名,胆气一怯,叹道:“你说的对,毕竟是嘉南王,岂能被完全料中,多留几条后路,想好补救意外之举,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风铉不以为然,知他第一次打仗,能指点江山已是不易,当下淡淡微笑。

郦逊之派出一队骑兵沿河岸侦察,同时密布哨岗,全城严阵以待。风铉对军情极为重视,亲自领了一队水军坐小舟沿汴河而下,随行者都是水性一流的好手。风铘留在城中,巩固城防,备足弓矢,同时选定水军人手,分列几队,准备随时出击。

老三风钰伴随郦逊之左右,安抚官员、查验粮草,几圈忙碌下来,他大呼吃不消,疲累地抱怨道:“世子,事情太多,恨不得三头六臂多几个分身!”他东奔西跑,额头上尽是一粒粒细密的汗珠。

郦逊之心中急躁,却知军心不可动摇,主帅最是要好整以暇,谈笑用兵。他替风钰倒了一杯热茶,着他歇息片刻,说道:“燕家军自汴河北上,必是水陆两军乘船同至,到时既要防他水攻,也要防他陆战。你是豹卫军出身,是不是想去守城?”

“我们三兄弟河边长大的,真要水战,可不怕他!”一说到打仗,风钰来了精神,疲乏顿消,摩拳擦掌地道,“等我大哥回来,世子你安排我做先锋,我头个去灭他燕家军的威风。”

郦逊之笑道:“被你一说,连我也想上阵了!来,累了半日,先吃一顿好的,听说这里的张弓酒浓香醇厚,你我先小酌几杯如何?”厨房送上饭菜,郦逊之为风钰倒了满满一杯,又摸着旁边的两个酒盅道,“这两个给你大哥、二哥留着。”

风钰眉头一皱,在军中,这样的做法并不吉利,他知道郦逊之不懂,便笑嘻嘻地把酒盅往面前一揽,大大咧咧地道:“只喝这么一点怎么够!我大哥、二哥要喝整坛的!这些就交给我好了。世子,请——”

郦逊之心忧军情,并不敢真的贪杯,稍稍喝了一点,点到即止。风钰也是说说而已,稍一沾酒即停。

两人旋即视察营房,郦逊之深知士气的重要,面对昔日天下闻名的燕家军,无论是宁陵守军还是郦家军,都需激励重赏振奋人心。郦家军常年戍边,战力尚强,宁陵守军不经战阵,若是一击即败,则对军心有莫大影响。

郦逊之遂选了吉时,大奏军乐,让将士们分食祭牙旗的牲畜,又许以升官晋爵的允诺。营房内志气高涨,仿佛刚赢了一场大仗,人人看见了闪烁在前方的曙光。风钰陪了郦逊之一同犒劳诸将,只觉勇气倍增,恨不得燕家军能早早赶到。

此时,郦屏从两淮大营传来飞鸽,称郦伊杰已掌控云翼大营,并联系上凌伏的两淮守军。郦逊之心中大定,至此,方觉有了五成的胜算,要让燕家军止步于宁陵。

当天午后,侦察骑兵的急报飞入主帅房中,郦逊之深吸一口气,燕家军终于来了。他打开急报,见报上称巨舟压河不知凡几,心中微微一震。这是意料中的事,可临到眼前,他才真正开始深思,万一战败会如何?

“风指挥使回来了么?”他已经多次询问风铉的消息。

“没有。”

郦逊之心急如焚,领了风钰赶去水门。城门上的岗哨一阵喧哗,郦逊之极目看去,一粒黑如弹丸的小船飞驶而来,后面无数巨舰如山,望之连绵,仿佛大鲸要吞了小鱼。

那是风铉的小船!郦逊之心中一紧,见小船进入水门河道后,巨舰不再苦苦相逼,遥遥地停了下来,螺青色的战旗乌云般挂满河上,令人望之丧胆。战鼓声咚咚擂响,船头站满甲胄鲜明的士兵,随了鼓声一齐呐喊,声势震动整座宁陵城池。

城内军民见了这等情形,一个个面如土色,唯有风钰与身后郦家军神态自若。

郦逊之心头一窒,又想水军既到,只怕步军和马军也不远,他不愿露怯,心知燕家军积威所在,激励军心甚是紧要,便急令开启水门,放风铉的小船进来。

风钰皱眉道:“世子,只怕不妥当,没见我大哥在船头。”郦逊之道:“燕家的舰船体制巨大,过来就会搁浅,不必担心。你要万无一失,领人前往埋伏便是。”于是缓缓打开水闸。

风铉的小船驶入水门,远处的巨舰上忽然放下数十只游艇小船,破浪冲来。水门卫士惊呼不已,急欲下闸,小船却死死卡在水门的河道上不动。船上跳出六个箭手,黑衣劲装,嗖嗖朝看管水闸的守卫放箭。

郦逊之情知上当,忙命埋伏的人马动手,风钰领了守卫与众箭手对射。郦逊之再看小船,又有八人持刀冲出,与守卫死斗在一处。远处驰来的数十只游艇眼看越来越近,城楼上架起十来台抛石机,将一块块石头高高抛起,朝河面上砸去,可惜准头太差,大多无功地落入水中。

巨舰上飞出漫天火箭,横越河面,竟飞入水门城楼。抛石机的投射手顿时有几人中箭,有的机架被燃,乱成一团。风钰此时长刀横扫,砍倒两个箭手,随行支援的军士一拥而上,把船上杀入的燕家军围死。

游艇不是战船,只用作侦察,是以船速迅捷如飞。燕家军出动的游艇不下五十只,人数也有数百人之众。郦逊之见艇上士兵箭镞闪亮,知是与先前小船一样,都是突袭的弓箭手,更不敢怠慢,号令城楼上的火弩队立即集结,对了游艇远距射击,不许任何一只靠近水门。

小船下了锚,风钰转动船舵,纹丝不动。他摸到船边,使出十分力气起锚,耳边嗖嗖数声,飞过箭矢。十余丈外,燕家军游艇已近,艇上持弓箭的军士一律瞄准了他。

郦逊之遥遥看见风钰危急,从守城军士手中夺过一只火弩,径直向最近的游艇钉去。

一道火光扑出水门,咬住了那只先锋游艇的船头,燃了猛火油的箭矢登即烧着了船板。郦逊之毫不迟疑地装好火箭,弩弓再次发射,再度击中两艇,只有一箭因距离遥远力道不足,被那游艇上的舵手转开避过。

风钰这时已中了一箭,右臂上血色一片。少年的神情里却洋溢光芒,拔掉箭矢扔在水里,把沉重的锚往船尾一丢,慢慢将小船驶入水门。

“关门!”他大喝一声。水门上的军士立即拉下千斤闸。闸门缓缓落下,城内众人心头的大石也被缓缓放下,燕家军游艇无视箭雨如注,拼命往水门赶来。

水中黑影一闪,一个不知几时落水的燕家军士兵跃上小船,一刀狠狠砍向风钰背上。风钰不为所动地转身,勒住那人的手腕,长刀掉在船板上。

千斤闸此时完全关闭。

风钰一把扣住那人的脖子,厉声问道:“这船上原来的人呢?”那人瞪直两眼,被他勒得满面通红,磕磕巴巴地道:“全都……跳下水了。”

“可有人伤亡?”

那人勉强摇头:“不,不知道,刚一碰面,就都逃了。”风钰心下一松,知风铉没有和对方硬拼,很是宽慰。他把俘虏交给军士,嘱咐道:“留意各门,我大哥随时会回城。”

河面上,燕家军游艇无功而返,返回巨舰。郦逊之见对方回撤,正自欣喜,突然一个军士急急跑上城楼禀报:“西门被打开一个缺口,风铘指挥使正带人死守。”

郦逊之心下一凉,这是声东击西?还是双管齐下?以燕家军的兵力而言,甚至可能会有第三支攻击力量,分散城内的防守。

他吩咐水门严密注视巨舰动向,忧心地道:“巨舰若能靠近水门,轻易就可从船帆上爬上城墙。立即派人引水改流,等巨舰来攻,便降低水面,不让燕家军靠近。”

郦逊之领人直奔西门,风钰要了一匹马,从后面追上,拦住郦逊之急切地道:“世子,这里起码有一万燕家军,是主攻的方向,不可轻易去西门!我带兵去和二哥会合,请世子务必守住水门。”

郦逊之见他的伤口仍在滴血,吩咐军士为风钰包扎,对他的请求犹豫不决。依郦逊之所想,燕陆离善陆战,此时攻城说不定就由这位嘉南王指挥,身为主帅怎能不亲去前线?但风钰所说也有道理,当下沉吟不语。

这时旁边闪过一道身影,宋城守将曹天惠向他行礼道:“在下是宋城水军统领,熟悉这一段水域,请世子让我协助水门防御。”他身边宁陵水军统领孙麟,也在一旁共同请命。

郦逊之心知此二人指挥水军比自己更为得力,便对风钰道:“你留下领兵协防,万一他们攻进城来,务必全力给我堵住。我要去西门看看,如果燕陆离亲来,他会领了燕家闻名的神锐军攻城,我当领豹卫军和虎贲军迎头痛击。”

他说得非常坚决,风钰望了水门外飘扬的燕家军旗帜,沉重地点了点头。

郦逊之调兵转往西门,骑马行进在街巷中,耳边不断传来轰鸣巨响,整个大地不时地颤抖呻吟。他知道这是巨型抛石机在攻城,一块巨石砸下,城墙上就会凹陷出一个大坑,再用铁叶撞车冲击城墙,让它塌陷。如今,西门的缺口会有多大?

郦逊之一骑当先,赶到西门附近,眼前惨烈的景象令他勒马一惊。焦土味血腥味扑面而来,断壁残垣下,布满了守城将士的尸首。城墙上被打开的缺口处,此刻正用两架巨型的塞门刀车死死挡住,其中一架破损了一半,眼看又要有燕家军士兵如洪水涌入。

燕家军猛烈地冲击城门城墙,战鼓声声,如催命的符,一波波攻势永不停歇,杀退了再来,源源不断。风铘指挥一队弓箭手,从弩台高地不断射箭射杀,刀车后有一个百人小队抵死防守,每当伤亡过大,就再补上一队新血。

同时,城楼上浇注火油燃烧的布袋,投向铁叶撞车,士兵的惨叫声与火烧木料的喀嚓声响彻西门,仿佛整座城市都烧起来了一样。尸体如山堆积在城下,看着这些手足兄弟死去,燕家军的人杀红了眼,想方设法往城墙上爬。

燕家军北上以来都未遇抵抗,如今在宁陵这般厮杀,城破后又会如何?郦逊之暗想,既要扬燕陆离威名,燕家军绝不会做屠城之事,但对付守城军只怕会不择手段,完全打垮了才敢高枕无忧。

第一战,谁都想打出气势来。燕家军盛名在外,更是输不起。

郦逊之心头微颤,极力抽离眼前炼狱般的场景,强自镇定下来。马蹄声脚步声旋即传来,豹卫军和虎贲军陆续赶到,有了坚实的后盾依靠,郦逊之忍住初上战场的不适,慢慢地走上城头,审视整个战局。

风铘瞥见援军,心中大喜,连忙抽空跑来会合,烟火熏得他满脸污迹,整个人却莹莹发亮。他们三兄弟中,他身形最高大,为人最豪气,也是最好战的一个。

“世子,你来了就好!燕家军装备精良,宁陵守军不得力,还是让我领郦家军和他们干一仗!”风铘扫了眼城门内集结的军队,皱眉道,“堵在这里不顶事,万一他们用火球猛攻,都得白死。世子,我想出城去战!”

郦逊之快速判断形势,燕家军突然攻击,又攻破城墙一角,占了先机。如果风铘能领奇兵出战,打乱对方阵脚和士气,的确可以扭转战局。唯一可虑的是他们出去时,谁能把握住那段时间的主动权。

“城门开不得,这个缺口又高了点……”

风铘哈哈大笑,摇头道:“不怕!这点高算什么,豹卫军的马一跃就走了。就从这出口出去,让刀车往后挪挪,谁敢冲进来,正好踩死他!”

“好,我领人压了他们打,为你出城掩护,决不让他们趁机攻入。”郦逊之看见风铘的豪情,不觉燃起熊熊战意,接过他手里的劲弓。

沉甸甸的分量,正如这肩头的重责。

有进无退。

郦逊之静静地观望了十数息的工夫,呼吸中把城内外所有的人,当作身体内外来观想,仿佛魂灵出窍,看到自己的躯壳身处在天地中,看到四肢百骸内血脉流通。宏大与细微,动与静,生与死,都在他的洞察和掌握中。

那一刻,他置身于战场,从一开始的疏离畏惧到不知觉的融入掌控,渐渐踏准了战事运转的节奏。

燕家军步兵在当中,两翼为骑兵,在远处的丛林中,还密密麻麻压了不少人马,看不清底细。燕陆离如果亲来,这中军便是以骁勇著称的翔鸿大营神锐军,右翼的马军看来是云骑军,只是这左翼,军容气势都略输一筹,看上去正是弱点所在。但燕陆离何等人物,或许有意示之以弱引他上钩。

郦逊之把顾虑和风铘说了,风铘笑道:“怕他作甚!就算是云骑军,老子我也能从侧面干他娘!世子说得没错,左翼比右翼弱得多,这缺口靠近左翼,就拿他们祭刀。”他战得兴起,说话也随意起来。

郦逊之沉吟再三,最好再有一支诱敌之兵,吸引燕家军右翼兵马的视线,同时虎贲军阻挡在其中,不让云骑军救援,这样一来,豹卫军冲击左翼侧背破开敌口,就容易得多了。

“大军一出,虎贲军需全力挡住对方中军。”郦逊之与风铘定下计策,分头行动。

虎贲军的都指挥使陆云,是郦家军年轻一代中有名的美男子,冲锋陷阵却悍勇莫挡,每战都杀得刀锋倒卷,必须弃刀取了新刀再战,最多一次,竟连换五把长刀,塞外敌寇称他“陆五刀”。他领了郦逊之的命令,只是微微一笑,身后数千铁衣一派肃然。

郦逊之指挥宁陵守军的箭手,轮番对准城下猛攻,其中又有一营火箭手,专门对了攻城器械袭击。密集的箭雨黑压压遮蔽城头,被射中的军士此起彼伏地惨叫,最惨的是被火箭射伤的步兵,胸前一块护心镜根本挡不住,厚重的战衣立即燃成个火球,形状可怖。

这番急攻,令燕家军势头略略被阻。郦逊之见对方中军尚未有反应,立刻命军士挥动大旗,投石车即向城下肆意投射,压住燕家军的攻势。

风铘见到信号,立刻号令挪开塞门刀车,前方豹卫军骑兵开道,飞马出城。攻城的燕家军一见刀车回撤,狂喜攻入,不想眼前一匹匹飞骑,行云流水般踏蹄而出。无情的铁蹄踩踏在燕家军士兵的身体上,众军士闪避不及,被豹卫军如洪流冲洗,倒地成泥。

风铘这队先锋骑兵的坐骑是清一色的青海骢,世称“龙种”,天下难得一见,但豹卫军竟有五百匹之多,都由风铘指挥。风铘一马当先,领了诱敌的骑兵如一条天龙下凡,长驱直进杀入燕家军中军,其余骑兵则伺机而动,待虎贲军杀出后,负责刺穿燕家军左翼。

豹卫军在前狂风骤雨嘶叫杀出,虎贲军步兵随后提刀涌出。他们甲衣井然,配了重盾利刃,强弓硬弩,一出城就把攻城的云梯、楼车冲击得凌乱不堪,令燕家军乱了阵脚。

虎贲军两人一组,兵器略有形制尺寸的不同,一攻一守配合极为默契。往往两人瞄准燕家军一个士兵,交手两三招,对方不死也要受重伤。一路杀将过去,竟如切菜般顺利。燕家军虽然善战,却是一个个单兵作战,纵有两人联手,也做不到如臂使指。

燕家军前锋一名大将见势不妙,急令重兵厚盾围上,以压倒性人数挡住虎贲军。这时只见银甲一闪,一名小将持了长刀领先杀去,迎面竟无人能近其身,都是一刀就被他劈掉兵器,再由跟随身后的一队精锐捡去敌人性命。

这便是陆云,虎贲军第一勇猛无匹之士,唯独他是一人作战,却以一敌十。众军士见他气势如虹,便也奋起拼命,无论周遭有多少燕家军,依然攻守不乱,稳扎稳打。

郦逊之远观燕家军中军,前方受阻,似乎并没影响全军士气,无数将士整齐队列,陆续朝前方移动。城内的士兵塞满道途,做好了出战的准备。内外两重天,郦逊之就站在这巨大洪流的中央,看到洪水滔天,波浪起伏,若不能做弄潮儿控制水势走向,就会被这无情的大水吞没。

城墙洞开一线,攻城的将士受了诱惑,抛却自己的阵地,赶来冲击城墙缺口。有从云梯上往下跳的,有丢下攻城车拼命跑来的,全然忘却了听从指挥,只顾哄抢功劳。郦逊之即命火箭手猛守城下,将出城的道路两旁射满火箭,硬生生划出一条分界线。牢固的防守令到守军渐渐稳住,不再如开战时那般被动无措。

城外,豹卫军如尖刀插入中央,搅乱了敌军的阵脚,迎面有无数燕家军冲击而来,奋身阻挡,被他们勇往直前地钻入,铁蹄踏处势如破竹,燕家军挡不得一击,迎面即四散而去。

郦逊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墙缺口的攻守是左右战局变化的关键,风铘带动的气势极大鼓舞了城内士兵,跟随旌旗鼓角,有秩序杀出城门与敌死战。燕家军看到城墙破开,立即调动人马,妄图杀入。可出城的将士气势如虹,生生把所有拦路的人冲得溃不成军,像山洪暴发,一泻千里。

燕家军的两翼包围过来,想围死风铘带领的骑兵,同时前锋迅速集结,冒死抢入城门。郦逊之看得分明,立即挥动命人帅旗,瞄准燕家军前锋最薄弱的地方,调动虎贲军冲出,拉出一条防线。

郦逊之没有号令堵上刀车,反而在缺口附近密密布置。

他要造势。

一方面,这是给予前方将士必胜的信心,他们有回城的路,但必须奋勇击败对手,否则城内会让敌人长驱直入。另一方面,洞开一线的城墙,始终诱惑燕家军拼死往城内赶来,但缺口附近重兵埋伏的刀箭手会层层围攻,决不让对方靠近一步。越是靠近缺口,厮杀越是凶险。

城墙缺口内,整装待发的大军高舞战旗,一旦城头或城外有大量伤亡,就立即补上。守城士兵在郦家军的带动下,杀出血勇之气,渐渐将燕家军大部逼退半里。当大半守军杀出缺口,在城外密密布防形成一道屏障时,郦逊之才下令塞门刀车补上。

风铘所领的先锋骑兵长驱直入,杀入燕家军最中心的位置。而左翼另一侧,豹卫军骑兵撕开一条缝隙,从侧腰刺入燕家军的软肋。这两处兵锋甚锐,如镰刀切割庄稼般,所到处倒下一片。郦逊之眯起眼看着,等到他们像剪刀的两片刀锋,锐利合起的那刻,燕家军就会真正元气大伤。

风铘的骑兵甚是灵动,当燕家军右翼骑兵赶来相助时,他们径直往中军游走避让,尽量不正面交锋。但只要面对的是中军步兵,则利刃出鞘,全力拼杀以求致命一击。这支先锋队速度极快,燕家军骑兵追之不及,步兵挡也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在己方阵营中四处穿插,搅乱了所有部署。

与此同时,豹卫军攻打侧腰的骑兵却略略受阻,燕家军左翼故意示之以弱,为的就是诱敌深入。一见豹卫军上当,左翼骑兵马上重整队形,拉开一个包围圈,切断这支豹卫军与虎贲军的彼此照应。

除了风铘这支先锋骑兵骄人的马匹外,燕家云骑军的装备及战力与豹卫军都在伯仲间,交战胜负只在士气与战术的高低。神锐军也不是吃素的,狭路相逢,只有比他们更血勇更大胆,才能逼退他们的进攻。

郦逊之在城墙上看得分明,帅旗急点左翼方向,豹卫军另一支殿后的队伍旋即自城墙脚下杀出,攻打左翼。

风铘也看到左翼的危机,他已把中军搅得大乱,如能与攻打左翼的骑兵会合,既可解围,也可破敌。此时他望见城头帅旗,知有另一支援军,旋即领兵慢慢往左翼靠近。

那陆云更是了得,长刀划过之处,屡有人头落地,燕家军闻名的神锐军虽然搏命厮杀,却无法撄其锋芒。虎贲军在他带领下,直入中军,与风铘的先锋队一齐杀得士气大增。

郦逊之却微微觉得奇怪,有燕陆离指挥的神锐军似乎不如传说中的神勇,难道燕陆离并不在阵前?

燕家军中军开始向后移动,不知是撤退还是在调兵遣将,前方的将士听到传令,也不再与豹卫军拼杀。郦逊之在城头看见,犹豫了一下,陷入沉思。这是引诱郦家军离城决战?还是隐藏伏兵想要一击而中?思及水门的战斗,郦逊之决定稳妥起见。

燕家军此次攻城怕有三万之数,集结在宁陵的守军目前只有对方的一半,要等神武大营和天策大营诸将来齐,才能放开手脚去打。郦逊之随即号令出城将士勿穷追敌寇,风铘也谨慎起来,豹卫军暂缓攻势,迅速调整阵形。

忽然,对方阵中让出一条道来,异动令风铘整束豹卫军探看究竟,刚把人马聚集到一处,就看到一个奇异的场景。

“是王爷!”众将士惊呼连连,风铘首先停止攻击。

郦逊之举目看去,远处敌军麾下,现出郦伊杰熟悉的身影,一身藏青色锦袍猎猎生风。他身后扬起郦家军的大旗,五个方阵的士兵都穿了烟色如意纹的军服。

风铘见局面诡异,不敢妄入,先自勒马,重新列队观察形势。这是平戎大营的郦家军,燕陆离凭借兵符即可调动,如今又搭上了翔鸿大营押来前线的郦伊杰。

郦逊之心知这个郦伊杰是替身,但心下依旧忿恨不已,燕陆离此招阴毒已极,陷郦家于不仁不义,百口莫辩的困境。就算皇帝能宽宥郦家将士听从军令的疏忽,两军对垒之际,骤见主帅到了对方阵中,真是太过难堪。

战场上风声呼呼,郦逊之抽起城头帅旗,挥舞展开。一个硕大的“郦”字展示在平戎大营守军面前,猎猎起舞。豹卫军注目郦伊杰及他身后大军,将手中兵器垂下,但目光坚毅不拔,毫无退让之意。

郦伊杰似乎在马上摇了摇头,五个方阵缓缓移动。

郦逊之一跺脚,从一个军士身边抢过弓箭,一番犹豫,又恨恨放下。眼看郦家军在敌方阵营出现,城头上守军哗然一片,乱了阵脚。郦逊之恨意满胸,那一支箭,终于遥遥射了出去。

他内力惊人,这一箭夹杂风雷声运去,很快便到了中军之前。

但到底城头相隔太远,箭势衰竭,尚有一段距离便自减慢,无力地掉落地面。他这番做作,鼓舞了守军的气势,骚乱不平声淡了许多。

忽然一声惊呼,郦巽假扮的郦伊杰从马上摔下,仿佛被这一箭所惊,又仿佛中了什么暗算。郦逊之情知是做戏,仍拎起一颗心紧张注视。郦家军五个方阵略略骚动,风铘当机立断,退后往两翼燕家军所在处杀去。

一阵旋风激起千层浪,虎贲军也看出蹊跷,朝两翼杀去,避开与平戎大营的郦家军决战。

燕家军此时元气大伤,见众人退出中军,也不追击,反而趁机退后休整。两翼骑兵听见鸣金收军,收拢阵形往中军靠去。风铘无心交战,随即集合豹卫军抽身往回赶,与虎贲军一齐退到城墙下方。

郦逊之见对方收兵,立即下令修补城墙,严阵以待。

没过多久,燕家军稍事休整,再度攻城,郦伊杰所在的平戎大营兵马只是远远压阵,并没上前。

这一场攻守对峙下来,打到黄昏时分,燕家军人疲马倦,不再进攻。风铘领了豹卫军回城,他们马快刀利,装备精良,只有少数伤亡。虎贲军伤亡较重,伤兵回城后即被抬去救治。

风铘入城后便找到郦逊之,苦笑道:“他奶奶的,王爷在他们手里,这还怎么打?”郦逊之附耳轻轻说了几句,风铘精神一振,搓手道:“这便好办,可平戎大营……”郦逊之平静说道:“我自有主张,眼下你先带兵休息,我会派人留意,提防他们突袭。”

风铘听见郦伊杰无事,已然信心十足,笑道:“不碍事,难得动动腿脚,说起来,俺家‘王爷’不肯领命,燕陆离那老小子也奈何不得。”郦逊之想到郦巽在阵前落马,避免了郦家军自相残杀,可见是个应变极强的人物,不由赞许点头。

“说得不错,或许真是他力抗燕陆离之命……咦,你有见到燕陆离的车驾么?”

风铘摇头,郦逊之一惊,脱口而出:“难道他在船上?不好,我要再回水门。”他急急领了亲兵去水门。燕家军船舰退得极远,夜色中几不可辨,郦逊之问了曹天惠和孙麟,得知他走后燕家军虽有攻击,却未占便宜,终于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一队人马护了一人走近,竟是风铉,他衣衫皆破,幸喜周身完好。风钰陪在他身侧,伤口白布渗出的鲜血已成暗红。

“幸好风指挥无恙!”郦逊之见风铉无碍,连忙趋步赶去,紧握住他的手,大呼好运,“此后侦察切不可亲为。”风铉摇头道:“世子恕罪,用兵需审敌虚实,方能出其不意。如果在下不亲力亲为,风铘、风钰,也需有一人亲去。”

郦逊之故意道:“那便让风钰去,他轻功了得,水性也甚佳,你留我身边为好。”风钰在一旁听了,雀跃欢喜,不顾伤口吃痛。风铉苦笑:“罢了,我寻副将去便是,这小子浑身是伤,下不得水。”

郦逊之见风钰身上多了几处伤口,便道:“燕家军战力如何?风指挥起先究竟被困在何处?”

风铉看了看弟弟,笑道:“说来话长,我的船半途遇上他们的侦察船,没有逃之夭夭,反而向主舰开去,想查明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可燕家军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有一队箭手对我们连珠射杀。我带人跳了河,潜到他们船底躲藏,他们缴了船去,拔去箭矢,我便知他们要蒙混进城,风钰知我脾气,如我在船内,回城必会在船头招呼。”

郦逊之听了惭愧,风铉又道:“我和兄弟们有心先乱了燕家军阵脚,掩上他的铁壁战船,点着了猛火油柜……”郦逊之惊异地望着他,燕家军战舰形制高大,从船底掠上,这等攀附的功夫实在了得。

风铉笑道:“我等爬城墙翻城头的本事更厉害,改日与世子切磋切磋。”

忽然听得擂鼓声声,竟是战事又起。

郦逊之领了风铉等人走上水门城头眺望,巨舰缓慢驶近,灯火通明。风铉道:“只怕西门也有进攻。”风钰道:“我去助二哥一臂之力!”说完,眼巴巴地看着郦逊之。

郦逊之远望对方舟舰阵式布局,对风铉道:“白天打了半日,没有伤到他的根本,难怪晚上又来骚扰。”风铉道:“世子看得不错,这不是决战的架势,却是想来扰敌,我料他会不断施压,想打疲我们。”

郦逊之冷笑:“好,我倒想和他耗一个晚上,看是谁有气力坚持!河水引道已经挖得差不多了,等我们打到半途,就关了水源,等巨舰搁浅,到时一把火烧过去,看他们怎么跑!”

风铉道:“今夜吹的是西风,放火烧不了多远。这是我们的杀手锏,如果亮了出来,最好大杀四方,痛快地干掉他主要兵力。今夜决战,太过仓促。”郦逊之想了想,赞同地道:“你说得对,今夜,我们就和他们耗一晚上,不要恋战。平戎大营的郦家军是个变数,须快快变回我军主力。”

一提起郦家军,风铉也听到风声,当下忧心地道:“不知道我家王爷可好……”看了下郦逊之的脸色,不敢多说。郦逊之把他拉过一边,小声道:“我不瞒你,燕家军中那人是我父王的替身。”风铉两目圆睁,面露喜色,郦逊之又道,“此外,父王已收服云翼大营。这事本来早该让你知道,但你迟迟不归,我没有先告知众将,对敌之时,让他们吃了小亏。”

风铉此时洞悉原委,笑道:“无妨,做戏要全套,我们如此这般,燕家军反而不会怀疑。”

这一战打足一夜,攻势并不凶猛,直到天光,两边都有了倦意,方偃旗息鼓,各自休整。

次日清早,风铉在水门上注目河岸良久,手下军士不停有军情来报,半个时辰后,他拿了详细的兵力分布图,走入郦逊之房中。

“燕陆离此番围城恐有四万大军,我郦家军平戎大营有一万人在他手中,燕家军水军一万,步兵一万五,骑兵五千。昨日伤亡约在三、四千人,对他来说,仍有充足兵力围住我们。”

郦逊之沉吟:“你说,燕陆离会不会集中兵力转攻京城?昨日的战况很是奇怪,燕家军并未全力攻城,像是在拖延什么。我怕他丢下宁陵,让水军和我等周旋,却让步军和马军直奔京城。再者,他还有云翼大营和昭远大营,虽然云翼已经归顺,但昭远是个变数,如果也能被朝廷收复,一旦他得知两营都背叛,会不会破釜沉舟,直接俘虏州府兵为其所用?”

风铉眯起了眼,他研究燕家军多年,深知燕陆离脾性,肯定地道:“燕陆离待江南百姓如父母,极受爱戴,除了两浙一地感念先帝和我家王爷的恩德,不致受其控制外,整个南方可说是唯燕陆离马首是瞻。如今他打的名号依然是清君侧,并未收编州府军队,也不骚扰百姓,还在维持他那忠臣的最后一丝脸面。可如果情势急转直下,他会振臂一呼,把罪责推向朝廷,届时南方恐怕有一场大乱……很难说……”

郦逊之蹙眉道:“南方百姓竟到了俯首听命,甘做反贼的地步?”

“会有很多州府选择观望。毕竟,小皇帝对他们并无恩泽,燕家军的实力,不是普通府军可以撼动,何必白白牺牲?万一燕陆离能成事,此时挡他的路,岂不是断送前程?只有两方强弱格局已定,才会出现一边倒的情势。”

郦逊之想了想,感叹道:“果然说得透彻,这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朝廷究竟有多少力量可用。”龙佑帝是否有更多不为人知的隐藏力量?郦逊之回想皇帝听说大战来临时的兴奋,一种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尽管太后归政的时间不长,但龙佑帝很可能自亲政那天起已开始布局。

因为那时,臣民们看到了帝国的走向,一个年轻朝气满怀抱负的少年是他们的希望。

郦逊之想起一事,问风铉道:“听说皇上亲政那时,朝廷办了盛典庆祝?”

“不错。多亏我家王爷坚持,燕陆离也力争,当时盛况空前,各级官员陆续到京觐见皇上。”

“风将军当时见到了皇上?”

“在下托王爷的福,有幸远远拜了皇上。”

“你记得那时有哪些地方大员到场?”

风铉凝神想了想,郦逊之道:“不必为难,我再慢慢打听便是。”

风铉笑道:“时日久了,在下要好好想想。世子,当时王爷领了郦家几位将军,路将军等人,在下叨陪末座,轮席敬酒。”风铉眼中精光四射,意气风发地道,“我记得各路四品以上的大员都陆续到京,皇上用了五个时辰办了两场宴饮,见了千百位,实在精力过人。最令人激赏的是,他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记得他们是哪年的进士,哪年立了军功,籍贯何处。因此这天之后,人人都知道他们等来了一个有心的皇帝。”

郦逊之道:“顾亭运就是在那年拜相的吧?”

风铉道:“世子说得不错,我记得那时他刚受提拔,陪在皇上身边见了所有大臣。他年纪太轻,朝廷上的人都说是少年天子绣花臣,把他说成中看不中用之辈。”

正是出于对顾亭运的轻视,太后和金氏误判了皇帝的能耐,以为他是不通治国之道的孩童,轻易地允许顾亭运占据宰相宝座,直至百官拜服,地位牢不可撼。

“我军中粮草是从何而来?”郦逊之忽然转了话题。

“宁陵官仓粮草充足,不需远运。”风铉赞道,“不但如此,兵器马匹也都一应俱全。”

郦逊之苦笑:“只怕燕军占领的几座城池也是这般,便宜了他们顺手牵羊。”暗自思忖,看来各地州县早在厉兵秣马,小皇帝思量打战也不是一两日了。政命既能通达到各处,可见之前他和太后一样,都忽视了龙佑帝的实力。

郦逊之此时心下了然,皇帝等这一仗已等了太久。燕陆离虽想攻其不备,却未必能称心如意。唯一的软肋,是他这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主帅,兵书是死的,他面对身经百战的对手,如何去争胜利?

只是,他和其他的初生牛犊不同,他既不会妄自尊大,也不会被燕陆离吓得胆寒。两军交战一如高手过招,若他能找出己方的利器绝招,又能看透对方虚实,就有机会取胜。

这一日,燕家军在西门阵营前挖起壕沟,竟似要长久作战一般。水军则各自零散分开散布河面,仿佛要防御火攻。郦逊之则接到郦屏送来的新军情,得知昭远大营也被父王安定下来,仅有一万人先行走脱支援燕陆离,微微放下心事。

申时,外面来报,宰相顾亭运已到城中,郦逊之吓了一跳,心想他竟然亲临前线,立即与风铉前去迎接。一路上,他深思龙佑帝的用意,顾亭运与他交好,派宰相前来算不上监视,更有可能是以示倾力支持之意。

“顾相!”郦逊之见顾亭运一身便服,青袍翩然,纯是布衣宰相的气度,心生仰慕。既在这紧要当口来宁陵,必是皇帝钦命,郦逊之正待下拜,顾亭运立即扶他起来。

“听说你要打一场大仗,顾某特意向皇上请命,前来为你打气。怕你太多虚礼,皇上没发诏书,你也无须多礼。”顾亭运微笑,走近后紧紧握住郦逊之的手,小声笑道,“顺便为你多带些粮饷,皇帝不差饿兵,好好犒劳下全军将士。”

“未有寸功,怎敢邀赏?”郦逊之苦笑,“况且初见燕家军就打了一仗,未有输赢,我在等皇上教训呢。”

顾亭运狡黠地笑道:“这可不好说,功劳或许就在眼前。你说燕军会几时进攻?”

“燕陆离所领平戎大营郦家军已和燕夜辰的翔鸿大营会合,我看他们稍事整顿歇息就会进攻,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郦逊之说到郦家军,脸有惭愧之色,又忧虑地看着天色,“昨日打了一天。他料我们兵力稀少不敢先攻,此时或许轮流休息,到了黄昏后或午夜会发动奇袭。”

“平戎大营的事我已知晓,逊之不必介怀,想法子策反便是。若是燕家军今夜突袭,逊之你可有应对之道?”

郦逊之沉着地道:“风指挥使已派人将河水引流改道,如他突袭,我会先令船搁浅,再用火攻。可惜没有水雷,若是在靠近水门处,布满埋伏,他敢过来,就让他好好尝尝滋味。”

顾亭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道:“水路有法可解,陆路的步军和马军攻城,却又如何?”郦逊之迟疑了片刻,他的守军远远不够,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在午夜之前,令郦家军回归。

“坚守城门,他远道而来,补给毕竟不易,且有一半官兵宿于江上,不宜久战。我们就和他拼耐力罢,待其不备,即用火攻,破他的战船和营地。”郦逊之自知想得天真,见到顾亭运殷殷期待的面容,只得把打算和盘托出。

“巨舟首尾相连,不利进退,破也容易。逊之如要火攻,我奉上一份薄礼如何?”顾亭运不再逼他回答,转身朝后面的人招手,两个穿棉衣的高个汉子上前拜见郦逊之。

这两人手指发黄,身上隐约有硫磺味道,郦逊之道:“容我猜测,两位是否专研火器?”两人相视一笑,齐声道:“神卫军缪达、缪通,见过世子。”顾亭运道:“世子果是能人,一眼看透他们的来历。他们精研火器,新近制成的霹雳火炮,专攻水战。”

郦逊之喜不自胜,风铉插嘴道:“敢问是什么样的霹雳火炮?”缪达道:“以石灰硫磺辅以铁片而作,纵然落水,也可爆炸,石灰散为烟雾,可令敌船自迷。”风铉搓手道:“有这等利器?”

两人引他们到了一车火器前,指了黝黑的球状火炮给郦逊之与风铉观赏。风铉托起一只,手中沉甸甸的,不由赞道:“有多少枚火炮?”缪达道:“五百发。”风铉哈哈大笑,兴奋地看了郦逊之道:“足可大干一场!”

顾亭运道:“大礼不止这一件。”郦逊之喜道:“顾相此来,莫非领了一支大军?”顾亭运道:“大军不敢说,随我南下的水军却有一支,最紧要的是,他们有百艘好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郦逊之失望地道:“一百艘船?水门狭小,他们在北面城门,岂非难以出入?”想了想又笑道,“我是呆了,这船既能南下至此,形制必不会太大,可有什么奥妙?”

顾亭运拊掌笑道:“逊之果是妙人,一点即透。这船底狭头尖,如一把利刃,叫它尖刀船便是。最厉害之处,在于船篷可随拆随装,城中小桥也能穿得过去。”郦逊之听得心痒,催促道:“快领我去北面水门看个究竟。”

众人来到北门,一艘艘顾亭运说起的尖刀船布满城内外,像一柄巨大的神刀入鞘。郦逊之端详良久,问道:“此船的尖刀船头,是不是能刺破大船?”

“正是,如刀入腹,削铁如泥,正是楼船巨舰的克星。”顾亭运道,“一船藏二十人,共两千精兵,这支奇袭的水师,用得好了,足以快速克制水军,为你抢占时机。”

郦逊之盘算了下尖刀船出城攻击的时间,道:“一百船需花半枝香的辰光出城,白天形迹太明显,很难打一个措手不及,只有夜里……”

顾亭运注视着他,安然笑道:“我特意挑此时入城,为的就是让世子今夜可以出击。”郦逊之心下了然,船一到就装备进攻,燕家军根本没有侦察和应对的时间。他紧紧握住顾亭运的双手,感叹道:“顾相帮了我一个大忙!”

众人回到主帅房中商讨,风铉沉吟半晌,忽道:“世子,既想收复郦家军,我还是想先行去探下陆上的营地。”

郦逊之摇头道:“不行,你走水路险些有失,不能再去冒险。此事我自有分寸。”风铉一笑,自信地道:“我们风家三兄弟,和别人不同,这等侦查的事一向亲力亲为。世子既想收复平戎大营,不如我去打个前哨,替世子打探清楚军情。”

郦逊之想了半天,顾亭运道:“风指挥使既有把握,且让他去试试便是。他是郦家军的老人,最熟悉军中情形,当不会有失。”郦逊之犹豫半晌,道:“你带上信火,若有一丝不对,我立即命人来支援。”风铉皱眉苦笑:“世子,真要有事,我一个人逃命容易,要是放了信火,岂不是告知天下我在哪里,万万不可。”

郦逊之一想,果然冒失,一时思索不出良策,只得应了。

风铉随即告辞而去,稍作打扮,掩出城去。此时城内外南下交通都已断绝,行人商货一律禁止出入,北门虽然开启,但查验十分严格。好在城外林木甚多,燕家军刚到,两方都没来得及坚壁清野,给了风铉可乘之机。

天眼看就要黑了,郦逊之在城头看见风铉化作一抹黑影,慢慢消失不见,怅然站了良久。

风钰安慰他道:“没事,我大哥水里来火里去,哪里都走得。”郦逊之苦笑,毕竟风铉是一方大将,亲赴险地怎能不让人担忧?但想到自己也欲亲往郦家军营地走一遭,便说不出其他言语,知己知彼这件事,放在他们郦家,便成了身体力行。

郦逊之又想到身在江南的老父,也是这般以一己之力身居险境,大大叹了口气,“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概就是如此了。

不知怎地,他眼睛有点湿润。

风铉混入郦家军的营地,服饰一致,又熟悉军规。他隐蔽身形,潜伏了半晌,偷听到了营地的口号,旋即抽身往另外的方向,大摇大摆进入营地。

郦逊之则在城中部署兵马,如要夜袭,水陆两军同时攻打,必须投入大量人马。好在此时,神武大营有五千骑兵先行来到宁陵,随后更有五千步兵将至,郦逊之信心大增。

过了半个多时辰,尖刀船尽数进了城,各船配好了箭矢兵器,引水改流也已做好筹备。郦逊之与顾亭运及诸将齐集房中,商讨夜袭的细节。没过多久,风铉冲进房中,一身褴褛,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他一进屋,先抢了一壶水,大口喝完,一抹嘴道:“燕陆离没来宁陵!”

“什么?”众人一齐呆了,只有顾亭运若有所思。

风钰面色沉重,指了地图说道:“前往亳州平乱的平戎大营郦家军被送到宁陵与我等敌对,他们使了障眼法,要我们以为是燕陆离亲自领兵,其实领军的全是我郦家军的人,燕陆离领着收编的陈亳守军,要与昭远大营的人会合。”

郦逊之怔怔地想,燕陆离究竟从几时开始,就已经有了反意?

流布在京城的皇子谣言,以前他一直以为是由左勤派人所散布,如今却有了新的想法。那时正值会审燕陆离之际,能够转移龙佑帝视线,从中取利的唯有嘉南王。

鸿翔大营加平戎大营的一万郦家军,四万大军攻宁陵,燕陆离在陈亳召集一万多守军,加上昭远大营的三万燕家军,的确又可凑齐四万人马。燕陆离算盘打得极好,幸好云翼大营被父王收服,昭远大营最终也只有一万人去投燕陆离,否则又是一路大军齐攻京畿,只要有一路失守,恐怕各地会有更多隐藏势力蠢蠢欲动。

“我摸进大营看了,郦家军领军的是路惊眸。燕陆离很可能带了两州的兵力,自陈州北上,一旦攻取其他州县,势力会更大。”风钰说道。

“太康还是鄢陵?”郦逊之手心发汗,京畿的兵力不足以布防所有州县,若燕陆离乘隙而入,他必须早作打算。

众人冷汗层生,顾亭运忽然闲闲说道:“两位不必忧心,皇上圣明,料到燕陆离来攻不会只有一路,因此请了他的一位老友前往相迎。”

郦逊之奇道:“燕陆离的老友?”顾亭运笑道:“逊之你当听过英麒麟的大名。”郦逊之与风铉同时惊道:“退隐多年的寿国公英麒麟?”英麒麟在开国曾为湖湘之主,见先帝势大,最终交出兵权归顺,封寿国公后即刻退隐,十几年来已渐被世人淡忘。

龙佑帝竟能寻得英麒麟出山,可见替皇帝奔走的大有能人在,他所能看见的不过冰山一角。郦逊之又是宽慰,又是警惕,迅速把这支力量加入整个大局中重新审视。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郦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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