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尘定

金氏子弟杀的杀囚的囚,仅有几个痛哭求饶誓死效忠的,被龙佑帝饶过不杀。有翰林学士死谏,要龙佑帝斩草除根,皇帝到底顾念要留下金氏血脉,没有准奏。

慈恩宫如今就是一座冷宫。龙佑帝几次走到宫门前,转念又摆驾他往。直到听说太后哀伤过度,三日未食,皇帝心生不忍,悄然来到慈恩宫外。

“母后!”

太后失神地抬头,龙佑帝发觉她竟老了二十岁,像一个衰惫的乡间老妇,不复雍容华贵。他心一酸,伸手抚她头发,慢慢俯下身靠在她膝下,叹道:“儿臣来给母后请安。”

“晚了,什么都晚了。”太后黯然失神。

“儿臣已决定饶恕金家的罪过。”

太后缓缓摇头:“我金家的人没有罪。他们只是安分守己地封爵当官,就算贪一点,这天下是我儿子的,他们贪一点有什么不可以?”

龙佑帝默然不语。太后任着两行老泪爬过脸上柔软的皱纹,咳了数声又道:“真正想反的是左勤、是燕陆离,可是皇帝呢?只记得灭金氏一族!只记得灭我金氏一族啊!”话说到后来,变作哀哀呜咽。

自金要儿成为太后,雍穆王金敬、安阳侯金政、安乐侯金致、安熙侯金放、随喜侯金敏、崇善侯金敞,金氏一门一王五侯,朝廷各院府及地方,皆有金家在位当权者。此时树倒猢狲散,金氏在朝为官者一律查抄家产,被杀者凡三十一人,被贬四十七人,流放者七十六人,比起之前的权势可谓天壤之别。其余妻妾儿女及奴仆共数千人,虽看在太后份上免于族诛,然男子用不得任京官及侍卫,女子不得嫁有功名在身者为妻。诏令即下,金氏已永无翻身之日。

龙佑帝见太后悲戚不已,也自垂泪,太后冷冷推开他,道:“你不姓金,你不会明白!是我没用,生了个六亲不认的儿子,灭了金家是我的报应!”她猛一抽气,突然森然对龙佑帝道,“可是皇帝,你的报应也快到了!你杀那么多至亲的人,他们的鬼魂不会放过你!”

“够了!”龙佑帝原已不甚其悲,听到太后开始胡言乱语,不耐地站起身,冷冷地道,“太后,你至亲的人是我,我至亲的人是你,再加上少阳,我们才是一家人,其他人的死活究竟不如我们三个重要!母后是想沉湎往事,还是想重新做回皇太后,请好自斟酌!”

龙佑帝一转身,心中憋屈的发慌,一眼瞥见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茶,压住火气递给太后。

太后并没有接,她呆呆地看着龙佑帝,半天才明白过来似的,突然说道:“一家人?呵,你还记得我们是一家人。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郦逊之娶少阳?他,才可能是你真正的兄长!”太后恶狠狠说完,仿佛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一双眼瞪得像是要吃掉皇帝。

“当”的一声,茶碗落地,龙佑帝茫然失色。他犹如被一剑刺中,鲜血映红了黄袍却犹不自知。

当日母后说郦逊之令她想起个人,那人就是许贵妃,真正的皇子竟是郦逊之!龙佑帝头皮发麻,他已经没有和郦伊杰对质的机会,这个老狐狸正准备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远走高飞。

他启用不了郦逊之,而郦逊之随时可能重返朝廷——凭借隐藏的尊贵身份。

龙佑帝汗如雨下,他清楚地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疾步走出慈恩宫后,龙佑帝派人探询郦逊之的下落,得知他竟在永秀宫,暗道天助我也。他急点两百名禁军围住永秀宫,而后清理出永秀宫外一座冷清的暖阁,指挥刀斧手与弓箭手埋伏妥当。

郦逊之步出宫殿时,浑不知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

“逊之!”龙佑帝安然地于永秀宫外的广场叫住了郦逊之。夕阳欲落,郦逊之回转身来,暗色如花绣在他的衣襟上,龙佑帝仔细看他眉眼,悲哀地找到了相似的证据。

他们都有酷似先帝的坚挺鼻梁,细看去,连眉毛的长短起伏,也是一模一样。

龙佑帝百感交集,在亲缘面前有刹那的迟疑,但当郦逊之谦卑地步近,向他屈膝行礼时,他心中再度竖起高墙。

“起来说话。”龙佑帝扶起他,明白即将说的话,是真正在向郦逊之告别,“你要走了……”

“逊之心有社稷,如有召唤,自当随时为皇上效力。”

龙佑帝辨不出郦逊之说的是真情或是假意,他也懒得分辨,郦伊杰费尽周折保全先帝之子,可以视作对先帝的忠心,却绝不是效忠当今皇帝。龙佑帝想好了,他不会再动郦伊杰,免得在史书留下鸟尽弓藏的评语,辅政王爷必须留下一位,才显出讨伐另外三人的必要,否则就成了屠杀功臣,令天下寒心。

“你要好好照顾你父王,他是我最倚重的大臣,却一心退隐,这是我没福气。如今你也要走了,幸好尚有琬云陪我,不然,我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你们其中一位。”

“皇上对郦氏一门恩宠有加,皇恩浩荡,臣……草民……”

“你又说客套话。什么草民,你即使没那虚衔,也还是国舅爷,还是我最倚重的臣子。”龙佑帝立即打断他,“来,随我到暖阁去,我有话和你说。”不由分说,携了郦逊之往那间暖阁走去。

郦逊之见皇帝郑重其事,想是有事吩咐,又恐皇帝仍惦着江留醉,不由反复思量,要如何应对方能消除皇帝心中的不安之意。

暖阁有股常年无人的尘封气味。龙佑帝记得有一年下大雪,他来寻郦琬云,无奈积雪过膝,他便摆驾在这暖阁小坐。郦琬云得知他来了永秀宫,不顾大雪纷飞,特意在怀里揣了手炉,横越两尺高的积雪来接他。

那时,不过三十丈的地儿,她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两脚差点冻伤。

龙佑帝想,将来她知他杀了郦逊之,会不会恨他?郦逊之并不是她的亲弟弟,却是他的亲兄弟。龙佑帝苦笑,这真是世事颠倒。如果,没有那个曾经满布京城的皇子谣言,如果,郦逊之不是被一位王爷收留,他会乐意在暗中认下这个兄弟,这个一直在帮助他的良臣。

可郦逊之拥有的实力太危险,若再与人联手,随时能倾覆朝廷,他不能用江山社稷冒险。

郦逊之燃起一对熏笼,温暖的气息很快笼罩两人,君臣相对而坐,各自捧了一杯茶沉默。天色渐暗,郦逊之又将面前的几只蜡烛点燃,看了火光晃眼,心头微微安定下来。不知怎地,他有无可名状的不安,尽管朝堂上诸事已定,他可随父王归隐,但皇帝的特意召见,令他勾起许多心事。

“三王之乱后,你我未及倾谈,转眼你就要走了。”龙佑帝慨然叹道,望了茶水涟漪,不胜惋惜的语气。

“是逊之的不是,只因忙于家事,故而……”

龙佑帝用杯盖拂去茶末,打断他的话,“你为官日子虽短,但极有主见,如今你挂冠而去,可有什么要嘱托我的?”

郦逊之心想皇帝真是器量宽宏,略想了想道:“逊之不才,皇上若是以此询问臣父,必有经国之论。逊之一介武夫,只能就事论事,如有疏漏,万请皇上原谅则个。”

龙佑帝笑道:“你就是这个脾气,先想好退路再说。这不是殿试,我也不是考你,但说无妨。”

“是。京畿一带经此一乱,伤了元气,诸事废弛。好在皇上英明决断,金氏、燕氏、左氏三乱能在短短数十日一并扫除,实是社稷之福。只是此三乱又各有分别,不可一概而论。金氏是宠极生骄,作威多年,其党羽遍布朝野地方,此番翦除,可想而知是举国同庆。燕氏则不同,燕陆离素有贤明,又借失银案一事起事,坊间有被逼反之说……”说到这里,郦逊之一顿,留意龙佑帝的神色。

龙佑帝淡淡地道:“你直说便是,这些言语我不是没听说过,信口雌黄而已,你再说下去。”

“燕陆离如今身死,燕家旧部悔罪归诚,然民间议论虽然无稽,听之任之亦生流弊。理应再出诏书,声明其所有罪状,并宽宥其亲族,以彰朝廷仁爱之德。”

“你说得是,燕陆离死后,尚未像样地写过诏书,投诚有功的将士也未犒赏,甚至你郦家将士中的有功之臣,也未及论功叙录。这是我的疏忽,明日便差人去封赏,以安众心。”龙佑帝抚着座下的锦垫,说得诚恳,他的指尖在金线上摩挲,每根丝线都是一个羁绊。他注目郦逊之,目光却无法多做停留,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

想到郦逊之就要死在他手下,龙佑帝忽然很是伤感。

“左勤最为棘手,此人生性狡诈,若逃至川蜀终是心腹大患。左氏犯上作乱之种种,必须公布于世,使其为举国之贼,断其左右臂膀。”郦逊之顿了顿道,眉间浮起一丝温柔,“既然楚家有心相助皇上平乱,分化苗疆老怪的势力非楚家不可。只要没了苗人庇护,左氏经营川蜀将大费周章,便于朝廷早日收复失地。”

“看来,楚家我暂时动不得。”皇帝点头。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龙佑帝微笑,知他不会乱来,“我都答应。”

“臣谢皇上隆恩。楚家在中原举足轻重,不但太原一地,半城都是楚家舍客,各处田地屋舍不计其数,且把持全国茶叶、玉器、马匹等多种交易。此番左氏谋反,楚家在之前业已帮臣搜集证据,不愿附逆,然毕竟与左氏交情匪浅,不能尽辞其咎。请皇上念在楚少少投诚之意,此后不再追究楚家,免于处罚。”

龙佑帝似笑非笑:“楚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许配女儿么?他楚家就是女儿养得极多,哼哼。”郦逊之脸上一阵青白,掩饰地道:“皇上,虽说若处置楚家,可得举国财富,但其后只怕牵连甚广,得不偿失。如今朝局初稳,易抚恤为上。”

“你放心,我会善待楚家。你说得对,牵连太大,的确动不得。”龙佑帝徐徐说道,“楚家与各界势力纠葛甚多,不能不小心应对,我会好好想想。”

两人说到此处,郦逊之直觉已太过僭越,不禁低下头行礼道:“皇上,臣没有什么可再说的。朝中百废待兴,不久必有一番新气象,臣在江南北望,期待早日目睹盛世气象。”

“好!逊之,你等着看,我会好好收拾河山。不出半年,就平了川蜀,让左勤那老小子知道我的厉害!”龙佑帝一口饮尽杯中茶水,仿佛喝的是烈酒,气势吞云。

郦逊之想,左氏未除,皇帝却应允郦伊杰辞官,可见对郦家仍是忌惮。好在朝廷兵强马壮,左氏仓促起事,不能成气候。如此,便由得皇帝自主操持朝政,想来有顾亭运辅佐,有归属了朝廷的郦家、燕家两支大军改编出征,川蜀最终会回到龙佑帝的手中。

“臣恭祝皇上马到功成。”

皇帝站起身,一脸诚挚地望定郦逊之。郦逊之急忙起身,被皇帝伸出两臂抱住,用力地拍了拍,“此去江南,好好照顾你父王,在我心中,他永远是不可撼动的顾命大臣。”

“臣必会好好赡养臣父。”对皇帝的真情流露,郦逊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只觉晕眩。

龙佑帝摸了摸手腕,里面藏有天宫为他特制的机括,只需轻轻一按,削铁如泥的匕首会自手背上悄无声息地滑出。这是出席在皇城外的朝廷盛典时防身用的,一直以来,他只是拿它当玩具耍,没想到会用在今日。

“逊之,你是我的好兄弟。”皇帝痛心地说道。

郦逊之心中升起一丝奇怪的感觉,继而变成了恐惧,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恐惧,小腹忽然一凉,一阵尖锐的刺痛蓦地在体内炸开。他立即屏息运功,一阵柔和力量托住了刺进身体的异物,然而心头的震撼令他疏于自保,只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上,你……”郦逊之伸手一摸,骇然看到满手鲜血,不敢相信。他竟在毫无提防下被皇帝偷袭,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那瞬间他忽然混乱起来,之前两人间的种种对白像一个巨大的嘲讽,在讥笑他的信以为真。他更惧怕的是此后皇帝会对父亲下手,甚至是姐姐,那些赞扬与称颂顿如阳光下的冰雪,烟消云散。

“莫要怪我,大哥。”龙佑帝轻轻在他耳边低语,把匕首往里送了几分,而后狠狠往下一拉。郦逊之脑中轰鸣一声,只觉痛彻心肺,周身撕裂开来,他下意识运功抵住匕首,正好皇帝松开了手。

他无法思索,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紧龙佑帝,仿佛雕塑。这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若此刻集最后气力一击,他有九成把握可以杀了皇帝,可是,他不想为了一己之仇仓促动手。他想知道龙佑帝为什么要杀他。

可是,他开不了口。

伤口太深,他不得不用尽残存的内力调息,疼痛让他面目扭曲,悲伤难以自抑,眼泪混了汗水流下来。郦逊之抬起头恨恨地凝看,像要把皇帝的样子记清楚,吓得龙佑帝惶恐倒退。

郦逊之的喉咙含混地响了一声,他自嘲地想,到终了,他还是一个忠臣。

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倒在血泊里,汩汩的鲜血不断流出,下身的锦衣变成了深红。血色迅速扩大,地面像一个红色深潭,皇帝再度惊惧地闪开两步,看见他眼里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

等了片刻,郦逊之一张脸犹如尸布,整个人停止挣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是酬神的祭品。龙佑帝吹熄了蜡烛,任由熏笼里的炭火烧着,怔怔地站了不动。昏暗的夜色中,郦逊之渐渐没了气息,慢慢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来世,咱们再做好兄弟。”皇帝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缓缓走出暖阁。仿佛一脚踏出了生死门,他不敢回望,闭目站了一站,像是要洗去身上残留的血腥。

冬日的寒风吹拂在身,龙佑帝打了个寒噤,回首合上暖阁的门,嘱咐侍卫:“立即封门,没我的旨意,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间暖阁。”侍卫领命,即取了木条钉住门口。龙佑帝回首一看,尘封的大门令他稍稍心安,随即木然地道:“摆驾永秀宫。”

他不能让永秀宫的人察觉这里的动静,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侍卫走漏风声。等过几日,寻个缘由一把火烧了这间暖阁,再处置掉这几个侍卫,就不会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若有人进宫寻郦世子,就说他早已出宫去了。”

侍卫噤若寒蝉,一一应了,暖阁外留了五人看守。此处路径深远,鲜有人来,掩在重重林木之中。龙佑帝仔细想过一遍,自觉万无一失,便提步往永秀宫走去。

他的心跳如旋舞,匆忙的脚步亦不能阻止它呼之欲出。嘭嘭,嘭嘭。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竟是他的兄弟。龙佑帝睁大眼看着前方,血光充斥双眼,他揉揉眼睛,手在发抖,指尖仍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几乎是逃命般冲进了永秀宫,在郦琬云低头请安的刹那,扶起了她。

“琬云……我……很想你。”龙佑帝哽咽着吐出这句话,紧紧搂住她,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宫女们立即退得干干净净,郦琬云轻拍他的背,细语安慰。

离他们五十丈外的暖阁中,熏笼依然飘香。

郦逊之昏昏沉沉之间,一生的际遇走马灯似的飘过。短短一瞬,他看尽此生,花谢花开,不可追溯的哀伤与美好。他平淡且匆匆地走过了,即将奔赴未知之地,心下茫然一片。

四周弥散的香气渐渐远去,他心知命不久矣,可恨屈死在这深宫,一生竟如此可笑地结束。郦逊之一点不觉得寒冷,陷身在浓稠的黑暗中,他仿佛被云朵托起,漂浮在空中。他想追随那远去的香气,意念一动,耳边似乎听到了歌吟。

“风涛浮沉莫测,几人回首生还。解剑独行残月,想君把酒依然。”

有个低沉的声音一直在遥远处唱呀唱呀,几许悲愤,几许释然,几许怅惘。郦逊之记起来,那是小时候在深泉岛上,弥勒来拜访梅湘灵和小佛祖,曾在篝火前孤单地哼唱。那回连小佛祖都喝醉了,几个大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一处,当时他只觉惊奇。

为什么会莫名地记起这首歌?灰袍的男子,万字的纹样,随时会拈花而笑的神情,挥之不去的厌倦。郦逊之的眼睛酸酸的,想看清面前这人,是的,弥勒仿佛就在他眼前,伸手可以触摸。红红紫紫的小花在脚边盛开,月夜青蓝的光芒下,那个身影似乎衍变成他的模样。

他依稀记起来,弥勒从前也是一位皇子。郦逊之在心底苦笑,成为落寞如弃世的游子,就是皇子的归宿?

天地之大,并没有他们的家。

花香比先前更浓了,郦逊之想抓住周遭的温暖,这薰暖令他忘记了疼痛。眼前一点点亮起来,满城轻碧,枝头上嫩香金蕊,绽放娇颜。他如同到了桃源,放马看花,闲闲地走了一路,竟未见到一个人。

花香诱着他不停地往前走,往韶光明媚的前方走,没有尽头。他好奇走到最后会是什么地方。

歌吟声越来越轻了。郦逊之回首,弥勒落到了他的后方,雾气环绕在远处,看不清弥勒的身影。他张口叫了一声,却意外地听不见声音,再往前走,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重量。只有永恒的光芒笼罩在前方,一种身不由己的吸引。

可是,他不想离去。

他冲天的志向被打落尘埃,他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但是他不甘心。他想看尽这天下河山,想在死之前凭一己之力,做些问心无愧、有用于世的大事。他不想匆匆去了,在世间了无痕迹。

他不能免俗地,想要这天下,这江湖,都记得曾经有过一个他。

被这一点俗念牵挂着,他像悠悠荡荡的风筝,找到了一条隐约的线,那是来路的方向。

然后,郦逊之的脚步慢下来,一下子被拉回到黑暗中。他有几分眩晕,身上犹如盖了重重的毡毯,压得他喘不过气。疼痛再度降临,刚才种种恍若一梦,他清醒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呼唤。

“郦逊之,你还活着吗?”

对方刻意压低了声线,他辨出那是少阳公主,声音里绝无恶意,甚至万分焦急与怜悯。郦逊之的手指微微一动。少阳公主见状,立即踏过血污,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查看。

“你伤得很重。”她轻声低语,颤抖着在他身上寻找穴道,无奈郦逊之满身是血,她分不清哪里是伤口、哪里可以取穴。

郦逊之勉力撑开一线眼帘,重回世间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却又无比欣喜。他眯起眼适应了片刻,方虚弱地说道:“下脘、太乙、神阙、天枢。”说完这八字,仿佛力竭,再也没有声息。

少阳公主依言,红了脸撕开他的衣襟,取出金针刺去。她一动,他凝住的几处小伤口再度流血,少阳公主忍住心痛,徐徐刺入穴位中。

她摸到穴位便有了主张,又点了附近几处穴道,怎奈伤口太大,依旧血流不止。郦逊之脸色苍白,无力地一指熏笼:“取香灰来。”

少阳公主嗅了嗅香气,大喜道:“是紫藤香,有救了!”紫藤香乃是降真香中最优者,止血定痛。少阳公主心想烟灰不若香料好,立即从熏笼里挑出一块紫藤香料,运功掰下几个细块,小心地将粉末洒在郦逊之伤口上。

她自小惹事惯了,随身携带了不少灵药,当下又摸出两粒八珍大补丸塞在他口中,把他吃力地抱上软榻,寻了些铺盖为他盖上,又把熏笼拿近了。

“这里缺医少药的,没法帮你包扎,我去永秀宫偷点东西来,很快就回,你等着。”少阳公主附耳说道。

郦逊之眼前一暗,又堕入无尽虚空,百般说服自己只须等她回来,心下茫然无依。少阳公主察觉到他的无助,立即说道:“你安心等我,不要怕,我一眨眼的工夫就回来。”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少阳公主点头,小声地道:“皇上今夜在永秀宫,明日等他走了,我再去寻淑妃娘娘帮忙。”

“不,不要惊动淑妃!”郦逊之强自想撑起上身,少阳公主连忙扶起他,让他半倚在她身上借力。“她帮不了我,只是徒增烦恼。如果可能,请去天宫寻那位……谢盈紫姑娘,她或有办法让我出宫。”

少阳公主眼睛一亮,谢盈紫功夫惊人,皇帝对她又千依百顺,与她联手不愁没法子。

“好,她平素吃斋念佛,应该会帮忙。若她不肯,我绑也把她绑来。”

郦逊之心中感激,却无力道谢,勉强一笑:“从前是我……对不起你。”

少阳公主难过地道:“你伤成这样,还顾念我做什么?过去是我不懂事。你等我一阵,我快去快回。”郦逊之吃力地应了一声,少阳公主顺手点了他几处穴道,让他安静地睡去。

她之前揭开屋顶的瓦片进屋,留有一个可容身而过的大洞,此时原路返回,偷偷溜出暖阁。

一离开郦逊之,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太后和龙佑帝的对话,她全偷听在耳中,当时又惊又怒,一心想再去寻郦逊之的麻烦。跟了皇帝走到暖阁,看到埋伏的刀斧手与弓箭手,她隐约猜到皇帝的意图,不由惊惧地无法动弹。直到龙佑帝转去永秀宫,她大了胆子想来看郦逊之的死活。

那时她意识到,这是她的亲哥哥,她不想看他这般死去。

郦逊之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他的高傲曾令她难堪,但此刻所有的积怨都微不足道。如果他就这样默默走了,被她的另一个哥哥杀死,她会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所谓亲情,没有什么值得深信。

她不想理会宫廷的规则,历朝历代,生于皇家意味牺牲与杀戮,她只知流着父皇血脉的他们理应是一家人。这江山这天下都是他们的,为什么容不下一个兄弟?何况这个人是郦逊之,于最危难的时候救过皇帝的人。

少阳公主自觉,她是在为龙佑帝赎罪,如果皇帝欠了郦逊之,由她来还最合适不过。

夜色如浓墨,泼洒在殿阁中。她隐蔽身形,掠向永秀宫宫女们的居处,那里戒备不严,偷些包扎伤口的用具应该不难。她一边摸索,一边仍是不断想着冥冥中的天意弄人。

她出神地翻弄箱柜,身后有人偷偷走近。

“是谁?”质问的宫女好像有些惊慌,但看见她服饰的颜色后,终没有大声叫嚷出来。

少阳公主蹦起来,气势汹汹地骂道:“连我也不认得了?”她在宫中出了名的骄横,那宫女慌忙跪倒,不敢抬头,忙不迭地道歉赔礼。少阳公主趁机取了要拿的物事,又道:“我要和皇帝哥哥捉迷藏,你若多嘴,说出我在哪里,下回来我就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那宫女磕头如捣蒜,少阳公主嘻嘻一笑,故作得意地走出屋去。她步出屋后,神情立即严肃,忧心忡忡赶回天宫之外。

少阳公主径直闯去谢盈紫的居处。谢盈紫安置得早,此时已在静心打坐,被她强闯进屋,屏退闲人,寻了静处悄然私语。

她不敢提及郦逊之的身世,只说皇帝要杀他。谢盈紫安静听完,少阳公主难得依依哀求,拉了她的手道:“小师叔,你向来慈悲心肠,这回一定要救他。”

谢盈紫点头,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她:“还等什么,救人如救火。”少阳公主满是惊喜,又道:“这事需得瞒着我师父,她若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公主,你捅了什么娄子,不想让我知道?”天宫主谢红剑施施然走来,她的笑容甚是惬意,少阳公主脸色惨白。

谢盈紫迎上前去,淡淡地道:“也没大事,公主砸坏了我的一块汉玉,拿她自己的一块赔了我。姐姐你不必责罚,她已说了不少讨饶的话,这事就过去了吧。都是身外的东西,念念在心了,对我的修行无益。”说罢,从梳妆盒里取了一块玉递上。

谢红剑听到谢盈紫说到“修行”,不觉蹙眉,见谢盈紫对少阳公主神色间颇为亲善,心中一动。她知道少阳公主最爱嬉戏热闹,如能勾起谢盈紫对俗世的眷恋,未尝不是好事,遂道:“少阳,你太顽皮,事虽不大,但我须罚你。别慌,我只让盈紫管你十天,这十天你要好好讨她欢心,不许到处惹是生非。”

少阳公主欢喜地道:“好呀,我听师父的。小师叔人长得美,脾气也好,和她在一起,我最开心了。”谢盈紫明白姐姐之意,微微一笑,并未作声。

谢红剑瞥了妹子一眼,故意说道:“哼,你是说,师父长得不美,脾气不好,是么?”少阳公主苦了脸,望向谢盈紫道:“小师叔救我……师父她又教训我啦!”

谢盈紫道:“姐姐来寻我,莫非有事?”

“无事,只来看看你。”谢红剑见了妹子,心下忽然很安心。她这几日受心魔煎熬,对杀死燕陆离一事始终不能释然,唯有在谢盈紫面前,她完全卸去心事,可以无忧无虑地体味世间冷暖。

她很想在妹子身边多待片刻,但看到少阳公主和谢盈紫言笑晏晏的模样,决意趁热打铁,让她们多聚一阵。

“辰光还早,少阳,你陪盈紫再聊聊天,我回去了。”

谢红剑走出几步,谢盈紫在她身后道:“姐姐,我会好好照顾少阳。”谢红剑唇角露笑,满意离去。谢盈紫望着她的背影,察觉到她微妙的心疼,不由叹息。

见师父去了,少阳公主整个松懈下来,方觉汗流浃背。谢盈紫想了想,收拾几件药物收在身上,肃然道:“走吧,再不走,他要不行了。”

两人出了天宫,避开巡逻的守卫,一路往永秀宫走去。少阳公主压低了声音,边走边与谢盈紫商量,只想尽快送郦逊之出宫,交到郦伊杰手上。时已入夜,宫门紧闭,两个人寻思良久,苦想该如何搬运郦逊之。

“我出宫不碍事,只怕妨碍他的安危,会有侍卫尾随。”谢盈紫轻描淡写地道。

夜间出宫,宫门处须领特旨方可放行,少阳公主和谢盈紫皆不在此列。一个自幼受太后和皇帝宠爱,视宫规如无物,连龙椅坐了也无碍;一个是皇帝心上最惦念的人,曾密令所有侍卫不许违逆于谢盈紫,却须及时汇报她的行踪。谢盈紫天性冲淡,随遇而安,自上次返回皇宫后,对监视她的人始终视若无睹,平时出宫后一如平常人走路,极少运用轻功。

少阳公主苦笑:“他伤势这么重,若能悄悄养在宫里,自是大善。只是风险极大,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皇帝哥哥必不干休。”届时牵连在内的侍卫宫女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使以她们二人在皇帝心头的分量,也难保郦逊之的命。

谢盈紫淡淡地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带他出宫,若侍卫要跟随我,我们再分开,岂不是反而护他周全?”她侧过头想了想,“不知能把他藏在哪里带出去?”

她全无机心,其中门道自不如少阳公主摸得清。公主略想了下,便道:“我有顶轿子,下面有暗格,地方是憋屈了点,怕他伤势不济挺不住。”她想多了又皱眉,“轿子醒目,也不能抬去永秀宫,这可怎么办好?”

“何不寻淑妃娘娘帮忙?”

“郦逊之不想惊动他姐姐。”少阳公主难过地说道,她尊敬淑妃,既不想郦琬云知道后痛恨皇帝,更不想多一个人为郦逊之伤心。

谢盈紫注目永秀宫方向,淡定地道:“他受此重伤,竟还能想到他姐姐。可叹淑妃娘娘曾预料到有今日,只没想过来得这么快。”她宁可吃斋念佛,也不想深涉宫闱,因为她和淑妃都明白权力吃人,“郦逊之若是早早抽身,就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少阳公主暗想谢盈紫未必知道所有来龙去脉,不欲纠缠这个话题,道:“见了他我们再商量,最不济,把他藏去我宫里,养好伤再出宫。”

少阳公主折回所住的绮霞宫,挑了四个大胆伶俐的宫女,皆是见怪不怪言听计从的,抬了一顶翠盖珠缨的暖轿出去,接了谢盈紫同坐。轿内甚是宽敞,少阳公主指了指座下,谢盈紫会意点头。

轿子趋近暖阁便寻了秘处停下。两人悄然掩近查看,守卫不知为何增多了一倍,连屋顶也难以靠近。谢盈紫蹙眉道:“我去引开他们,你先进屋,我自有办法。”说完身形一飘,恍若一缕魂魄幽幽荡去。她的轻功甚是高妙,少阳公主自知众侍卫绝非敌手,躲在一边伺机行事。

黑暗中有疑似鬼魅的身影出现,果然有七、八人持刀移步追赶,少阳公主趁机飘上屋顶,从先前留下的空隙中钻入。

郦逊之像是死去多时,无声息地躺着。

“我回来了。”少阳公主悄声说完,想起点了郦逊之的穴道,不由好笑。慢慢地她又悲哀起来,在他身边哀哀坐倒,凝视他清俊的容颜。

她伸手碰触他的额,冰凉如雪,随时会化去似的。从今以后,他也是她至亲的人,她无法拥有的人,竟以不可割断的血脉萦系,和她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少阳公主停止胡思乱想,开始为他清理伤口,仔细包扎。他会痛,莫若还是昏睡的好,她这样想着,没有立即解开穴道。等伤口收拾得差不多了,身边的火光慢慢黯淡下去,熏笼的炭尽了,夜也渐深了。

少阳公主不敢加炭,怕外面守卫察觉屋内变化,但郦逊之的伤势绝挨不过漫漫长夜,必须即刻转移地方。她解开他的穴道,推拿几下,郦逊之苏醒过来,神色极其疲倦。

少阳公主借助残余微光看他,小声道:“谢师叔也来了。”说话间,谢盈紫从头顶翩然落下,恍如仙子凌波,不沾点尘。

郦逊之眨眼示意,谢盈紫肃然走到他身边探脉。少阳公主紧张地凝视,听她说道:“挺过今晚,伤势虽重,性命应无大碍。”终于松了口气,无声落下两行泪。

谢盈紫又轻声地道:“门既被封,侍卫不敢入内,我们纵有声响也无妨。早早离开此地,才能思量长久之计。世子以为如何?”郦逊之勉强移动了一下,谢盈紫道:“如此,得罪了。”两手搀住郦逊之,微一用力,将他扶起来,背负在身上。

郦逊之丝毫动弹不得,任由两人摆布,少阳公主又落下泪来,飞快擦去,不敢流露悲伤的心情。

谢盈紫虽负了一人,身形依旧轻盈,飘然登上屋顶,避开守卫视线,向藏轿子的地方奔去。少阳公主跟在她身后,心下忧惧,不时望向永秀宫,生恐她的皇帝哥哥带了人出现。

等在暗格内放下郦逊之,少阳公主看他紧紧蜷成一团,担忧马车碰撞触及伤势。谢盈紫道:“事有轻重缓急,速速出宫便好。”少阳公主暗恨当初没把暗格做得更舒适,兀自懊悔不已。

她胆战心惊坐在轿中,命宫女起轿。此时加多一人的重量,四名宫女抬得颇为吃力,步伐慢了许多。少阳公主掀开轿帘,嘱咐道:“今夜你们辛苦,明日我每人赏一只描金匣儿,首饰任你们挑,放满为止。”这几个宫女们平素也练过拳脚,听了很是欢喜,蓦地生出一股力气,绣鞋踏步如飞。

行不多时,谢盈紫忽道:“他身上降真与血污的气息太重。”少阳公主猛地警醒,从轿内寻出一只香盒,取了合香熏着。

郁金色的香丸在青绿的瓷炉里焚出漫漫香气,少阳公主只觉眼前氤氲一片,绷紧了的心弦就此一松,斜斜地倚了绣垫闭上双目。谢盈紫轻诵佛经,神情庄严。

一路出了众妃子所住的宫城,眼看要走入皇城,到了凝春门附近。暖轿忽然慢下,少阳公主探头问:“又走不动了?”抬眼看到对面就是皇帝的銮驾,大吃一惊,急欲跳下轿去阻拦。

谢盈紫一把拉住她,淡定地道:“不急,急了倒不像你。”少阳公主一想也是,强颜欢笑,将帘子揭开一角,对了外面笑道:“皇帝哥哥,这么夜了,你不留在宫里,要去哪里?”

龙佑帝对了郦琬云大半时辰,心内愧疚,无心缠绵,终于寻了借口逃出永秀宫,欲往思齐阁批阅奏折,理清诸多烦恼杂绪。他远远瞧见少阳公主的轿子,动念想来看看妹子,赶到跟前,依稀瞥见里面还坐了一人,便道:“你又在和谁玩耍?”

谢盈紫露出真容,月色下依然清丽不可方物,龙佑帝呆得一呆,听她曼声说道:“姐姐让我陪公主十日,公主突生妙想,想去夜市上走走。”少阳公主抢了说道:“皇帝哥哥,你要不要乔装同去?”

龙佑帝闻言苦笑,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刻,他岂能微服私行?见谢盈紫跟在妹子身边,一叙亲情的念头淡了,也无意流连佳人身侧,深深地叹了口气。

换作从前,每当心浮气躁,有谢盈紫陪伴便能心境祥和。

他想他真是变了,温柔乡不再能轻易抚慰他骚动的心,望了谢盈紫雪玉般的容颜,他害怕自己如一览无余的浅溪,被她看个透彻。倒不如远远观望,让她做一株不被打扰的幽兰,以为天地永远纯净。

他不愿让她看出他龙袍下的卑微与残忍。如果她洞悉了他的所为,会如何看他?龙佑帝不敢多想。

皇帝伫立不动,少阳公主一身冷汗,怕夜长梦多,遂道:“皇帝哥哥,你要去就快快更衣,否则去得晚了,好玩的铺子散了场,有什么可瞧?”龙佑帝道:“朕不去了。晚上风寒,带两件氅子再走。”特意低低地对谢盈紫道,“少阳爱闹,要累你修行。”谢盈紫道:“难得散心也是好的。”龙佑帝颔首,叮嘱道:“我叫些侍卫跟紧你们。”

少阳公主心一拎,苦思到时要如何甩开侍卫,把郦逊之送到康和王府,不觉大为头疼。

谢盈紫谢过,浅笑道:“皇上信不过天宫的功夫?”龙佑帝叹息,她无须他保护,或许一直以来的倾慕与呵护,对她只是负担。他一阵心灰,抑郁地说道:“说的也是,少阳不给人添乱,就谢天谢地。”当下再不提其他,朝两人摇了摇手,往皇城去了。

少阳公主怔怔地凝望皇帝的背影,她有点明白哥哥心中的矛盾,又有点后怕。谢盈紫喊了一声,四名宫女匆匆起轿,一路吃力飞奔,顺利地出了皇宫。

一出宫门,少阳公主偷偷拉开帘幕,朝外看着。谢盈紫指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奇道:“那是不是郦家的徽记?”少阳公主聚目看去,那人衣上仿佛有花纹,看不真切,便叫宫女停轿赶去瞧瞧。

宫女回来时,跟来一个小厮,向少阳公主跪拜行礼。她看见他衣上花纹,确信是郦家的无疑,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小厮道:“小人郦云,我家世子入宫多时,没见出来。适才我寻人打听,里面的人说世子早已出宫,但去各门一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小人寻思再多等些时候。”

少阳公主心中暗喜,故意板了脸道:“他们说得不错,你家世子早就出宫去了。正好,我想往你家去见王爷,你在前面带路,不得耽搁。”郦云没奈何,连忙应了,小步碎跑在前。

暖轿快到王府时,谢盈紫下了轿,缀在后面跟了半里,确信没有侍卫跟踪。少阳公主执意要暖轿长驱直入,郦云只得听从,大门尽开,让公主一行进了府内。

少阳公主遣开宫女,把郦云叫近,低低地道:“你家世子就在我轿内,他身受重伤,快去请王爷来。”郦云大惊,身子打颤,结巴道:“我……世、世子……他,他好不好?”少阳公主瞪了他道:“你耽搁多一分,他就多一分危险。”郦云撒腿就跑。

郦伊杰领了江留醉、花非花转眼即到。少阳公主不敢多说事情始末,含混地说道:“我在宫中无意看到世子受伤,请王爷好生照料。”郦伊杰惊惧不已,也未多问,朝少阳公主与谢盈紫两人称谢不迭。江留醉急忙抱起郦逊之,直入房中,花非花立即检查伤势。

少阳公主和谢盈紫不能久留,简单交代几句后只得告别。临行,少阳公主看见郦逊之微弱呼吸的样子,似乎随时就会撒手远去,不免深感凄凉。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外边,灰蓝的天空下,没有一颗星辰。

这一去,不知再相见又是何时?少阳公主黯然回首,无言伤感。谢盈紫拉了她的衣袖,淡淡地道:“不宜多留。”少阳公主忍住欲坠的清泪,携了谢盈紫离去。

郦伊杰守在床前,隐约猜出了前因后果,焦急难安。远行的行李都已打点齐全,随时可以上路,他踌躇了片刻,吩咐家将收拾行装,明日清早出城。

江留醉疑心郦逊之出事与自己的身世有关,与郦伊杰猜测缘由。郦伊杰叹道:“想是鸟尽弓藏,速走为上。你与花家小姐领了家将先回江南,我带逊之出城找个安静地方养病,待他身体康复再来寻你们。”

“逊之有事,我岂能抛下你们?况且有非花在,他的伤势总容易调理。不如父亲带了家将先行回乡,我与非花留下照料他,我们武功不弱,如有异动,也便于见机行事,请父亲安心。”江留醉神情恳切地说道。他能为郦逊之做的只有这些,郦伊杰想了想,虽然放心不下,却只有如此。

“京城里我有几处秘密府第,并非郦家名下产业,官府应查不到。一旦出城宽松,逊之伤势恢复,你需速带他南下会合。”郦伊杰殷殷嘱咐,说了几处地名,交上钥匙。“我留下郦海、郦坤为你打点,他们面孔生,不会引人注目。郦云、郦风就随我先回乡去。”

次日一大早,郦家阖府悄然离京,并未受阻。郦伊杰为女儿留了一封信,他知道皇帝势必会派人搜查府第,这封信也会流入龙佑帝手中。信中只有一个老父对女儿的关怀与遗憾,皇帝看不出疑点,当会交给郦琬云。

他辜负的人太多,却不能保护任何一个亲人。思及于此,郦伊杰觉得自己纵有高官厚禄,却是百无一用。

郦伊杰一行出京后,江留醉与花非花将郦逊之转移到城东的一处隐宅。宅内密封了足够的银两可供开销,花非花将三人面貌略微改变,除了郦海和郦坤外,雇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花非花每回亲去买药煎药,江留醉则每日为郦逊之换药清洗,在两人精心照料下,郦逊之慢慢恢复了几分气力。

安然无事地过了半余月。

一日,花非花走去宅外买药,巷子尽头的茶水铺坐了两个人,似笑非笑地在聊天。她悚然一惊,那是穿了寻常服饰的红衣与小童,洗尽了杀气。此时黑白两道都在通缉两人,他们竟以真面目出现,不知是否将目标对准了郦逊之。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暗自戒备。红衣忽在她背后说道:“故人回灵山了么?”他说的是失魂,言语间仿佛知己,全无敌意。

花非花停步,情知易容无用,索性叫了茶,坐在两人身边。

“不错。再过几日,我也会回去,你们有何打算?”

红衣悠悠微笑,向他们的宅院瞥了一眼,看透一切似的说道:“将来有缘,等那人伤势好了,我会和他痛快一战。”

“我会转告。”花非花暗想,郦逊之就算伤势好了,武功只怕大打折扣,根本不是红衣的对手。对方能寻到郦逊之的踪迹,皇帝也能,看来此地不能再住下去了。

小童皱了皱眉,很是不以为然,拨弄手上一只面人儿,指尖刹那便分生死。面人儿忽而没了手臂,忽而又多出一个脑袋,他烦躁地捏来捏去,目光骤然一冷。

插了面人儿的竹签飞射而出,街边一棵大树上,坠下一个人来,掩面惨叫。不远处却有另一个少年,长身而立,皱眉看着这一幕。

花非花只觉那人面熟,心中微微想了下,却记不起是谁。红衣一拉小童,儒雅地朝花非花拱手,道:“想杀我们的人太多,不给你添麻烦,我们先走一步。”身形陡然一飘,瞬间已在丈外。

那少年登即飞身跟上,竟似与两人本就熟识。花非花目送三人远去,见后面无人跟踪,不觉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传闻有人悬赏六万两黄金要取失魂等六大杀手的性命,这六人的手段纵是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于是天下各地好手组成“江湖盟”合力围剿。花非花初听此事,只当是无稽笑谈,如今瞧这情形,不由信了八成。

她不敢久留,丢下茶钱,匆匆回了宅院。在伸手打开大门的刹那,突然整个人如被雷电击中,一只手怔怔地停在半空。

与红衣、小童同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燕飞竹。

花非花心中流过万千念头。

她护送楚少少一路回家时,弄清了当时四大杀手联手来京,绑架燕飞竹一事的始末,按说雇主确是左勤。可如今燕飞竹又和红衣走到一处,难道燕陆离与这些杀手也有说不清楚的关联?又或是红衣绑架燕飞竹以后,两人一见如故,燕飞竹身为叛臣之女,借红衣之力庇护自身?

花非花深吸了口气,燕陆离如今身死,那失银依旧没有下落,不知最后会便宜了谁。既然知道了燕飞竹的消息,以后留个心眼,或有用处也未可知。

她默默走进院子中,将所有事情与江留醉稍一合计。江留醉听了燕飞竹之事,皱眉道:“此事牵连太大,逊之尚未痊愈,不如……”花非花点头道:“我也想暂时瞒他。”两人默契点头,当下收拾行李、备足药物,方去寻郦逊之。

花非花只说遇人窥视宅院,恐有不测,现下郦逊之伤势大好,可以早早出城,路上慢慢养伤。郦逊之听到终于可与郦伊杰会合,心下一定,和两人仔细谈了行程。当夜,三人悄然重返康和王府,郦海、郦坤仍留旧处照应,一切如常,惑人视线。

郦伊杰归隐江南后,王府依然有杂役打扫庭院。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在郦逊之的指引下,由密道偷入王府,再穿庭掠院,寻到另一处极其隐蔽的机关。

狡兔三窟。康和王府的地底,有直通城外的地道,四大王府都有这保命的机关,除了家主和断魂外,再无人知道。

郦逊之一身疲倦地站在地道入口,花非花点燃火把走在前面,江留醉想搀扶他前行,被他婉言谢绝。想到建造这逃生地道的初衷,郦逊之不由苦笑,什么君臣什么忠奸,到头来各自为营,一腔抱负终成笑话。

他勉强扶了墙慢慢地走,回忆起几个月前,初入京城时的惊天志向,如今都随烟云消散。被牵动的伤口不时作痛,插在他心头的利刀,始终没有拔出。

郦逊之清晰记得那残忍的一幕,记得皇帝抑郁的面容与对白,迟迟陷落于迷梦中不愿醒来。江留醉的身世谜团洗清了,换成他被钉死在皇家的墓碑上,永远无法认祖归宗,甚至必须埋名隐姓地活下去。

他不要这样的结局。

郦逊之静默地走在地道中。龙佑帝割断了他们之间的恩义,却割不断血脉的萦系。他不想就这样归隐田园,老死在尘间,或者成为朝廷秘密通缉的要犯,终生逃亡不得安宁。这不是他想要的归宿,也不是他自小奔波半生应该换得的命运。

面对前方无尽的黑暗,郦逊之许下誓言。

他会以新的身份重回京城,自由地徜徉在庙堂与江湖之上,那时,轮不到龙佑帝主宰他的生死,即使尊贵如皇帝,也不敢轻易抹杀他的存在。

终究有一天,那个无情的兄弟,会纡尊降贵地请他回家。

他心中血气大盛,被自身愤怒的念头激得一个踉跄,冲出两步,幸好江留醉就在身侧,一手用力扶稳了他。郦逊之触到江留醉的双眸,熟悉的笑意与温柔,令他心下一暖。

这才是他真正的兄弟,可以生死相托,一生相随。

郦逊之按了按江留醉的手,两人一同在黑暗的地道中走着,仿佛披荆斩棘。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不再孤独与困惑。是了,他从前的志向不应就此磨灭,既然他流有帝王家的血,就让他时刻做悬于皇帝头顶的利剑,看龙佑帝是否能做一个明君。

皇帝的厉害,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但龙佑帝治理天下的才干,还没有完全地显现。假如龙佑帝驱除异己,只为了独享皇权,陷百姓于水火,他将会挺身而出,斩杀皇帝,为天下除害。

相反,如果皇帝用于权臣身上雷厉风行的手段,也能用在打理朝政上,或许,百姓会真的过上好日子。

那时,他才能安心地放手,相忘于江湖。

龙佑三年五月,皇帝登泰山封禅。

衮冕垂白珠十二旒,玄衣纁裳,衣上日、月、星、山、龙、华虫、宗彝七章,裳上藻、火、粉米、黼、黻五章,衣襟、领升龙,白纱内单,朱袜赤舄。青罗抹带,红罗勒帛,携鹿卢玉具剑,白玉双佩。

一步步走上封禅台,龙佑帝似乎踏向了浩茫的宇宙中央,呼吸天地精华之气。微熹的晨光下,他不断往高处上行,仿佛腾云驾雾,在金色的云海中畅游。自古受命于天而为王者,无不封泰山禅梁父,龙佑帝心中流过一个个前代帝皇的名姓,今日之后,他的足迹也将烙印在史书上,与日月同辉。

这才是天子之威!

当他最终站在极高之巅,昭告天地,皇帝回顾起上天的眷宠,想到天泰帝遗诏中的四位辅政王爷。短短两月工夫,金王逆,被红衣刺死;燕王反,由天宫鸠杀;左王乱,割据川蜀;郦王隐,辞官故里。加上太后被幽,群臣伏首,这朝中上下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其他。

这一结果,他花了多少心血经营得来,如今回想亦战战兢兢,稍有差池便自毁长城。自从襁褓登基,稍通政事之后,他就苦读史书、勤练武功,一心要改变外戚把持朝政、权臣手握重兵的现状。

八岁那年,左勤带了左鹰、左虎到皇宫见太后,太后出了考题看他们几个孩子的见识,他故意输给左氏兄弟。那时,他看到左勤眼里的锋芒,一下子跃了出来。此后,他知道左勤暗地收买各地的帮派积累财富,营造在民间的势力。

十岁那年,他缠了燕陆离要学功夫,燕陆离便把谢红剑派入宫中让他拜师,天宫的实力不断壮大,嘉南王在他面前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终于,十六岁时,他要燕陆离全力支持他亲政,而直觉能分杯羹的嘉南王毫不犹豫答应。

十三岁那年,他巧遇郦伊杰之女郦琬云,十四岁时,迎娶她成为淑妃。他挚爱的人是谢盈紫,但不妨碍他与郦琬云相敬如宾。他不知道郦伊杰为什么肯嫁女入宫,姻亲的存在,让郦伊杰联手燕陆离促成了他的亲政,也令整个郦家军对他这个皇帝更为忠诚。

至于金氏一族,他以孝字为借口,一直有意放任,任他们在外树敌,让反对金氏的朝臣把怨气出在太后身上,从而一心要归政于皇帝。他感谢金氏的愚昧,抬得越高,摔得越重,而他的得益也就越大。这几年的科举,他正是从金氏的反对者悉心寻找呵护,慢慢培植出保皇派的势力。

他始终处在一个弱势,暗地里却汇集了足以撼动一切的实力。

往事在云海中呈现,皇帝出神地想到很多。孤家寡人睥睨天下的滋味,没有他想象得美好,也不是世人以为的那么难受。世事艰辛,好在笑到最后的仍是他,蛰伏多年的潜龙,正要一飞冲天,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然而仍有未知之数。

皇帝目光炯炯地凝视远方,四伏的危机正如这群山汹涌的云海,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翻滚。塞外的狼子野心,左王的不臣贼心,苗疆的蠢蠢欲动,以及随时会死灰复燃皇子谣言,都使他难以按捺住心头纷乱的愁绪。

他渴望像那红日宿命地升空,决绝地俯视大地,泽披苍生万物,光耀百代千秋。

满山的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龙佑帝极目天空尽处,仿佛看到了欲来的山雨,正如万马奔腾,席卷中原。

龙佑二年末的失银案,如除夕叫嚣着蹿至高空的爆竹,点燃了龙佑三年至龙佑七年的动荡不安,史称“南北之乱”,又曰“三寇乱华”。

在这帝国的风雨飘摇中,有无数江湖儿女从乱世中仗剑而起,以一腔热血豪情,在壮阔山河写下一曲曲瑰丽长歌。纵然他们的名字,从不曾出现在史书上,在尘烟里如梦淡去,那些烟花般绚烂的身姿,却照亮了世人的眼。

我志在寥廓,畴昔梦登天!

后记 明日天香襟袖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二十多年前,在这部小说还叫《失魂归魂》的时候,我用两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定下了篇名,企图写一个庞大迷离的世界,一个波谲云诡的江湖。终于,一块块积木垒起了这个空中楼阁,在学生时的练习簿上,在装帧精美的笔记本里,在第一台属于我的电脑中,无数日日夜夜,千万次键入删除,渐渐缀成了如今的长篇。

君临天下的帝王,仗剑巧笑的佳人,力挽狂澜的浪子,探囊取物的刺客,空空妙手的偷儿,百态人间,沧海笑傲。不知不觉,伴随这个故事走过太长的岁月。当年笔力不逮,以致停停改改八九稿,拖成了我小说里历史最为悠久的万年坑。走到如今,忽然有了尽数付梓的一日,对于我,对于熟悉我的朋友和读者来说,都可算百感交集。

如果说《魅生》系列是我至今最受关注的作品,那《明日歌》则是我付出心力最多、也可能是最庞大的一个系列,而《山河曲》就是这个系列的枢纽。在《今古传奇·武侠版》上发表过的《青丝妖娆》《人面何处》《妙手兰花》《凤凰于飞》,无不由它衍生而出,那些传奇的主角们,曾在《山河曲》中惊鸿一瞥地掠过。每个人,都有他(她)的锦瑟年华,别样情怀,也许将来的某日,所有的坑一个个填完了,这个少年时设想的江湖画卷也会完全地展开。

《山河曲》可说是我的一部写作成长史,细心的读者能窥见我从前的稚嫩与癖好,譬如稍显花哨的人物命名,日行百里的马车速度,以及前后略不相同的文风。当年的文字固然有缺憾,也自有少年时的灵气与想法,作为纪念,我保留了最初的某些段落。若你看出个中的差别,请宽宥纵容我这样做,因为对我而言,把它改得完全似今时今日的楚式文风,不如邀请读者循序渐进感受文字的演变,亲历作者的成长,也慢慢由浅入深地陷入整个故事的叙述——好吧,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年埋下了太多线索伏笔,就像一座老房子,突然想翻新装修,却发觉处处机关,无从下手,最终也只能改改内饰罢了。

写《魅生》的那三四年,我撇下了这个系列,二〇〇九年又再度拾起,书中人物如多年老友,依然在前方含笑等待。无数蒙尘了的细节,也被拂去了铁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些字句与姿态,我都已一一记起。我知道,是时候重新刻画这大好山河,续上最后四分之一的篇幅,让世人看到它完整的面目。

黄耀明曾用《明日之歌》的专辑向顾嘉辉先生致敬,借助历史的成色,为今天补上血色。我则想向金古梁温萧黄等武侠前辈们致敬,因为有你们,我有过很美好的童年。

也希望能给正在读我的你,留下一段微笑的记忆。

最后,感谢替我创作两首诗的燕然,妙笔生花,为此文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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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佳人第十章 玄机第二十五章 断魂第十二章 异匠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八章 用心第二十二章 金兰第六章 天宫第三十九章 干戈第三十五章 无情第二十二章 金兰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三十章 奇胜第三十六章 杀局第二十章 加罪第八章 用心第四章 失踪第二十二章 金兰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八章 用心第三十七章 异心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十三章 突袭第十五章 隐衷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二章 同行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十二章 异匠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二十二章 金兰第四章 失踪第四十三章 裂锦第五章 龙颜第十二章 异匠第二十七章 绝处第二十二章 金兰第二十章 加罪第四章 失踪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五章 龙颜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十七章 遗恨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二十七章 绝处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四十四章 明灭第十章 玄机第四十七章 无双第十三章 突袭第四十六章 黄粱第二十五章 断魂第三十七章 异心第三十章 奇胜第十六章 愿者第三章 不测第四章 失踪第四十七章 无双第十五章 隐衷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三十六章 杀局第十五章 隐衷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四十六章 黄粱第四十四章 明灭第四十章 王者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二十七章 绝处第十三章 突袭第九章 窃玉第十章 玄机第十八章 情怯第八章 用心第九章 窃玉第三十六章 杀局第五章 龙颜第五章 龙颜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三十七章 异心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二十三章 机关第四章 失踪第三十章 奇胜第十章 玄机第八章 用心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十四章 佳人第三十章 奇胜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八章 用心第四十三章 裂锦第二十五章 断魂第八章 用心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四十六章 黄粱第二十七章 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