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哀弦

旗帜翻滚之间,一队精锐的人马徐徐出现,当中护着一员大将。

英麒麟驻颜有术,看上去竟不过三十多岁年纪,英姿勃发,一袭大红箭衣,在阳光下熠熠夺目。燕陆离遥遥望见,想起从前并肩征战的戎马生涯,心中无限感慨。

二十年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岁月无情,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老了,可英麒麟看起来,还是当年打遍天下的那个翩翩少年郎。记得从前,他们曾笑话英麒麟是一只不会老的神兽,谁知英麒麟浑不在意,自诩为仁兽,要为天下求太平。

旧日情形历历在目,燕陆离自嘲地想,他就是阻扰太平的大石,会被英麒麟毫不犹豫地粉碎。

一道红光闪过,英麒麟拍马掠出,人与马化身一条红线,忽然杀到燕家大军之前。众将士无不惊诧万分,一齐屏住了呼吸。燕陆离望着他恍若往昔的矫健身手,刚想喝令弓箭手发射,英麒麟扣准弓弦,行云流水地射出一箭。

两军对峙,所有人屏气吞声,正是高度紧绷的时刻。他这一箭横空,呼呼作响,每个人耳膜震动,听到宛如催命符一般的箭声,呼啸而来。被这箭声惊得腿脚酸软倒地的士兵,竟有十数人,人人都觉得,这死神般锐利的一箭,是往自己的心口射来。

燕陆离轻轻闭上眼睛,一声叹息。

应和着这声叹息,云骑军指挥使燕玄胸口开花,箭矢穿身而过,又射入他身后一名副使是肩头,两人应声落马。目睹这一切的燕家军,都被英麒麟的气势惊破了胆。

这弓弦之力,可当万人敌!

英麒麟一箭得手,立即回马,人马合一,同时大军急行掩护,漫天飞矢跨过他的头顶,像乌云掠向燕家军阵营。燕陆离挥手命众将击杀英麒麟,已经晚了一步。

千军万马奔突而来,燕陆离却陷入了沉思。

皇帝请出英麒麟并不奇怪,可这支黑衣大军又是哪里的奇兵?据他所知,寿国公深恐先帝忌惮,开国之际便已悄然归隐,不知所踪。难道,竟是先帝安插在暗地里的隐秘棋子,默默隐忍这么多年,就为了在小皇帝危难时奇兵制胜?

燕陆离冷汗尽出,有一种莫名的焦躁。他的一念之差,带来连环的因果,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而他就如断线的风筝,无力地朝万丈深渊坠落。

大军淹没了英麒麟的身影,可是那大红的颜色,血样的影子,不停地在燕陆离眼前晃动。他看着敌军的骑兵汹涌而来,想到这天下英雄都会围成一团挡他前路,不由爆出了一声深怀恨意的冷笑。

他不信他会这样折损在战场。

这战场,曾闪耀过他屠戮敌人的辉煌。燕陆离长啸一声,刹那间豪气满胸,英麒麟激起了他的斗志,他不会因此退缩躲避。他冷冷地凝视英麒麟,对方的身影正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仿佛要消失在大军中,但是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燕陆离搭箭,瞄准。

拉满二百石的劲弓,羽箭笔直地穿越战场,陡然不见。燕陆离冷眼看着,血红的影子再度浮起在远方,幽冷的羽箭也闪电般现出身形。

燕陆离咽了口吐沫,喉间有若火烧似的焦灼,随即冷静地回马游走。英麒麟蓦地转身,用弓弦劈落了飞箭,劲力震得他手臂发麻,差点掉下马来。这一箭来得毫无迹象,他却恍若目睹燕陆离拉弓松弦,心中为之一凛。

可惜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不仅需要实力。

还要一点点运气,燕陆离就欠缺了这点运气。英麒麟彼时已回到军中,正自拉马回身,便察觉到了这一箭,仿佛有风雷之声,挟开天辟地之势激射而至。直到以铁弓劈开箭矢,英麒麟依旧心神不宁,像被蛇头紧紧撕咬,有种脱身不得的烦闷。

英麒麟按下不耐,轻轻一挥手,弓箭手疾退,铁甲骑兵重装上阵。两军交战,无需比拼个人之力,他这支玄甲军锐气正锋,作为主帅,英麒麟先声夺人赢得士气后,便可退居二线。

玄甲军宛若黑云压顶,密密地朝燕家军横冲直撞过去,燕琼立即命令武定军提刀斧梭枪迎击,同时骁胜军的骑兵在旁搏战配合,一砍马足,一劈敌人。谁知玄甲军的马都是特别培育的异种,又以精甲包覆,铁蹄汹汹踏来,把武定军冲得七零八落,竟没几个梭枪能刺中人身,连马足也没碰到,就被骑士一刀砍翻在地。骁胜军被玄甲军一冲,当头几人连人带马狠狠摔下,余者只敢绕路游走到侧方,无法挡其锋芒。

玄甲军像一座移动的城池,所过处望者披靡,燕家军的前锋几次下来奈何不得,便不敢再与其硬拼。燕陆离看得气闷,驾马行到军前,随手抢过一只梭枪,运起十成功力,狠狠地朝不远处的一个玄甲军士兵身上抛去。

他臂力甚强,这一击重若千钧,瞬时将那人戳翻在地。燕陆离瞪着血红的眼,厉声道:“给我拼了!”燕家军见王爷如此搏命,慨然应声,三五个人同时冲上围住一个玄甲军士兵,奋不顾身地用血肉之躯抵挡着铁蹄。燕陆离心中惨然,明知普通军士没有内力,兵器无法简单刺穿玄甲军的装备,只能凭借人海战术,用累积的牺牲换取对方的一点伤亡。

燕家军士兵一片片倒下,但只要是被拽下马的玄甲军,则更是惨不忍睹,面部被砸得稀烂如泥,燕家军难以宣泄的恨意尽数发泄在他们身上。刺不穿的铁衣在无数刀斧的劈砍下,也有了断裂的痕迹。

燕陆离心痛不已,他的兵马太少,一战过后又太过疲惫,被英麒麟捡了个现成便宜。

燕陆离在中军望见前方败象,当即命燕家军迅速结阵,向北撤离。北面是他来路,自然不疑有埋伏,大军掩护燕陆离和一队精锐先行,燕琼当仁不让地领了精兵紧紧保护着主帅,燕夜辰只得率兵断后。

行不多时,前方忽然出现十几辆装满草料的车子,东倒西歪堵在路上,像是被人丢弃。燕琼一惊,勒马回望,后面追兵带起的尘土汹涌如潮。他急忙命人挪移草车,不料耳旁呼呼风响,听得弓弦之声,再看过去,不知哪里飞来一阵带火的箭雨,草料顿时熊熊燃了起来。

燕琼情知上当,连忙回马告知燕陆离,他马身尚未调转,一支利箭正中右肩。燕琼咬咬牙,奔回燕陆离身边大叫:“王爷,有伏兵!”

燕陆离迟疑了片刻,前方被堵,后有追兵。如果这时郦伊杰再率领两淮联军出现,双方夹击,他再无脱身可能。想到这点,燕陆离心中一惊,奋然对将士道:“给我掀了这些车!”他大喝一声,跳下马来,手持一杆长枪,身先士卒地挑起一辆起火的草车,用力一抛。草车被他大力一催,喀嚓一阵巨响后,变作四分五裂的几段。其余将士纷纷冲上,竭力清理道路,就在这当儿,后面的追兵已经到了。

作战的最佳时机点,稍纵即逝。就在燕家军不知进退胆寒之际,“英”字帅旗左右飞舞,前方丛林中跃出无数黑衣将士,明晃晃的刀光灼伤人眼。这一出击,燕家军上下无不惊骇丧胆,乱作一团,燕夜辰紧急指挥麾下最精锐的云骑军突围,保护燕陆离从左翼冲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对方有意放水,他们有惊无险地逃出生天。

燕陆离没想到自己竟再一次,狼狈逃命。想到英麒麟的手段,暗自感叹,对方布局严密,隐忍的功夫更是一流,将伏兵藏在沿途丝毫不漏一点破绽,燕家军路过时,竟毫无察觉。

他紧打马鞭,惶然自战场急驰撤出十多里地外,号令燕家军稍事休息,又再疾奔数十里,足足逃了半日。眼看暂时抛下了追兵,燕陆离回马眺望,心怀感伤。

燕夜辰默默地守在王爷身边,满身风尘,一脸疲倦。

“皇帝轻骄喜功,我原想他能亲征,则大业可期。”燕陆离叹息,言语中似乎苍老了很多,“没想到郦伊杰也来赶这趟浑水,更没想到,我会遇上英麒麟。这几场仗打下来,原来轻骄喜功的那个却是我。”

“王爷,我们回江宁,东山再起!”燕夜辰激动地说道,他咽不下这口气。

燕陆离出神地望了远方,仿佛再度看到烧焦的旗帜,伏地的将士,哀鸿遍野。一开始就是个残局,他仓促对弈,只为赌一口气。当女儿被掳走,当他成了阶下囚,他只想奋然出击,不想再忍下去。

这是兵家大忌。

多年盘踞南方,他不是没有想过取而代之的念头,却始终以忠臣自限,画地为牢。如今,一桩失银案令他看出朝野上下的险恶居心,他不得不自谋生路。只是,机会来得太快太便利,众将再按捺不住,而他竟也顺应时势冲动起事。

懵懵然走出很远,蓦然回首,才发觉居然连这凭空冒出的天赐良机,亦是他人筹谋多时的圈套。皇帝隐藏的机心,郦家迅速的应变,潜伏四处的兵力,均在他意料之外。

如今落得丧家狗一般下场,只能是他阴沟里翻船,太过大意所致。燕陆离闷闷不乐地沉思,郦伊杰呀郦伊杰,他看轻了这个吃斋念佛的朋友。

倚仗手下这一万兵马,他还能走多远?

“罢了,连日战事,你们都累了,今夜结营休息。我们绕过京畿,西取郾城,再攻洛阳。”燕陆离眼中光芒闪动,孟津关守将寿钟离是他昔日门客,此言一出,大将们皆知王爷有了西进潼关,再据汉中的意图,又喜又忧。

郦伊杰占了先机,诸将家小都在江宁,纵然归心似箭,两军相对时必不能讨好。江南虽好,咽喉被人扣住,暂时返乡无望,加上朝廷二十年来部署在两淮的兵力,燕陆离不打算正面冲击。

他不想经营多年的锦绣江南,成为屠杀的战场。

嘉南王府内,还有失银案存留的五十万两银子,有他历年积攒的财帛,养得起一支雄兵。那些财富被他藏在秘处,只有燕飞竹知道地方,若诸将能护住女儿安全,将来未必不能南北呼应,再图大业。

只盼郦伊杰尚未对他女儿下手。

想到云翼大营、昭远大营杳无消息的燕家诸将,燕陆离并无怨恨,他们应该已经归顺了朝廷。这是他们权衡利益后的抉择,使江宁免遭战火荼毒。

他燕陆离的不幸,却是他们的幸,依旧是忠臣良将,不受他仓促起事的牵连。

夜里,营地起了北风,呼呼刮得帐篷翻滚。取暖的炉火不时被大风吹熄,将士们冻得睡不着,便躲在帐篷里大声唱着歌。歌声随了呜咽北风传出很远,幽幽的曲调里,充溢着一种不安定。仿佛有一只吹破音的笛,凄厉地想要穿透云霄,却只能沙哑地在低低的密林里游荡,音色黑暗且抑郁。

燕陆离想起四面楚歌的故事,怒声喝止,号令营官传令下去,不许再唱。将士们把一腔彷徨之情压在心底,越发睡不安稳,如蓄了一锅沸腾的水,每个人都在煎熬。他们小声地议论前途,追悼死去的兄弟,昨日豪气万丈的志气,今夜化作了游移不定的惶恐。一个人渺小的忧虑被千百倍放大,军士们开始权衡与评判,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围城,最终的结局真的会如想象那样封侯拜将?

不知是谁提起了思乡的话题,军士们噙泪隐忍,伤感地怀念过往的安逸。即将到来的春天,应是燕子筑巢,万物播种,妻子用长长的棉线缝制新衣。在这杀声动天的战场,他们看不到明日,只有凉凉的寒意,拂过身体。

燕陆离在主帅帐中,触不到外间的悲凉,可弥漫在整个营地的沉郁依然笼罩着他。他比将士们更清楚地知道情势到了何等紧迫的地步。他走上了独木桥,不归路,回头无望,咬牙径直走下去,才有活命的期望。

“王爷,我军粮草告急。”燕夜辰安抚完属下,清点了器械粮草,回来禀告,“我们不能再妇人之仁。”

燕陆离征战多年,从前也有烧杀抢掠的日子,当了王爷以来,慈爱的威名才日盛,渐渐以仁义为先。事到临头,保住大军最为要紧,他点了点头,静静说道:“下一个城池,我们要征兵、征粮,如有反抗,一律剿杀。”

燕夜辰的眼睛亮了亮,领命而去。

燕陆离的心再度沉寂下来,他一世盛名,如今遇到了最大的坎。如果他不反,会是怎样的结局?他看得很清楚,皇帝的信任是试探,是激将,是有意放虎归山,默许他起兵造反!如果他忍下去,把兵权交回朝廷,那么下一步,龙佑帝就会直接收缴燕家军三大营的兵权,让他闲散到老。

没牙的老虎,将不再可怕,皇帝几时要收拾他,都轻而易举。

他沉思良久,帐内跳动的烛火,忽然有了轻微异动。燕陆离回首,不知何时,谢红剑就在他身后默默凝视,仿佛看了千万年。

他记得这注视的目光,从小到大,师妹都在他背后,任他出风头扬名天下,她就这么倾慕地看着。唯独这一次,她的注视不再那么单纯。

“你来杀我?”燕陆离不觉扶了下佩刀。对这个师妹,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太久的身居高位,令他练武不再像从前那般勤奋。纵然有武痴的美名,与创立天宫的谢红剑相较,他知道胜负不能轻易猜测。

“不,我来看看师兄。”谢红剑唏嘘地叹气,一双妙目始终深深勾着他的眼,像要看尽燕陆离心里去,“我总要来见一见,无论是战场还是地狱。”

燕陆离心头一暖,他身败名裂,她却还记得两人的同门情谊。

这千军万马,这似水流年。两人注目对望,坚硬的面容在彼此的眼光中渐渐温柔起来,仿佛一层层盔甲在注视中慢慢卸去。他们曾有的年少慢慢浮起在记忆里,一眨眼,似乎就在身后,不曾淡忘。

“是皇帝让你来?还是你自己想来?”

“皇帝怎管得了我?”谢红剑悠悠地说道,语气里有女人淡淡的妩媚倦意。她一双眸子如雾如星,像是穿梭在湿气浓重的雨后密林,身上弥漫草木的香气与柔软。

“他想逼盈紫嫁他,盈紫绞了头发入了佛门。我的妹子……就这样……一生耗尽……想我多年守在深宫,盼的就是能让妹子过上好日子。可如今……如今我什么念想也没了,就算重回江湖上也罢。”她曼声说着,满是哀怨。

“你说盈紫被皇帝逼迫遁入空门?这个狗皇帝!早知就该让盈紫在宫中下手,杀了他!”燕陆离恨恨地吐了一口,猛然抬头,望着谢红剑。盈紫的年纪和飞竹差不多大,他默默地想起了女儿,独自困守江宁,此刻不知如何。

谢红剑苦笑,幽幽地望了他,吐气若兰:“师兄你一起兵,皇上就不再相信天宫,进出都不让天宫相随,我们早已离被逐不远。”她吸了口气,“被逐是最好的结局。”

她们知道太多的事,不会有好的收梢。

燕陆离感慨一叹,他未曾想过会牵连天宫,可现今天宫就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随时会想连根拔出。宫廷里最讲究名分,他一起事,天宫前途尽毁,谢红剑只能放弃苦苦创建的势力版图。

重归江湖?由官到寇?燕陆离黯然地想,他莫非也要再过二十年前起义时四海为家的日子?

“是我连累了你。红剑,你一个女儿家,不若放下手中的剑,寻个人家嫁了。只要你想走,皇帝奈何不了你。”他语重心长。

谢红剑倔强一笑,笑里妩媚依然:“师兄你说什么话,红剑有今日都是师兄所赠。如今你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我正是想带了天宫上下跟随于你。你若继续起兵举事,我便生死相随,你若要笑傲江湖,我们就重立门派,光大师父的门楣。”

谁也回不去了。

燕陆离看了师妹,她竟还是如此天真。

可是有如此红颜相伴,不觉地又激起他的豪情,热血沙场,只要顶上头颅在,哪里不能再从头来过?他仰天长啸一声,眉宇间依稀是旧日气概,朗声说道:“世态炎凉,只你一个肯抛下富贵跟随于我。成王败寇,原是没错。”

“师兄。”谢红剑握起他的手,眼中莹莹的神采令她又仿佛是当年学艺时的垂髫少女,“留得青山在,就能卷土重来。只要我们活着回到江宁!”

燕陆离壮志盈胸,不觉握住她的手。柔荑如细绢,一丝丝的情谊从指尖渗到他骨子里,从前多少爱恋再度勾起。

他突然抓紧她的手。

“红剑,你真的想清楚了,要跟着我?”

“师兄莫非见疑?”

“不,你会吃很多苦。像小时练剑那样,千疮百孔,受尽苦难,也不会哼一声。”他沉下声,仅有天真,是挺不过去的,前方势必有太多风雨。纵然她武功修炼得强过自己,可千军万马中生存,单凭一身功夫还不够。“但是,我此去没有一天会过好日子,你真的愿意?”

“妾身一直所求的,不就是在师兄身旁,有一个容身之地?”谢红剑低低说道。此时的她,不再是睥睨万物的天宫之主,而是修剪掉花刺的月季,娇艳却贴服地盛开在尘埃中。

“燕夜辰求见王爷!”帐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冰冷地打断了两人。

燕陆离松开手,拨亮了油灯,火光下的师妹,恍惚回到从前的俏丽多姿。岁月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他深深凝视了她一眼,对帐外叫道:“进来!”

燕夜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帐内,戒备地盯了谢红剑。

“竟是天宫主深夜到访,失敬失敬。”燕夜辰不无讥讽地说,有意无意地挡在燕陆离与谢红剑的中间。

谢红剑曼声道:“上将军,妾身失礼了。”朝他行了一礼,燕夜辰嫌恶地侧了侧身。

他清楚燕陆离与谢红剑之间的纠葛,出于对王妃廉君碧的尊敬,他向来看不起这位名分暧昧的天宫主。当下冷哼一声道:“王爷,敢问天宫主到此,有何贵干?”

燕陆离道:“天宫主有心率天宫归顺于我,夜辰,你意下如何?”

“哦?天宫主既有诚意,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礼?”燕夜辰笑道,讥讽地看着谢红剑,“郦逊之的大军就跟在后面,以天宫主的武功,提郦逊之或顾亭运的人头来,亦不在话下!”

谢红剑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秀足,微笑道:“上将军既然落下话来,妾身从命便是。不过那两个人又不会打仗,砍了也没什么趣味。不如我从郦家军中,挑一个将军来杀如何?他们阵前倒戈,最是无情。”言毕,不等两人答应,娇躯如风袅袅荡出帐去。

临行,她向燕陆离回眸一笑,说不尽的妩媚风流。燕陆离怅然若失,望了她的背影动弹不得。

燕夜辰不满地凝视主帅,燕陆离察觉他的愤懑,定神朝他摇了摇头。

“个中分寸,我理会得。”他淡淡说道,“是我害得天宫无路可走,且给她们一条路,你我盯紧了便是。”

燕夜辰恨恨地看了燕陆离良久,终于一声叹息,黯然出帐。

次日,燕家军拔营西去,行军五十里后选了一处高地扎营。郦逊之所领大军缓缓在后追踪,两军相距甚近,只有小范围接触交战,没有大规模动兵。

燕陆离惊异地发现,燕家军出现了逃兵。

一个副将领了百余人驰马溜走,被燕夜辰派遣两百精锐骑兵追上,斩了为首这个副将的脑袋,逼迫其余兵士返回。燕陆离得信后,密令封锁消息,然而流言在迅速散播,好几个将军暗中找燕夜辰打听。不安的情绪就像烈酒,烧着人心。

燕陆离知道,如果前方不再打一场胜仗,让跟随他的官兵们看到希望,他的造反之路就快走到尽头。他必须不断向他们描绘锦绣前程,而不是依仗多年的恩德,指望他们效忠。

在现实面前,太多人会低下头颅。

夜里,与前夜同一时分,燕陆离突然觉得焦躁。他想起了谢红剑,不安地凝视跳动的烛火。她或许不会再来了。她与天宫都是弱质女流,武功再好,也经不起战火侵袭,这长途跋涉千里相随,不是他这等年纪还该奢求的事。

他苦笑着吹熄了蜡烛。

帐内风动。进帐者停在入口处,香气袭人,燕陆离一阵惊喜,听见谢红剑软绵的声音:“师兄,我来了。”

他燃起烛火。光影下,女人如一轮明月,周身柔和的白光令人微醺。燕陆离迷醉地看了半晌,直到血腥味传来,他才醒过神,看到她手里提着一物。

“这是路惊眸的人头,师兄收好。”谢红剑丢来沉沉的布袋。燕陆离一惊,她真的为他做到了?打开布袋,里面血淋淋一颗人头,络腮胡子,怒目圆睁,面容确是路惊眸无疑。

谢红剑轻轻倚过来,不发一言地靠在他的肩上,燕陆离没有推开,他曾拒绝她太多,负她太多,这一刻偷欢,他允许自己沉溺。

谢红剑闭上眼,用手抚摸他的脸庞。她的手软若无骨,一丝丝滑过去,眉梢眼角,曾经的海枯石烂。一旁的人头弥漫着浓郁的血气,可她恍若无睹,静静候了片刻,说起了往事。

“师兄,你记不记得,那年在后山,小湖边的花都开了,你铺了一块花毯,说愿意和我在那里终老。”

燕陆离沉默,他不太记得从前,少年时随口说出的话,怎能当真?但是那情景如在眼前,花香鸟语,美人倚怀,他叹气道:“红剑,等此战结束,我便陪你回后山,再看一场花开。”

当年的花已谢尽。

谢红剑盈盈有泪,再也不能抑制悲伤,伏在他肩头低低地哭泣。

“红剑,我若败了,你就找个好人嫁了。”燕陆离沉吟。

“败又如何?你我在师门的时候,不也是一无所有?”

“今时今日,不同以往。跟随我的人太多,我败了,就负了他们所有人。无数人的前程,扛在肩上……”

“成王败寇,这一切,师兄在起事时已经想明白了罢。庸碌的日子过久了,也很可怕。”谢红剑淡淡地说道,拭去眼角的泪痕,凝视燕陆离,“轰轰烈烈这一回,一旦成事,就是千古盛业。”

燕陆离苦笑:“只有你这样安慰我。”如果手下将士都有这般野心,他或许不会败。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女人像贴服的丝缕,缠绕在他身上。在肃杀的营地里,能够短暂地怀拥温香软玉,仿佛脱离了喧嚣战争的无奈,恢复了以往的自由自在。

谢红剑嗅着他日渐苍老的气息,他不再是翩翩少年,这皮囊现出衰败的气息,陈旧的往事随之扑面而来。那些旧事,不仔细去回想,她也已渐渐淡忘了。就像打开尘封的描金匣,多年不用的首饰散发出的老旧味道,会有一点点怀念,但早已不是心头的瑰宝。

他不再是她想珍惜与惦念的人,从前的爱恋反而让她有了怨气。那般奋不顾身去追寻的,被他无情抛弃,说不恨,绝不可能。如今,诓得他对自己有一分爱怜,无非是解开心中的结。

她会记住此时此刻,然后恩断义绝——

谢红剑狠下心,悄然探出手,正想了结过往,孰料燕陆离有力地抓住了她。她心头一跳,玉容不惊地抬头:“师兄……”

“红剑,你来时,皇上真的没有任何异动?”

谢红剑妙目如珠,定定看去。燕陆离皱眉望她,叹息道:“皇上心机甚重,你不在宫中,我怕他终会起了疑心,再用计对付天宫。你告诉我盈紫在哪里出家,我想先让你安顿过去,等局势安定了,再一齐来接你们。”

这眉骨,这温情,谢红剑嘴角浅笑,若她是初识他的女子,可能会沉沦。男人的话总像醇酒,不知不觉令你醉了,即使并不爱这一口,也没了再反抗的力气。可是他不过是随便说说,天花乱坠,山盟海誓,瞬间就变作凉薄。

“皇上自以为羽翼丰满,再不需要天宫,且不去说他。师兄,你不想让我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么?我的剑,足够锋利。”她缓缓抽开了手。

此刻的他,处处是破绽,到底从哪里下手更好?她微微有些发愁。又或者这样拖下去,就会有她想要的结局。

燕陆离低低叹了一口气,谢红剑像突然被毒蛇咬了似的,弹开了依偎着的身体。从他那句叹息中,她听出了别样的惋惜,但她面容澄静如水,仿佛离开,只是为了更好地仰望。

两人在灯火中对视。谢红剑从燕陆离的眼神中看出痛心的意味,是哪里出了错?她侧过头想,神情依然魅惑,眉目如柳弯弯笑着。

“你还想骗我多久?”燕陆离一字字地问。

“师兄你为何……”

“红剑,你大概不知道,我记得燕家军每个人的名字。”他说得痛心。

谢红剑心下一凉,眼神却迷离地朝他微笑,故作迷惑。

“这颗人头属于我燕家军的好男儿。”燕陆离悲痛难忍地指了那个布袋,双目射出无情的精光,“他长得像路惊眸,以前在军中老被人取笑,喊他将军,可怜的孩子常会傻乎乎地笑。上回的战役,他所在的那一营,都被郦家军给端了吧?”

他忽地伸手,死死勒紧谢红剑的双腕,喝道:“你告诉我,你割下人头之前,他有没有死?”

谢红剑幽幽地呼出一口气,淡笑道:“师兄,你编了一个好故事,无非是不想收容我。”

燕陆离冷笑:“天宫主,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邪无知的师妹,我佩服你的大胆,竟敢一人闯我大营,想取我性命。”

同门,情分薄如蝉翼,不要也罢。

燕陆离只觉凄凉可笑,他想让谢红剑偿还,却狠不下杀她的心。他做不到完全舍弃过往,略一犹豫间,听见谢红剑微笑道:“我不是一个人,燕夜辰太多嘴,我已经命人去杀他。至于师兄,必须由我亲手了结。”

燕陆离一怒:“红剑,你竟然……”

谢红剑国色天香的面容忽然一冷,他的脊梁嗖嗖掠过一道寒气,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燕陆离,你会后悔,当初没有留下我。”

言毕,她的手成了一块寒冰,燕陆离像握住了毒蒺藜,不得不立即松开。电光石火般的瞬间,他的胸口突然轻轻一痒,就像她用尖锐的指甲挠了一下似的,旋即,巨大刺痛钻心而入,仿佛把身体割成两半。

燕陆离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伤口很小,但痛彻心肺,针眼大的伤口源源不断吸走他的气力。这是毒气在迅速弥散,她心狠如斯,下手就求他必死。

他猛吸一口气,封住筋脉中的气血运行,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却足够他与谢红剑同归于尽。

一记刚猛的移山填海掌,把他最后的气力爆发出来,借用了周遭天地之气,混合在一起,有燕陆离鼎盛时期的七成功力。可惜他遇上的是谢红剑,一直以来武功心法都不输于他,这垂死一击,根本无法撼动她分毫。

谢红剑硬接他一掌,气血翻涌,但唇齿留笑,十指纤纤闪过一道光芒。

“师兄,我不仅练成了日月缥缈,也练成了心源天地。你,再不是我的对手。”谢红剑说完,荡开三尺,冷冷地看他血如箭花,从身体里标出。

燕陆离怔怔地看着面前妩媚多姿的这个女人,她眼里没有同情。他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师妹终于练成了师门最强的功法,远远地把他抛在身后。她的功力已臻于化境,而他丝毫不知。

当年凡事爱逞强的师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盘打算。她说得对,他没想到他看轻了的情爱,会让他丢了性命。

飞竹。燕陆离心头闪过女儿的名字,没来得及念出口,两眼瞪直了,扑通一声倒下。他胸口的衣襟浸满了黑色的血,那是谢红剑以十成内力贯通射出的一根毒刺,见血封喉。

她用了毒药,只因她不想事到临头时后悔,她下定了决心。

这是一场永别。与过去完全地告别,如此,才可以全新地开始。

可是,她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得手成功,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谢红剑木木地站着,目睹燕陆离一点点没了气息,和布袋里那颗人头一样,成了冰凉的摆设。偌大的帐篷中,唯有灯火诡异地跳动,在他脸上不断书写着虚幻的符号,仿佛想唤醒他的生命。

她突然笑起来,笑里混合了星闪的泪。是你对不起我,师兄,是你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天下,不是我无情。她在心里自我辩解着,既畅快又惶恐,既庆幸又后怕,兀自笑笑停停,像得不到亲人眷顾的疯子,无法遏止压抑多年的情绪。

最后她乏了,颓然坐倒在燕陆离的尸身旁,仿佛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这么一直坐着。

灯火不知何时熄了,她就坐在一片漆黑里,回想往事。那些过去在黑暗中鲜活起来,曾经,她是多么仰慕师兄,为他笑而笑,为他忧伤而忧伤。她幻想过成为王妃,但她的身份不够尊贵。她幻想过卑微地陪伴在他身旁,但他连这个尊荣也没有给她。

直至他把她送去皇宫,成为少年皇帝的师父,她才蓦地发现,原来他没有在乎过她。

他当她是一个有用的棋子。而她,也终于看清了情爱的虚幻。从此之后,帝王宝座上耀眼的光辉忽地深深吸引她的视线,她要改变她的身份,要牢牢把握这帝国最高的权势。

她妹子成了她最大的期盼。效忠于皇帝,也是她唯一能选择的道路。谢红剑知道,只要皇帝仍在位一天,她就要高高在上,得到她应有的尊崇。

门帘一掀,有个副将见主帅帐中黑了,闷头闯了进来。谢红剑玉手一招,那人扑通倒地,异动惊起了外面的守军。谢红剑飘然掠出,飞鸿般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迎面赶来的将士讶然急攻,被她轻舞玉袖,尚在半丈外就被激荡的真气击得飞了出去。

有人在燕陆离帐中高喝:“大帅死了!”哀痛的嚎叫声瞬时传遍军营,悲愤的军士在错愕中逐渐变得疯狂,不论手中有没有兵器,忿然冲上前与谢红剑撕斗。

她很快被人团团围住,局面眼看不可控制。

谢红剑夷然不惧,施展日月缥缈功法,方圆丈余成了她的护身圈,独特的气场令每个挨近的军士无不仰面跌出。她脚下不停,玉手毫不留情或扣或勒,将胆敢勉力杀至眼前的人,以撕裂心脾的内力狠狠给予致命的一击。

包围的人群顿时七零八落,被她拉开一道缺口,从容冲出营地。

营地中的几个帐篷,忽然亮起了火光。谢红剑心神大定,知道来了接应,便撮口一吹,远处奔来一匹骏马。谢红剑飘然上马,左右开弓打出几掌,逼退前来阻拦的军士,高飞而去。

燕家军士慌不迭集结骑兵驾马追赶,追出两三里地外,忽地一阵乱箭劈头打来。众军士此时军心已乱,被利箭一冲,无心恋战,混乱地原地踩踏一阵后,有人往营地方向奔去,没了主张的军士只能无奈地尾随。

天宫诸女从藏身处现身,一个个劲装长弓,飒飒红装下杀气凛然,一齐来迎谢红剑。

谢红剑勒马看着她们,这是她一手培养的人,为她驱使效命,对她永是忠诚信任。这就够了。她按下心事,铿锵有力地说道:“燕陆离已死,等梅儿她们回来,我们速回京城复命。”

玉嫦娥注目前方,笑道:“你看,她们这不来了!”穆幽吟与梅静烟一身黑衣,飘忽而至。梅静烟迎面笑道:“燕夜辰死啦!”

谢红剑听到两人刺杀燕夜辰得手,吁出一口气:“这个人……杀了怪可惜的,罢了,谁让他自己找死!”梅静烟奇怪地看她,谢红剑淡淡一笑,“燕家军再无可虑,我们回京!”

穆幽吟道:“单凭郦逊之,收拾得了残局么?”言下之意,问谢红剑是否要在旁协助。她再仔细一看,谢红剑竟是一脸土灰,心灰意冷之极的模样,旋即自问自答,“有顾亭运在,总有人收拾得了烂摊子,我们回去保护皇上要紧。”

谢红剑缓缓点头,轻打缰绳,朝了京城的方向,一人遥遥先行。

穆幽吟等女并肩跟随在后。梅静烟皱眉想了半晌,偷偷问穆幽吟道:“难道天宫主对燕陆离……余情未了?”穆幽吟肃然说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被迫杀了你,也是这般无奈。”梅静烟吓了一跳,埋怨道:“尽说不吉利的话!唉,要真有这一天,我就远远躲开去,总不能和你自相残杀。”心下有些许明白。

一行人迤逦北上,在黑夜中越行越远。

没过多久,郦逊之在营地接到军报,前方燕家军主帐忽然哗变。他立即派人快马前去打听详情,不多时军报再次传来,称燕陆离和燕夜辰皆已授首,不觉茫然。他只呆了一呆,顾亭运道:“世子应该出兵了。”

郦逊之便升帐点兵,命风铉领两千骑兵冲击燕家军营地,又命风钰领一千人在营地外大喊“燕夜辰投降了”、“燕陆离死了”、“朝廷大军来了”,又五百人在营外摇旗呐喊,声势动天。

布置妥当后,郦逊之与顾亭运远远观望,燕家军营地一片混乱,互相踩踏,很快就有人举旗投降。悲哀错愕的情绪在大营里蔓延,不知所措的士兵被大势所迫,接二连三地投降。有趁乱领了部下逃出营地的将领,被大军截住,无心恋战,略一接触就弃了战马兵器。

顾亭运见状笑道:“恭喜世子,大局已定。”郦逊之见名震天下的燕家军成了这副丧家犬的模样,兔死狐悲,并不欢喜,暗中叹气。

过了半个多时辰,营地终于清理干净,两人一路走去主帅营帐。

郦逊之望着燕陆离冰凉的尸体,看出是利器加毒药所伤,心头一阵寒意。他听了燕家军士的禀告,知刺客是一女子,猜想到谢红剑身上。再看一旁酷似路惊眸的人头,也是一惊。

顾亭运骇然说道:“路将军理应无事。”却不敢不防,立即派人传令,寻路惊眸前来。郦逊之沉吟道:“顾相说的是,这个应是假的。”他动手一扯,那人脸面纹丝不动,略有些干了的血迹被抹下。

路惊眸大步踏入帐内,见状称奇,郦逊之放下心事,沉吟道:“想是哪里寻了个相似的人来。敢问顾相,这是天宫主的杰作?”顾亭运道:“不错,天宫主出手,果然厉害。如今连她都已出动,皇上已下了必胜的决心。”

郦逊之站在燕陆离尸体边,茫然出神。燕陆离是国之栋梁,还是妄图窃国的贼子?是非功过在这一刻就会盖棺定论,可是他走到这一步,究竟是谁之错?

顾亭运在旁咳嗽一声,提醒他道:“世子应速速报予皇上,嘉南王一去,胜局可期。京城急需此捷报。”

郦逊之明白轻重,可仍为燕陆离的逝去心伤。押送燕陆离进京的情形历历在目,惊觉对方可能会反叛的那一刻如在眼前,他明明有机会阻止,可最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问自己,究竟是疏忽大意,还是没有能力?倘若他苦苦相劝燕陆离,是否此刻嘉南王仍是社稷的擎天之柱,而非乱臣贼子?

顾亭运见他心乱如麻,叹了口气,径自命人写了奏折,押上郦逊之的印信,快马送去京城。郦逊之很快收拾心情,知道不宜过分沉溺,遂命风铉收编军队、抚恤死伤,又再详细清点燕军人数,找来为首的几个将军一一讯问。

这一忙就是大半日,郦逊之困倦已极,小睡了半个时辰后,继续疲于奔命。整编俘虏的燕家军外,还要立即回师,领兵拱卫京畿。郦逊之与顾亭运忙碌数日,方才打点好全军上下,率军北上。

郦逊之恐皇帝顾忌,将州府守军打发回各地,平戎大营亦只留了两千人押解燕家军降兵,其余人等回原处述职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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