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无双

次日,淅沥的雨像恼人的铃声吵醒了郦逊之的浅睡。这一夜,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几次挣扎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这日无需早朝,郦逊之起身洗漱更衣,特意挑了件四季花卉的锦衣,让花团锦簇的热闹冲淡心头迷思。候到雨停,他精心地整了衣冠,带了一众家将驾车去码头迎接郦伊杰回府。

天色灰沉,如哭泣后黯然的脸,郦逊之强打精神调出笑颜,率众沿了河岸一字排开,翘首等待。等了不少辰光,两只快船远远破水而来,船头挂的正是康和王府的旗帜,郦逊之笑容愈盛,心下却险险要哭出来。他扼住手腕,提醒自己不要因情害事,按下芜杂的心绪迎了上去。

舢板刚搭好,江留醉迫不及待直直走来,一把抱住郦逊之,简直要把他抬起。郦逊之笑了笑,往后看去,郦伊杰站在船头,暗金色帽檐下两鬓微白,容颜倦老。郦逊之心中一酸,拍了拍江留醉,示意他一同搀扶父王下船。

郦伊杰摆了摆手,步伐稳健地走上岸,郦屏随后下船。众家将望见两人,神情顿变振奋,站得标枪般笔直。

“愣着做什么,我带来了杭州酿的好酒,回家好好喝几杯。”郦伊杰对郦逊之说道,转头向众家将,“见者有份!”众将哄然叫好。

郦逊之送父亲上了单独的马车。郦伊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脸,与归家时的朝气蓬勃迥异,像是经了秋雨的芭蕉,撕裂的宽叶染了仿佛锈迹的痕。郦伊杰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即使身体毫发无伤,心却疲惫地病了。

“一切可好?”

“禀父王,京城诸事安好。详细情形,容孩儿回府后禀告。”

“你上来坐。”郦伊杰叹气,儿子的回答有太过生分的官僚气,不是他想听见的言语。

“孩儿与江留醉有些话要说,请父王恕罪。”郦逊之说完,慢慢退出车厢,拉下帘子,把郦伊杰隔在里面。车内暗如密室,郦伊杰心头一窒,悄然掀开窗上的小帘,一线光亮透进来。

他临窗看去,郦逊之一把拽住江留醉,急急登上了后面的马车。郦伊杰嗅到了不安的气息,他放下帘子,蹙眉想了想,然后吩咐车驾起行。众家将都为今日穿了新衣,一个个像打了胜仗般欢喜,趾高气扬地随了王爷的马车打道回府。

“花非花没来?”江留醉进到车内失望地问道,分隔多日,他一腔期待落了空。

“她不在京城,或许明后日便回。”郦逊之方把别后种种慢慢叙述,他知江留醉忧心花非花,特意捡出楚少少的事大致说了,又交代花非花北上之事。江留醉放了心,不免为自己的猴急脸红,郦逊之正自忧心如焚,未多留意他的神情变化。

江留醉遂岔开话题:“你知道么?我们在江南险象环生,幸好你父王吉人天相,诸事逢凶化吉。云翼大营那么多人,凭你父王几句话,竟自甘归顺,使江南百姓和朝廷免于战火,唉,我真不敢回想那几日,如此千钧一发,悬于一线!”

“好兄弟,多亏有你!父王早已写了信,若不是你在江宁,只怕父王会有损伤。”郦逊之紧紧握住江留醉的手,只觉心内惭愧。幸有江留醉陪伴在旁,父王才顺利回来,郦逊之明白这其中的艰难险阻,也就更难起心要执行皇帝的命令。

忠义难两全,他苦笑这抉择来得太快,在他尚未建功之际,就已逼他将天平倾向一端。

“没什么,王爷也是我的义父,我只是做我该做的。”江留醉生硬地说着,苦恼该如何把真相告诉郦逊之。这一路回京,他没有和郦伊杰讨论过这个话题,两人刻意回避着他的身份难题,仿佛在江宁说出的那一切,只是为了救人而编织的谎言。

江留醉相信,在适合的时机,郦伊杰会告诉郦逊之所有的故事,这是做父亲的权利,他不能提前捅破那层窗户纸。

最大的幸福是,他父亲是郦伊杰而不是那劳什子先帝,更美好的是,郦逊之成了他血脉相连的兄弟,江留醉觉得老天对他太过厚爱。他几次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只挑这一路来惊险的事说给郦逊之听,与兄弟慢慢分享。

郦逊之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满是矛盾痛苦。回想相识相交的那些片段,江留醉一直毫无保留地倾出了热情,把他当最好的知己相待,待他的父亲如生父。

他却在犹豫要不要下手一刀,未免太过无情。想到这里,郦逊之越发自愧。

江留醉停下来,看出郦逊之心思游离,皱眉问道:“逊之,你有心事?”郦逊之掩饰地一笑,摇头道:“许是太累了,昨夜知道你们回来,又没睡好。”

“我知你辛苦,领兵迎战燕家军,换作是我,肯定累得爬不起来。”江留醉说道,闭目遥想战火纷飞的情形,心中战栗,“我听闻你在打仗,恨不得冲回来陪你决战沙场,好在虎父无犬子,你赢得真是漂亮。”

“不,要不是父王制住了燕家军的后方,我可能没命见你。”郦逊之真诚地朝他拱手,“还是要多说一句谢谢。”

江留醉从位上弹开,逃也似地躲在一边,笑嘻嘻地道:“呀,你又客套,老不拿我当好兄弟。真正的兄弟,哪会这般生分?再说,这都是王爷的功劳,我这个虾兵蟹将不敢揽功。”他说完,大咧咧地坐回原处,又说起在灵山的见闻,眉飞色舞。

要刻意忘却两人间亲密却疏远的关系,江留醉只能不断夸张地说笑,仿佛一个深深的笑容就能抚去等待的痕迹,让自己融入到即将到来的天伦之乐中。等郦伊杰和郦逊之深谈后,他就能得到真正的亲兄弟,江留醉神往那刻的美好,他可以多拥有一个亲人。

他不时细看郦逊之眉梢眼角,心里偷偷地喜乐。

郦逊之听他说起灵山三魂,微笑道:“可惜了,你却有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未曾目睹,四大杀手刺杀皇帝,被失魂一人阻拦,那真是十年不遇的大战。”

失魂以一人之力独斗红衣小童牡丹芙蓉,江留醉瞪直了眼,从位子上猴儿般跳起,拉了他急问:“什么?竟有这等事?我……我真该随非花一同进京!”

杀手,刺客,郦逊之想的却是,如果他骤然出手,江留醉能不能躲过?

两人相距不到一尺,郦逊之自幼浸淫毒药、暗器,即使不用利刃,也能无声息地致人死地。江留醉毫无提防,他得手是毋庸置疑的事,但越是成功太轻易,他就越不想越雷池一步。就像眼前放了珍馐百味都是荤腥,他偏偏只能吃素,郦逊之努力抚平波动的心绪,不去回想龙佑帝的圣意。

屈服帝王的意志,攥取更高的权势,曾是他脑海中飘浮过的一念。但就如一叶浮萍,被汹涌起伏的浪涛稍一冲击,就深深地遁入了深海。如果他真的杀了江留醉,负了对方一直以来相助自己、相救父王的义气和恩情,他会彻底蜕变成冷血的政客。

他从来都不想成为那样的朝臣。

在郦逊之身边,江留醉失神地跌坐,他想到了阿离、想到花非花,倘若断魂也能在京城,那是多么耀眼瞩目的存在。世人都在仰望灵山三魂,他却觉得他们值得亲近,值得在大雪倾盆的夜晚促膝把酒。

江湖正因有了他们的特立独行而不再乏味寂寞。

他想成为这样的人,逍遥在天地间,不时散发光芒。

江留醉看清了,勾心斗角的官场,杀声动天的战场或许适合郦逊之,却绝非他向往的桃源。他不会和康和王、郦逊之一起留在京城,他无法想象隔三差五就要跪拜君王的日子,浪迹江湖才是他的归宿。

康和王府是雁荡仙灵谷外的一个落脚点。他犹豫地望着郦逊之,不知在真相揭露的那天,如何说出离开的言语。

在两人互怀心事的恍惚中,马车很快到了王府。

郦逊之吩咐厨房摆一桌酒宴,备了郦伊杰爱吃的小米粥和冬笋等清淡菜蔬,与江留醉一起陪父王进午膳。他却始终没有吃饭的心思,泡了一壶茶慢慢地饮,看茶叶在热水里煎熬,无助地翻滚。

郦逊之看得出神,良久没有喝上一口。

“我会向皇上上个折子,告诉他,我要辞官。”郦伊杰淡淡地夹起一片笋,悠悠地嚼着,不顾郦逊之愕然的神情。

四大辅政王爷在朝中只余郦伊杰一位,又是平乱的有功之臣,尊崇一时无两。郦逊之听出父王话中明哲保身之意,不由苦笑,乘胜追击从来不是郦伊杰会做的事。如此也好,对此刻急欲独揽大权的皇帝而言,父王此举会使皇帝免于猜忌,保得一家平安。

江留醉击掌道:“好!义父不做官,就有闲暇游山玩水,雁荡风景宜人,正适合去小住一段时日。”他一气说出“义父”两字,怯怯地瞥了眼郦伊杰,尴尬地一笑。郦伊杰知他心中烦恼,会意地点头。

江留醉慌乱地看向郦逊之,生怕他看破两人间细微的动作,急忙向郦逊之倒酒,笑道:“你看,这是你杭州老家的沁园春,埋在桃树下三年。别喝茶,喝这个。”

郦逊之推开茶盏,江留醉惊奇地发现他捧在手中许久的茶,竟是满的。郦伊杰也留意到了,细细地凝视郦逊之,这不是适宜重谈往事的时机,他微微朝江留醉摇了摇头。

“好酒。”郦逊之揭盖,醺然的酒味令他精神一振。也好,一醉解千愁。

“我来和你喝!”江留醉爽快一笑,为他倒满酒杯。

郦逊之忽然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看重江留醉。一见如故,其实冥冥中自有定数。

如果他郦逊之属于朝堂,江留醉就是浪迹江湖的游子。他是理性的,为一个决断可以冷酷地计算代价,江留醉却恣情纵性,用火热的情感快活地过每一天。郦逊之曾渴望成为那样的人,游走天涯,放声高歌,如今却深受束缚,江留醉过的是他无法企及的另一种生活。

郦逊之看清了内心,他不会刺杀江留醉,正如他不想杀掉他内心中隶属江湖至情至性的一面,不想磨去热血的印记,不想被冰冷的政治毁掉兄弟间的友谊。如果他幻想的是清明政治,他就不能用卑鄙肮脏的手段去达到,即使他可以美化那些血淋淋的手段,但那么一来,他与他厌恶的人又有何异?

他不想做第二个金敬,不想做第二个左勤。

当然,他也不会是第二个被皇帝逼反的燕陆离。郦逊之决定,等花非花回来,以他从小佛祖那里学的易容术和她的药物控制,可以完美地复制江留醉的脸。到时,让郦屏秘密寻一个死囚或逃兵,割下首级交差便是。谢红剑用在路惊眸身上的那招,不妨高明地依法砲制。

只要能保住江留醉的命,他宁可违抗圣旨。

终于做了决断,郦逊之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像春至时第一束抽芽的鲜花,洗去了寒冬的冷漠。他利落地拈起酒杯,一口饮尽,又连喝了七、八口,拉了江留醉玩起酒令。

江留醉留意到他的转变,内心的纠结也慢慢解开。两人喝到兴起,大声尽情地高歌,郦伊杰在旁目睹,忍不住暗暗拭泪。

郦伊杰明白,他亏欠这两个孩子的,太多。生而不养,养而不教,缺失了的亲情,需要他重新花更多的时间去弥补。所幸,还不太晚。倾尽最后的光阴,他期望能做到一个父亲该做的一切。

为此,他必须保住这个家,从激流中全身而退。

此时,郦云从外面闪进来,笑嘻嘻地朝郦伊杰和郦逊之行了个礼,又对江留醉道:“花小姐回来了,请公子过去相见!”江留醉一听,顾不上和郦逊之说话,身形一下子弹到门外,声音远远飘来:“义父恕罪!逊之,我们过会再聊……”

郦逊之苦笑,微微皱眉看了看郦伊杰,他如今心绪难定,神思恍惚,并不想与父亲单独相处。无论国事家事,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郦伊杰瞥了他一眼,亦是情绪复杂地说了句:“这一路走船,很有些疲累。”

郦逊之一怔,忙道:“是孩儿疏忽。不如熏点宁神的香,父王先回院子好好歇息,晚上孩儿再来听父王训示。”当下,郦逊之陪郦伊杰回安澜院。

且说江留醉一路冲出,看到花非花一袭月白轻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那样望过来。他脚步一停,两人之间剩余的距离,就在深情注视中一步步拉近。

“非花——”江留醉忽然有几分哽噎,别后数日朝局动荡,而他的身世亦多变,只有看见她,他才真正安定下来。

花非花温柔地望着他,月白色的袄子上开着朵朵桃花,淡雅的香气仿佛从花瓣中渗出。她牵着他的手,两人对望良久,怎么也看不够。

一阵风起,江留醉忙道:“到屋里去说。”

两人进了郦家为花非花备好的厢房,花非花取出一只金丝银线勾勒的香袋。江留醉看到香袋用红绳束口,绳头坠了小小的一朵花,细看去,又似乎只是个绳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江留醉轻轻吟道,拿起香袋摇了摇,“这是给我的?”

花非花笑道:“我会替别人做?”

江留醉心中甜蜜,嗅了嗅,一股夹杂了檀香等多种木香气息的香味钻入窍中,连日来疲惫紧绷的心情忽然一松,像是一身逆鳞被抚顺。

“你知道么?我不是皇子。”他说出来,如甩下一个包袱。

“我从来只把你当江留醉,有酒便留一醉。”她拉了他笑说,仿佛没听见这句话,自然地转过话题,“听说你们带回了江南的好酒,分我一杯尝尝如何?”

江留醉笑了,小心地把香袋贴身藏好,又摸出一块叠得仔细的手帕。

“我也寻了好东西给你。”

花非花掂出分量,打开帕子,现出精巧的一对碧玉耳环,像两只嬉戏的游鱼畅游在绿波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若是一对鱼儿,便会心有灵犀。

“我替你带上。”他对镜看去,只羡鸳鸯不羡仙,是这般胶着的温馨,盛放在她的低眉浅笑中。

耳畔悬垂依依爱意,花非花举目凝看镜中,容颜里多了对尘世的顾恋,这是踏足江湖以来最大的改变。她终于可交付一颗心,全情无悔。

“我见到师兄了,他提起你。”她狡黠一笑,小鱼儿在耳边欢快地游荡着。

“你说阿离?失魂?”江留醉一阵惊喜。

“师兄想再见你一面。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师妹,不能遇人不淑。你若接不了他一剑,他就不能放心把我交给你。”花非花微笑中映了淡淡的忧虑,秀眉轻蹙,“他的一剑,挡下了红衣小童牡丹芙蓉,我担心……”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是打趣半是认真,既不想江留醉逞强,也不想他因此退缩。

江留醉愣了愣,摸了头自言自语:“啊,接他一剑?我有点怕……”冲花非花美美一乐,“可他终不会下重手,万一真重伤了我,你今后靠谁呢?他这个做舅子的,多少要留点余地。”

花非花啐他一口。她喜欢江留醉这种举重若轻的嬉皮笑脸,铁马金戈亦化作云淡风轻,那是他洒脱的一面。她知道他会有彷徨抑郁的一刻,但那背阴处的黑暗,往往会被他内心闪耀的阳光照亮。

即使坚强,她也需要晴日的温暖,再多都不会满溢。

“非花,有他传我的补天剑法,接一招不难。”江留醉想起失魂传艺之情,心中感佩,像是注定了会有今日,“除非他教的剑法失灵,唔,那还有我师传的功夫……”

“你三个义弟都和他交过手,他对南无情评价最高。”花非花笑吟吟地道,“你会不会输给你弟弟们?”她把当日失魂如何离开仙灵谷的事说了出来。

“咦,当大哥自不能丢脸。”江留醉拍拍胸脯,向花非花保证,“别说一招,就算十招,我也能勉强接一接。”

“要不要我把师传功夫演练一遍?”花非花眨着眼睛说道。

江留醉立即点头,笑道:“这近水楼台的便宜一定要占,多一分胜算也是好的。”花非花呵呵一笑,甚是欢愉,他身上世俗家常的气息,始终令她倍觉温暖。

当日,两人各叙师门功法,言语投机可喜,对招脉脉含情。江留醉只觉花非花句句知音,出言意味高妙,稍一深思,便能触类旁通。花非花则感他心思纯净自然,不拘泥规矩,往往有自出机杼的见解,令她耳目一新。

两人之前从未如此倾谈,边聊边练,彼此越来越觉得性情相投。

直至夜色将至,微雨迷蒙,花非花领了江留醉出康和王府,往城中的涌金湖而去。

涌金湖上,有一只画船荡漾。船上除了船夫,只有一个身著青袍的男子,头戴斗笠坐在船头,仿佛独钓寒江之雪,既孤独又自在。

花非花轻点足尖,飞身上船,江留醉急忙跟上。画船轻晃两下,那人抬头笑看,招呼两人回舱中坐下。船夫慢摇桨橹,画船缓缓划过水面,悠然荡向湖心。

那人正是阿离,也是名满天下的失魂,江留醉与他盘腿对坐,心下一片安然。船外飞雨声声淅沥,舱中红泥炉上美酒醺然,失魂替两人各斟一杯,笑道:“风雨夜,正合对酒听剑。”

江留醉一饮而尽,胸腹间暖意融融,遂道:“士别数日,自你传剑后,我于剑道略有心得。不如趁今夜一会,交手试试如何?”他开口挑战,失魂微笑举杯,点头应下。

两人对饮一杯,酒杯刚刚落桌,失魂并指为剑,如电袭来。

江留醉不慌不忙,借其剑意,就势闪开数尺,擎出一把小剑,随意当空一指。仿佛天清白露,月影下桂枝西斜,有仙人乘风起舞。

失魂两指无惧,破空相迎,点在江留醉的小剑上,如有千钧重量。江留醉一压剑柄,簌簌走如游龙,卸去他的力道,左手随曲就伸,一掌缓缓打出,正是师传金刚掌。

左手掌右手剑,偏能合一舒展,隐隐化在一招内,有山川磅礴的气象。花非花看了感叹,江留醉的武功造诣,比起那日在归魂宫外与伤情交手时,更上层楼。

舱中风云变幻,劲浪灼人。失魂身处江留醉气劲交汇的中心,却恍若点尘不惊,两指在空中蜿蜒写来。像是狂草浩荡,写就长长剑阵,如刺苍穹,夹杂雷霆风云之势。江留醉被他一迫,退到了一角,眼看身后无路,眼前剑气盎然,不免心惊。

花非花旁观者清,一眼就看出,失魂以指代剑,却有凛然杀气,而江留醉用的虽是真剑,到底存了比试的心思,不曾用尽全力。两相比较,更易落下风。

舔血刀剑尖上,擦身生死关头,这是杀手失魂习惯的生涯。江留醉极少以命相搏,被这森然杀机逼得无法转圜,冷汗尽出之际,脚下不觉滑出一步,身法糅合了太玄步和叠影幻步,巧妙地插入指剑中的间隙。

江留醉纯以直觉体察到这微小的孔隙,自己都不甚明白原委,一步踏出,顿时海阔天空,当即小剑流转如瀑,澎湃撒出,剑意绵绵不断。他的攻势一旦起头,便宛若流水,瞬间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

失魂见杀气反逼出他的锐气,淡淡一笑,飘若浮萍借势撤去。他身形极快,似乎只跨了一步就挪移到了船头,江留醉赶之不及,剑招尽数落空。

“师兄不可耍赖。”花非花嫣然一笑,摆明帮的是江留醉。

“我认真起来,他的剑保不住。”失魂嘿然笑道,忽然倒转身形,飞如流星朝江留醉撞来。江留醉猝不及防,被失魂带来的绝大劲力所迫,只能暂避其锋,闪开一线。他闪避中不忘助势,小剑凭空点在三处,封住失魂的后招。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江留醉心头流过这一句,含笑看失魂如何应对。失魂的身形骤然刹住,像绷紧了的弓瞬间收回,江留醉不料他如此收发自如,剑招尽数落空。

失魂狡黠一笑,指尖连弹数下,“笃笃笃”几声,真气竟似有形气箭,直扑过来。

江留醉此刻得失不惊,物我两忘,自然地抬起小剑击挡,“叮叮当当”一串脆响。他的剑身微微颤抖,被失魂诺大的劲力逼得后退一步,连忙沉下步子一旋,卸去压来的力道。

手中小剑又立即舒展开来,一道光弧闪过,压向失魂。

这一招立足未稳,看上去有无数破绽,失魂却知是江留醉诱他上钩,并不中计,飘然掠出,竟不接招。江留醉也不着急,徐徐再划过一剑,剑芒跳动如蛇。失魂轻叹一声,忍不住出手,指剑破开虚空,直直点向小剑的剑锋。

忽然银光一闪,江留醉手中多出一把小剑,斜斜划去,锁住失魂咽喉部位。失魂避之不及,急忙将腰身一折,压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险险让过这一招。他脚下如轮,顿时滑开数步,远远遁在一旁。

“好!好!好!”失魂连叹三声,指剑舒展如作画,悠然说道,“你的剑意有天、地、人三境,看来灵山一别后,大有体会。”

江留醉剑光若电,暗中感叹,在灵山得到失魂传授心剑后,他融会贯通以往所学,推敲揣摩,将剑意发挥到极致,是为“人之境”。

其后在归魂宫,与伤情交手,又见花非花与伤情一战,再见花非花与断魂斗技,心有所悟,而后胭脂透露身世,在莫测的世事中磨炼心智,如大地之广袤无疆,对心剑的理解别有不同,遂成“地之境”。

直至他随郦伊杰招降云翼大营、迎战燕陆离,心无所畏,誓同生死,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对心剑之悟又再上层楼。用剑如运筹帷幄,与夺取天下是一个道理,须知山之重、知火之烈、知雷之迅、知水之柔,惟能因机制变,才知道正奇相生,虚实变化,攻守自如,进退有序之间的奥妙,于是窥见“天之境”。

天地运转,万物生灭,息息相通。江留醉没想到失魂仅是看他剑意,便知他心境成长变化,委实难得。

“那么,试下这招如何?”他将两支小剑凝在半空,如书写锦绣文章,但见一片华美山河滂湃涌出。失魂眯起眼,没有被剑招所惑,那华丽的皮相之后,却是铁血山河峥嵘岁月,仿佛厚实的大地默默地诉说千万年的沧海桑田。

剑光熠熠,不断在空中留下惊人的剑痕残影,像手势繁复的乐者弹奏琵琶,隐隐有铮铮的金石之声传来。

以灵巧化入拙境,又暗含阴阳交替之数,这一招对心剑的领悟已然惊人。

失魂的神色凝重起来,右手一抓,一道剑光如闪电射出,旋即打在心剑上。江留醉如遭雷殛,疾退一步,花非花却嘴角轻笑,她的师兄终于忍不住出剑了!

江留醉浑身战栗,恐怖气息如雾气渗入四周,贴面冰凉。失魂手中的剑有股幽暗森然的气势,令人不觉竖起毛孔。他的一对小剑,遇上了失魂的剑,就像遇到天敌,根本无法出招。

江留醉唯有疾退!

失魂持剑微笑,手腕轻轻一晃,剑身嗡嗡振动,宛如龙吟。江留醉却像听到阎王地狱的呼唤,心神不宁,小剑兀自颤抖,乱了分寸。花非花在旁见了,知道师兄的剑势太过惊人,乃至破了江留醉的心境。

她蹙眉一想,悄然摸出一块银子,在手中捏成一片薄薄的叶子。

“呦——”银叶在嘴中吹出奇异的音符,像呦呦鹿鸣。

江留醉仿佛看见青山绿水,安静的林木中,一只鹿轻巧地跳出来,优雅地逡巡。他心头顿感宁静,再看失魂,那冲天的煞气不知觉消散。江留醉握紧小剑,当空敲击,清脆的剑鸣击破笼罩周身的恐惧。

失魂一笑,剑光忽然不见,整个人就那么悠闲地荡过来,一脚踢向江留醉面门。江留醉愣了愣,侧身闪过,喉间却是一紧,一道剑气不知何时锁定了他,失魂手持宝剑,嘿嘿一笑。

不愧是杀手之王,随便一招,都满布杀气。江留醉平生所遇对手,从无这般令人惊骇的锐气,径直侵入人心、渗入百骸,他仿佛全身被贯穿的剑气梳理了一遍,僵硬得无法动弹。

江留醉大骇,失魂的动作快得匪夷所思,他怕到极处,反而豁开了去,睁大眼睛望了剑尖。花非花蓦地吹出一个破音,凄厉已极,像是在惊呼求救。失魂一怔,就在犹豫的刹那,江留醉如游鱼遁开,一只小剑脱手刺向失魂。

江留醉把握先机,立即平复心情,不忧不喜,再度刺出一剑。刚才他绝地偷生,心境豁然开朗,如有明悟,一丝丝清明荡在心间。失魂将手一挥,小剑宛如断翅苍鹰,颓然飞射入地。江留醉却嘻嘻一笑,身形比流星还快,张手接住小剑,旋即自如回剑挑刺。

此时,他放开怀抱,招招挥洒,不管失魂手中有剑也好,无剑也罢,仿佛用剑自书心中块垒。失魂眼中笑意盈盈,剑光随意挡格拆解,却是越来越没了先前的杀气。

江留醉打到酣处,身形若飞,画船上像是多了一只灵巧的燕子,在上下翻飞。花非花已知两人再斗得下去也是无碍,放下手中银叶,闲闲地自斟自饮,目光里尽是欣赏。

江留醉将连日来融会贯通的剑意都舞了出来,一连耍了七七四十九招,一套自创的剑法俨然成形。

待到最后一剑,弄潮儿在江头看见浪头将消,忽然一个跟头翻出,在浪尖眺望,波浪层叠向远处蔓延,江海无边无际,前路何其宽广。

江留醉收剑而笑。

失魂道:“恭喜恭喜。”江留醉赧颜道:“要多谢你才是。”他没想到这一战,竟有如此惊人收获,暗自感激,“我还能叫你阿离么?”

失魂笑道:“你若愿意,只管叫来。”他自谓离父离母,离亲离友,离心离德,离情离义,因此起了阿离这个名号,可说到底,他仍是多情。眼见江留醉剑法堪堪大成,此后行走江湖多了份依仗,不由甚是欣慰。

“你挑人的眼光,不错。”失魂对花非花悠然一笑。

花非花抿嘴微笑,瞥了江留醉一眼,这小子正傻呵呵地自得。

江留醉忽地想起一事,问道:“阿离,你功力既复,有没有去找敲棋?”失魂澹然一笑:“我会去寻他喝酒。”江留醉愣了一愣,笑道:“做你的朋友真是不错。”失魂笑道:“换成你小子,也不会成天喊打喊杀。他不是有心害我,我会忘了过去种种。”

江留醉摸摸头,只觉这话深得其心。

岸边一个身影抱了拐杖,高声叫道:“雨停了,该走了——”江留醉望去,正是伤情,背上挂了一只硕大的葫芦,飘然世外的神情仿佛酒仙。

“伤情大哥!”他喊了一声,后者举起柺杖,朝他点点头。

失魂一笑:“好,我来了!”朝两人点头告别,洒然而去。他轻飘飘掠向湖上,当空飞踩水面,接连十数下后,伤情掷出一根树枝,正到他脚下。失魂迎空点上,轻盈如燕,就此借力踏上岸边。

夜色朦胧如梦,昏暗中,两个影子像一团思绪模糊在远处,像是从来没有来过。江留醉望了半晌,与失魂相识的一场记忆仿佛氤氲生烟,在混沌的夜色深处飘浮。亦师亦友,亦亲亦敌。

失魂来京城为的是什么?与他齐名的那四人,被他一剑相阻,是福是祸?

江留醉沉思良久,又想到断魂,忽然一笑。

“你的两个师兄,真是有趣。”

“哦?”花非花见他出神,也不打扰,听他开口,这才搭话。

“一个力挽狂澜,一个洞如观火,一动一静,都是人物。”

花非花笑笑,却听他话题一转,指了自己说道:“可要说他们的眼力,都比不上我。”花非花扑哧一笑,江留醉怎地大言不惭起来?

“灵山三魂中最厉害的不是失魂,也不是断魂,却是一名叫归魂的女子。千变万化,世人莫知其踪。而其医术精湛、宅心仁厚,又有一身惊天动地的好功夫,更难得眉目如画……”江留醉说到这里,花非花俏脸绯红,拉了他的袖子忍俊不禁地吃吃笑着。

江留醉瞪大眼睛,嘿嘿一笑:“可如此天仙般的女子,我竟在她又贫又丑的时候就看中了,我的眼力真可谓绝世无双!”

花非花微嗔地瞪他一眼,心下却是甜蜜,靠了他的肩头,悠悠地想起前事。走过那么多路,一颗心终于有了停靠的港湾,即使远方浪涛再大,她也有了安心的理由。

微雨渐停,两人久久依偎,仿佛与天地融在了一起。

此时,森严的嘉宸宫中,郦伊杰却独自在觐见皇帝。

龙佑帝远远来迎郦伊杰,他选在寝宫召见,就是以示亲切之意,不想郦伊杰见了皇帝,一言不发便跪下。

龙佑帝忙道:“王爷立了大功,快快免礼平身。”

郦伊杰道:“臣死罪。”龙佑帝脸色青了一青,很快恢复笑颜,慢慢地道:“王爷何罪之有?”郦伊杰道:“请皇上摒退左右。”龙佑帝依言,看郦伊杰卑微地伏下身,一字一句地说出惊人的故事。

“启禀皇上,臣曾秘密娶过一良人女子,尊卑婚配,犯了户婚律,需杖一百。该女诞下一男丁后亡故,臣恐他人知晓,又隐瞒脱口不报,求一老友带此子远赴他乡,再犯户婚律,需徒三年。请皇上明鉴,一并责罚。”

龙佑帝愕然半晌,郦伊杰立下天大功勋,他以为在战争中出了什么大事,以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听竟是完全无关的一件小事,不由松了口气。

龙佑帝本觉那皇子谣言已令他心力交瘁,不甚其烦,不想康和王却也有烦难家事。郦伊杰素有爱妻美名,又以慈善宽容见称于世,竟做出这等事,足以令举朝震惊。难得他肯自曝其短,不然龙佑帝始终不信他有如此风流一面。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却也极小,皇帝轻轻一笑。

“康和王是八议之人,又有功于朝廷,朕恩准你免去刑罚,好自为之,下不为例。”龙佑帝忍笑答道。臣子的风流账自不必认真,治下太严只会人心涣散,何况郦伊杰既然自己招认,龙佑帝乐得送个人情。

郦伊杰依旧伏地,叩头不止,咚咚的响声震得龙佑帝生疑。他想,郦伊杰是在标榜自己贤德自律,还是故意要出个难题想做文章?如今四大王府只有他郦家可依仗,莫非郦伊杰要借机生事,试探皇恩?

“请皇上容臣把话说完。”

“你说。”龙佑帝按捺下焦躁的心绪,他不能再承受动荡,必须好好安抚这唯一的辅政王爷。

“臣之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江留醉。臣敢以性命担保他是臣所出,绝非先帝之子。臣妻当年退居杭州,也是为此子与臣口舌相争,大怒而去。造谣者不知从何知晓臣曾托孤于老友,胡编乱造,指鹿为马。先帝仅皇上一子,再无他出,请皇上细察此事来龙去脉,并饶犬子一命!”

龙佑帝不觉站起,一脸骇然,颤声道:

“你再说一遍!”

“臣子江留醉,乃小妾所生,绝非皇子。如今流言四起,臣自知罪重,无以为三军表率,自请交出兵符,求皇上允臣告老还乡。”

龙佑帝不想郦伊杰竟肯交出兵权,将郦家军拱手相让,不禁又惊又喜。郦家军平戎、神武、天策三大营是不可多得的强兵,最精锐的六军有一万五千精兵,强将林立,连燕家军亦是手下败将,远胜朝廷诸军。

对皇帝而言,郦家军既是一支离弦即能命中敌首的利箭,又是时刻横亘在心头的一根尖刺。这么多年,他早有裁撤燕郦两家守军之念,却迟迟无法如愿。如今,竟有可能为己所用,龙佑帝怦然心动,刻意地忽略了郦伊杰的话。

喜悦过后,他稍想了想江留醉的事。他吩咐郦逊之杀了江留醉,如果郦逊之已经动手,岂不是兄弟相弑?如郦伊杰知道是他下令杀人,会不会被逼作乱?龙佑帝惊出一身冷汗。不过郦伊杰既已安然在此,想必郦逊之尚未行动,大有转圜余地。

皇帝转念又想,江留醉既是郦伊杰之子,为何会牵涉进流言?难道郦伊杰也有不臣之心?江留醉是皇子之事,并没有太多人知晓,所谓流言,郦伊杰又是从何听说?

种种的疑难在龙佑帝心头纠缠,皇帝烦躁地踢着地面,又想到了郦逊之。

会不会这一切仅是郦逊之的计谋?为了救下江留醉刻意安排一场认亲?他郦家果有深谋,想借助江留醉的身份谋取更多?

龙佑帝眼中阴霾浮动,紧盯着匍匐在地的郦伊杰,告老还乡四个字令他微微一振。郦伊杰愿意交出郦家军,即是在剖白不会有异心,那个江留醉若真是他儿子,这样做无可厚非。如果江留醉是皇子,郦伊杰是否会为保存先皇血脉而牺牲自家权势?龙佑帝陷入沉思,他是想全身而退,还是在以退为进?

郦伊杰说道:“皇上,臣南陷敌手之时,曾有人知晓流言想利用江留醉,挑拨燕家军。但臣看到他身上的胎记,确认他是臣子,当时就粉碎流言,更令云翼大营归顺朝廷。臣与儿子分散多年,终于相认,请皇上看在臣多年父子分离的惨痛上,饶犬子不知之罪。”

龙佑帝放了心,如此说来,就不是郦逊之为救江留醉而仓促想出的计策。他舒了一口气,心底里,他不想怀疑郦家的忠心。如果郦伊杰已在云翼大营认子,军中早已流传两人的关系,正好悄然击破皇子谣言,于朝廷倒是一件美事。

“康和王,虽然朕一句话便可抹去过去种种,只怕不能堵众人之口。王爷请将当年所配女子户籍等一并报上,待有司查明后,朕赐她一个封号,免却王爷刑罚,让你儿子认祖归宗也就是了。”龙佑帝言笑晏晏,满脸真诚地对了郦伊杰说出一番君臣礼爱的言语。

“臣罪孽深重,皇上不可不罚……”

“王爷不必多言。”龙佑帝搀扶起郦伊杰,关切地道,“试问今日之朝堂上,有谁能如王爷忠心耿耿?王爷要离开朕,无论于公于私,都是朕的损失。”

“皇上,犬子自幼离散,无父无母,臣只想与他共度天伦之乐。朝廷自有皇上操持,有顾大人辅佐,贤臣无数,臣已老迈,正是身退之时。”

龙佑帝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道:“还好有逊之留下陪我。”

“皇上,郦逊之一介武夫,未曾科举,身担廉察之职已是破例恩宠,又不知体恤皇恩,从不早朝,全无为官之德。他办事莽撞,前虽有功,却屡次陷皇上于险地,实在罪不可赦。”郦伊杰再度欲拜倒,被龙佑帝拉住,“臣恳请皇上允其辞官。假若皇上有什么差遣,仍可交给他做,但这份俸禄万万不可再拿。”

龙佑帝沉吟不语,他并未真的当郦逊之是个官儿,不过是借用郦逊之难得的身份为他做事。在他眼里,郦逊之与天宫诸女差不多,是他手中一粒有用的棋子,放到对的地方,便能生奇效。

让郦逊之辞官没什么妨碍,所虑的唯有郦伊杰的用心。

然则老成如郦伊杰,不会让他当下就看出破绽。龙佑帝想了想,慨然允诺道:“王爷去意已决,朕不便阻拦。逊之是朕的左右臂膀,朕本不舍得相让,但王爷一生为国,倘若不放逊之在王爷面前尽孝,朕于心难安。就暂且准王爷所请,他日,记得多放逊之回来见我。”

“臣遵旨。臣别无他愿,请皇上照顾琬儿。”郦伊杰破例直唤女儿小名,神情怅然。

提到郦琬云,龙佑帝不知觉现出一丝温柔笑意,点头道:“王爷放心,朕决不会负了淑妃。”

君臣二人执手相看,仿佛知交,彼此却都明白,朝廷的动荡令两人心中随时会草木皆兵,这一刻的融洽不过表面文章。

然而,有这番客套的作派,胜过那些刀枪相见的下场。

郦伊杰回到王府,一身疲倦。最难的一关已然挺过,他松懈下来,叫人煮了好茶,端到书房内醒神。退一步海阔天空,道理世人皆知,事到临头能及时抽身的,自古以来却没几人。郦伊杰不知他有没有晚了一步。

细思今日皇帝的举止,似乎他还来得及,在一锅水未搅浑前离去。

兔死狗烹。金敬、燕陆离、左勤,两死一伤,身败名裂。郦伊杰知道必须重新估量皇帝的实力,几乎是一瞬间,短短几十日,整个朝野物是人非,换过一遍风景。若说这是上天的安排,郦伊杰无论如何都不信。

是少年皇帝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机心,玩弄权臣于股掌之上?还是他背后有高人指点,从容布局,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对弈的那人,确是国手。

如果皇帝有这等能耐,纵然四大辅臣尽去,郦伊杰再不会为社稷担忧。只盼他锄尽权臣,是为了尽展抱负,而非为心中猜疑。郦伊杰沉郁地想,他们三人竟同时反叛,即便皇帝倚仗郦家军平乱,这王爷的虚衔、辅国的重担,不该再由他一力肩起。

茶香袅袅扑鼻,郦伊杰忧虑要如何对郦逊之表述这番过往,他的少年志气会不会因此消沉?还是会一如既往,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继续走下去?

晚间,安澜院挂起了整排的六角宫灯,暖暖地烧着莹光。郦伊杰在房中的熏笼前,静静地等郦逊之到来。

郦逊之进门先请罪,郦伊杰摇摇头,扶起他殷殷看了许久。郦逊之惊觉老父目中莹莹,惶恐不已,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逊之,我一向亏待你。”郦伊杰说了一句,忽然哽咽,两眼无神地盯住虚空处,像是在望一个空荡荡的影子。太多的旧事涌上心头,太多的亏欠,竟不知如何分说。

郦逊之从未见父亲这般软弱,一时没了主张,忙安慰道:“是孩儿一向在外,与父王无关。”郦伊杰更加伤感,想起江留醉,眼泪星闪欲坠。

郦逊之手足无措,正要找些喜事来说说,郦伊杰缓过一缓,叹道:“你幼时离家,和你姐姐也不算亲近,如今,你和江留醉难得知己,须好生珍惜才是。”

“孩儿与他一见如故,他待人真心不二,又一心为孩儿查案奔走,这次更协助平乱,于我郦家有恩,孩儿定不负他。”郦逊之诚恳说来,他对江留醉的谢意绵绵不尽,但彼此是好兄弟真朋友,也无需太多客套。

郦伊杰斟酌半晌,郦逊之见父亲犹疑不定,不敢多问,静静候着。

“我见了江留醉,近来想起许多往事。”郦伊杰下定决心,终于开口,“他与你能成为兄弟,是命中注定,老天有眼。”

郦伊杰说得如此郑重,郦逊之一惊,知父亲不会无的放失,疑心与皇子之事有关,心里不由咚咚敲鼓。倘若郦伊杰叫他辅佐江留醉,他该如何?龙佑帝这个皇帝,名分已定,天下格局如此,如果为了江留醉再起纷争,非郦逊之所愿。他反复思量,几乎想阻止父亲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郦伊杰若知道皇帝让他刺杀江留醉,又会如何?郦逊之头皮发麻,浑身微微发颤。

他这边天人交战,郦伊杰踌躇多时,看出他的异样,便道:“逊之,你莫非已经知道?”郦逊之一怔,心中大乱,急急摇头。郦伊杰叹道:“唉,此事说来话长,怨不得别人,完全是为父的错。江留醉……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你的亲兄弟!”

郦逊之呆呆望着郦伊杰,老父一脸肃穆悲伤,挚诚的目光里有一丝痛苦与怯弱,并不像在说笑。可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撼,郦逊之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左思右想只觉奇怪。他记得两人生辰在同一天,那时当是有缘,此刻却惊觉蹊跷。

如果真是亲兄弟,一母双胞倒也好说,可惜他和江留醉的长相无什共通。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必有一人不是柴青凤所生,其母在这王府也就无名无分。

郦逊之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多问,见了郦伊杰悲戚的模样,心下一软。他们这一家子聚少离多,一直没尝过所谓天伦之乐,如今总算平安健康团聚一处,再复何求?

这一刻,他没有怨恨,唯有感激。

“他真是我亲兄弟?难怪一见就意气相投,原来是这个缘故!”郦逊之展颜笑道,像是浑不在意多个兄弟,也没再追根问底,“父王好福气,有没有告诉过留醉?”

郦伊杰平复心情,缓缓点头道:“他的身世很有几分纠葛,往事我不想再提。”郦逊之神色不变,微笑道:“孩儿理会得。”想了想又道,“之前朝野上有谣言流传,说是先帝还留下一位皇子,皇上也很在意此事。更有谣言说,江留醉就是这个皇子,看来都是以讹传讹,太过荒谬!”

郦伊杰眼皮一跳,凝视他道:“皇上那边我已为此事请罪,正好朝局稳定,三大辅政王爷都不在朝,为父也辞去了官位,交出郦家军,以免皇上忌惮。至于你的差使,你未经科举,不适在宫中为官,我已替你请辞。”

郦逊之听到龙佑帝已知江留醉之事,尚未安心,就听得后面的言语,不由震惊道:“什么?父王辞官了?郦家军……”郦伊杰看了他一眼,得了个亲兄弟并不诧异,听到辞官却如此惊奇,这孩子还是功名心太重。

郦逊之意识到失态,重重叹了口气,黯然道:“父王处置得对。”郦伊杰轻轻问道:“你看愿随我回乡?”郦逊之垂目答应。郦伊杰知他必有不痛快,此时却无心安抚,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便不再多说。

郦逊之满腹乱麻,心绪难安。他一心报国,但辅政三位王爷接连倒台后,不觉生了警惕之心,正想借此寻个事情远走避祸。郦伊杰此举对他并不意外,当初郦伊杰和郦琬云就能以修佛遁世,如今更是会走得越远越觉安全。他唯一可惜的是郦家军,如此精锐完全留给龙佑帝,如果拿来追击左氏就罢了,万一哪天却来对郦家赶尽杀绝,未免令人愤恨难当。

只盼那天永远不要出现。

想到江留醉身世之谜有了结论,龙佑帝交付的难题迎刃而解,郦逊之思绪混乱之余,又深感安慰。

从安澜院出来,郦逊之去寻江留醉不遇,恍惚一笑,径自出了会神。他此刻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兄弟,倘若先前为助龙佑帝而杀了江留醉,不仅违背朋友义气,待知道真相必定悔之弥及。

他暗暗庆幸自己好运。

想到当时曾有的犹豫,郦逊之不禁惊出冷汗,心怀愧疚地走回住处。

当夜无眠,比前一晚更让他辗转反复,仿佛空落落地飘荡在混沌中,找不到立身之处。眼前看起来大势已定,郦逊之心里却没了着落,将来又会如何?在江湖上漂泊终老?他茫然地睁开双目,望着漆黑的夜色,陷入沉思。

次日一早,江留醉先来寻他,候他起床后,江留醉将昨夜与失魂见面的情形说了,言语间仍为那一战喜悦。郦逊之歪了头看他,忽然忍不住一笑:“好兄弟,我都知道了。”

江留醉哑然望他,尴尬地摸了摸头,苦笑道:“哦,是……爹和你说了?”说完一脸窘迫。郦逊之真心诚意地抱了抱江留醉,笑道:“感谢上天,你我注定是兄弟,谁也不能分开。”

再不分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江留醉心中仍有未解的谜,可他不愿解开,不愿触及。走到如今的结局,他心满意足。于是他用力抱紧郦逊之,尽情投入这场相认,享受亲情的温暖。两人拥了片刻,忽然都觉得不好意思,急忙弹开身形。

郦逊之笑道:“快叫一声哥哥听听。”江留醉揉了揉鼻子,闷哼一声,郦逊之摇头,他只得低低叫了声:“大哥。”不由感慨人生际遇变化无常,谁曾想醉仙楼的巧遇,竟是由两人的宿命所牵引。

郦逊之道:“来,带你去拜见爹。”郦伊杰既然已经辞官,他也不想再称呼父王。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地往安澜院走去。郦逊之边走边想,康和王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郦伊杰正在书房写字。进屋后,江留醉直勾勾望着他的容颜,熟悉又陌生,温暖又单薄。皱纹,白发,深陷的眼窝透出祥和的笑,一如太公酒楼里初见时的慈祥忧伤。

郦伊杰的笔重重跺在纸上,墨一下晕开,染出一汪心事。他堆起笑容,招呼江留醉道:“坐,坐!”笨拙的殷勤让郦逊之很是羡慕,虽然同样是漂流在外鲜少回家的儿子,郦伊杰看到郦逊之时,往往有种生分的客气。

郦逊之撇过头想,他怎么吃起弟弟的醋来,江留醉刚刚回家,要加倍照顾他才是。

想到此处,郦逊之拍掌笑道:“对了,你眼下可要跟我们姓郦,郦留醉……听来很怪。”江留醉无措道:“的确很怪。”郦伊杰道:“怪便不用改了。”郦逊之道:“这怎么成,总要认祖归宗。”郦伊杰道:“郦氏一姓,本是祖上为避祸而改,不必拘泥。况是他师父所起,还是留着。”

郦逊之便不言语。江留醉也不想改姓,这名字和南无情他们关联一起,现下认了父亲,已跟他们隔了一层,如果连“江”字也改去,他更加觉得空落落。说来奇怪,他们四兄弟中唯有他找到生父,他反觉得有点对不住兄弟,一人的幸福更衬出三人的寂寞。

郦伊杰看看郦逊之,又看看江留醉,眼中情绪复杂,拉起他俩的手放在一处,温言道:“你们的娘不在了,今后,要懂得互相依靠。”江留醉一想到曾经陪郦伊杰拜祭柴青凤,眼圈立即红了,他唯一对父母尽的孝道,就是不知情时所磕的那几个响头。

郦逊之握紧江留醉的手,忍泪对郦伊杰道:“孩儿知道。孩儿一定好好照顾弟弟,决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三人闲坐叙话,郦逊之和江留醉为哄郦伊杰高兴,刻意地叙述独自在外时的经历。说得多了,郦伊杰忍不住擦拭眼角,两人方才醒觉,那是父亲不曾照顾他们的日子,自由却孤单。

郦逊之向江留醉使了个眼色,说道:“爹,如今朝局渐稳,孩儿既已辞官,不如和弟弟一起,陪爹东南西北走一走。”江留醉也道:“是呀,大哥没正经做过官,辞掉了,正好一家人逍遥过日子。爹,我要带你去仙灵谷,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合养老。”

郦逊之瞪他一眼:“咱爹可不老。”江留醉连忙点头,笑道:“对,对,谷里有驻颜潭,爹去了返老还童,我也得喊声哥哥。”郦伊杰慈眉舒展,笑骂道:“没大没小。”转头对郦逊之道:“这些天收拾行李,回浙江安顿好后,你和留醉可以再出去闯荡江湖,不必守着我这把老骨头。”

郦逊之微感怅然,父亲又一次走在他的前面。他收起情绪,不去想皇帝的反应,淡然说道:“父亲既已安排妥当,孩儿想去宫里拜别姐姐,这一走不知几时回到京城。”对江留醉道:“你还没见过姐姐。”

郦伊杰沉吟道:“你我既已辞官,觐见淑妃不如从前那般容易。你要去也可,早早递了帖子,等宫内召见。”郦逊之应了,想到姐姐见了江留醉必会格外欣喜,但又恐之前皇子之事引得江留醉遭忌,不便进宫,当下颇费思量。

郦伊杰看出他的心思,叹道:“你二弟的确不宜进宫,他们姐弟俩,唯有等淑妃娘娘省亲时再见。”江留醉难过地道:“是我不好,惹出那些事端。”郦伊杰摇头,却不愿多解释安慰,只是说道:“一家人总会团聚。”

郦逊之怕江留醉尴尬,把他拉在一边,去到郦琬云出嫁前的闺房,捡了幼时相见时的趣事讲给他听。说着说着,郦逊之很快无话可讲,姐姐于他亦是生分,回忆里的轻颦浅笑温柔却疏离,甚至不如楚少少在他心中来得深刻。

想到此,郦逊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自嘲地道:“我比你早回家没多久,说不上什么。王府比起你那仙灵谷可冷清多了,我们姐弟俩,也不如你和兄弟们那般热闹,十几年来,没见过几面。”

江留醉察觉出他的孤独,抓起郦逊之的手,笑道:“爹不是说要回浙江?你且随我去仙灵谷多住几日,到时,就会被热闹烦死!”他转过话题,讲起他们四兄弟间的趣事,郦逊之听了,心向往之,离京的忧伤渐渐淡了。

“我入宫去见姐姐,你有什么话想我带去?”郦逊之问。

江留醉取出一只雕工细致的金钗,默默看了半晌,道:“这是非花陪我买的,我知道姐姐不缺首饰,只盼她看到这个,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在惦着她。”

郦逊之心下难过,接过金钗勉强笑道:“你真是有心,我从未帮姐姐买过东西。你做得极是,我也去选一块好玉,留给她。”

劝慰了江留醉几句,郦逊之出了康和王府,沿了街巷打马而行。楚记玉器暂时歇业关门,他在铺子外伫立良久,不得不另寻一间玉器店,买了一块莲花纹的玉佩。

走出店门的刹那,郦逊之依稀看到一个身影,酷似雪凤凰,身边有个英气蓬勃的少年,乌黑的双眼如黑水晶夺目。他觉得这少年的面容很有几分面熟,待想看多一眼,两人驾马飘然远去,留下一抹蓝色的身影,仿佛天空的颜色。

郦逊之没有追上去,他盼那就是雪凤凰,平安快乐,从此避开江湖的纷扰。

马儿继续前行,到了左勤的故居。昭平王府烫金的红漆大门上,贴了厚实的皇封,才几日不曾清扫,门庭已沾染了不少浮灰,露出破败衰旧的景象。

那一条街原本都是左家的产业,这当儿忽拉拉兴旺起很多小商小贩,一个个传扬着左氏谋反的小道谣言,顺带卖些果子胭脂,哄得一群帮闲玩耍的看客们流连不去。

郦逊之几乎认不出这是曾经的昭平王府,想那湖岸盛放的一众梅花,应该都败尽了,这铁打铜敲的王府纵有断魂妙手铸造,终脱不了家破人亡的命运。

他叹息一阵,楚少少的面容突然在他脑海中晃动。不知她会到太原楚家后,会受到何等责罚?这一路上,楚家的店铺也多半关门,想是要暂避风头。

大局已定。

郦逊之并无太多无喜悦之情,打马萧索地往宫里去。行至宫门附近,遥望见金雕玉砌的雍穆王府,飞檐斗拱下,再无一记丝竹管弦之声。他曾经是多么期望扳倒金氏一族,如今雍穆王府的寥落正该是他所想所愿,但那无人气的死寂园林,仿佛牵惹了阴森不祥的气息,令他的心不安。

就要离开京城,郦逊之留恋地瞥一眼皇城,他虽然不明白父王在归隐之际逼他辞官的用意,但有过皇子一事的纠葛,江留醉毕竟不适合留在京城。做兄弟的陪他返回江南,和父王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也是应有之义。

天下太平,他想的不就是这一天。如今京城里算是平静如水,内里纵有波澜,却是水下的暗流,可以视而不见。龙佑帝是个奋发的年轻皇帝,任用新人,更改朝纲,当是今后几年应有之政,不必再由他这个旧廉察操心。

郦逊之一打马鞭,将前尘旧梦抛在蹄下烟灰里。

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八章 用心第三十五章 无情第八章 用心第十九章 省亲第二十五章 断魂第七章 花魁第二十章 加罪第二十九章 情殇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四十四章 明灭第十五章 隐衷第四十六章 黄粱第十一章 杀气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十四章 佳人第一章 追杀第三十七章 异心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四十章 王者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三十六章 杀局第十二章 异匠第二十七章 绝处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五章 龙颜第三章 不测第二十章 加罪第十二章 异匠第四十七章 无双第九章 窃玉第六章 天宫第二十七章 绝处第四十七章 无双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十一章 杀气第三章 不测第十六章 愿者第四十二章 运筹第十八章 情怯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七章 花魁第二章 同行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三十五章 无情第三十章 奇胜第七章 花魁第十三章 突袭第十六章 愿者第十六章 愿者第四十六章 黄粱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四章 失踪第十一章 杀气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三十九章 干戈第三十章 奇胜第四十一章 暌恨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十章 玄机第四十一章 暌恨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六章 天宫第十四章 佳人第十三章 突袭第五章 龙颜第十一章 杀气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二十五章 断魂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十二章 异匠第十八章 情怯第三十九章 干戈第二十四章 倾国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二十七章 绝处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二章 同行第九章 窃玉第三章 不测第四十一章 暌恨第七章 花魁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五章 龙颜第十三章 突袭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十七章 遗恨第四十三章 裂锦第四十六章 黄粱第二十二章 金兰第三章 不测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七章 花魁第四章 失踪第十六章 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