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明朝延续了数十年的党争,辽东经略袁应泰说的T忡,辽东总兵官苏翎虽在桌旁听着,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这自然是二人所处位置不同之故。袁应泰是个文官,这对于朝政,总有属于自己的见解,若是官职较低,怕是就算是有见解也未必有人听到,可毕竟袁应泰当初在朝廷上也是闹得纷纷扬扬的,小有名气。再说,袁大人也是从科考中出来的文官,这老师、同年等等,苏翎这等武官不知也就罢了,但这却是每一个科举出身的文官都挂在身上、根本就摆脱不掉的关系。
俗语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算袁应泰本心不是什么参与“党争”,这时日久了,自然而然便融入到圈子里去。那些什么楚党、浙党、齐党,均是以地方为核心聚集而成的文官集团,这声势虽然不如所谓的东林书院一系,却也能斗个旗鼓相当,否则,还怎么能称之为“争”呢?
这些事情若是如苏翎这种武官,既不熟悉来龙去脉也不费心关注也就不提,但这袁应泰身在其中,就算不顾及本人的升降,也还有什么老师、同年、同乡等等挂在心上的人令其牵挂。知道的越多,这担心也便愈盛。尤其是在结识苏翎之后,这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面前犹如打开了一扇大门,遥遥地看到了以往根本不会想到的天地,并深深为之着迷。
这份痴迷,不仅有其建下奇功、留名史册的功利之心,也有袁大人一向以之扬名的“爱民勤政”的秉性。
正是这种复杂交织,才使得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不仅没有按着经略的品级官职凌驾于苏翎之人,反而给予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想象的支持。这不单是那天启皇帝拿出的三百万两内帑全由苏翎支配,连苏翎重新划分土地的行径,也毫无异议,且多少也做了些帮着遮掩以免带来的麻烦的行动。
这天启元年里,辽东战事总算转危为安,辽东经略袁应泰也是由死而生的走了一回,这期间的感叹,袁应泰已不止一次地在夜深人静时予以表露,苏翎倒也听过几回,当然,更多的,则是面对那两名深得袁大人宠爱,且回报更多精心侍候的绮梅、凝荷时所流露的。
朝廷对辽东的鼎力支持,确实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期。类似袁应泰今日所说的行文催促,倒是有个几回,但言辞间并未显出严厉之情,这一回大致上看,也是如此,仅仅换了几个词而已。但正是这几个词的不同,才是袁应泰察觉出几丝微妙来。当然,这种文字把戏,便不必对苏翎讲了。
苏翎的设立府县设想,已经令袁应泰在腹内琢磨了许久,一些列的举措都等着那建奴被剿灭之后开始实施,正如苏翎所想,袁应泰甚至有些等不及了。在这边关治理民政,可与关内府县意义不同。这几下交加,袁应泰的患得患失之心,便重了起来。
是故,这晚辽东经略袁应泰与辽东总兵苏翎的晚宴上,这话语间便显得有些古怪,似乎袁大人总将话说个一半,这一件未说完,便又牵扯到另一件,令苏翎有些摸不清到底袁大人在担心什么。
苏翎微微侧头,趁着袁应泰尤自迷茫之时,在心里反复琢磨了片刻,这才搜试探着问道:
“袁大人。”苏翎说道。“你是担心若是定下收复沈阳之期。这不管能否达到。你这个经略都可能被撤换?”
相对文官而言。苏翎这话说地过于直白了。
不过。袁应泰倒不介意。只见他微微点头。说道:“可以这么说。”
苏翎摇头。说道:“我倒没这么想。这只要打胜了。又凭什么撤换?这哪一天收复沈阳我还不敢说。但这不打败仗。却是有把握地。不然。这半年我们都练什么去了?”
说到这练兵。袁应泰便笑了笑。说道:“苏将军自然有把握。不过。我这个经略一职。若当真撤换。倒未必要拿这胜负来做文章。败了。自不必说;胜了。也可以擢升到另一个地方”
苏翎眨了眨眼。笑着说道:“这么说。袁大人是舍不得离开辽东了?”
“当然。”袁应泰也不隐瞒,直说道:“不亲眼看到这辽东乃至海西、东海变成大明朝的府、县,我是不甘心的。”
苏翎想了想,说道:“所以袁大人担心这朝廷上刮的风,吹到辽东,将那些景致都吹走了?”
袁应泰笑着说:“正是。”
袁应泰招手唤了凝荷过来斟酒,然后笑着对苏翎说道:“或许也是我想得多了,这南风未必如此。不过,若是能早一些办,也可以试一试。”
苏翎拿起筷子,却并不伸出去夹菜,半道上又缩了回来,说道:“袁大人,试倒是可以一试。我原想着先从最下面开始,等到时机到了,便正式正名。不过,袁大人,难道你想用这些人做知县?”
袁应泰听苏翎这么一问,倒是没有立即回答,在
将那三十二人过了一遍,这才看着苏翎问道:“不妥)
苏翎一笑,说道:“这妥不妥,自然不是我们这里说说便能定下的。袁大人,这辽东的事,你多少也是知道一些,你想这些人能够按我们所想的去做么?”
袁应泰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回朝廷倒是允了我的折子,这些派来的人,都由我来安置,朝廷并未给任何职位,这听令行事,想必还是可以做到的。不然,我便立即将人遣送回去。”
苏翎笑着说道:“袁大人,我们原来商议的,要等时机到了再办。如今既然要试一试,倒也可行。只是,这一试可只许成功,不然,这设置府县一事,怕是就此不能再做。”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你是说,这事情还没办成,那些人便会将消息传了出去?”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些人都还不清楚底细,难说其中有没有怀着别样心思的。袁大人,咱们已商议过多次,这设置府县一事,自是好事,可别弄成还没办呢,便有人出来说三道四的。”
袁应泰犹豫了,缓缓问道:“你是说还是如以往说的,先在下面办妥了,再来正名?”
苏翎笑着说道:“这样一来,不是别人看着,定然可行么?此事既然没有先例,朝廷上未必能拿定主意,这议来仪去,也未必能分清好坏,咱们便做个好的出来,岂不是要顺当的多?”
袁应泰似乎心有不甘,点了点头,说道:“那便还是如此吧。
”
苏翎却笑道:“袁大人,我只说是这些人不可靠而已,这试还是可以试的。”
袁应泰随即一笑,说道:“好,不用便不用。”
苏翎想了想,说道:“用还是要用的,咱们辽东,如今能写字读书的,可没多少。这些人既然来了,不用也可惜了。只是不用到这府县上去,至少要等到能找出信得过的之前,不用。”
袁应泰淡淡一笑,说道:“这可又要考人了,怎样才能算是信得过?”
“袁大人,”苏翎笑着说道,“当初你在地方上,挪用官縻为的是什么?”
提起这件事,袁应泰精神一振,那笑容在脸上可是荡漾开来。这还是袁应泰当年外放至山东布政司参议,任淮徐兵备道时,恰逢山东大饥,袁应泰苦于银子不足,便擅自挪用了额外税及漕折马价数万金,设粥厂救济灾民,户部因此弹劾他“擅移官縻”,结果“抱病还乡”。这虽然一个体面的处分,却是袁应泰引以为豪之事。
“黎民百姓,天下苍生!”袁应泰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八个字。
“好,就冲这八个字,袁大人,我苏翎敬你一杯。”苏翎说着,端起酒杯示意。
袁应泰微笑着与苏翎共饮了这一杯酒,或许因这一杯酒,二人的关系,便又进了一步。
苏翎望着袁应泰,缓缓说道:“袁大人,今日既然说道这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我便多说几句。”
袁应泰笑着回望着,点点头,并不作声。
“我的想法很简单。”苏翎说道,“这人人有地,家家有房,这是第一步,然后,便是户户都能有银钱用,这便要看各家的有什么本事、擅长什么手艺了。我们自然不能去顾及到每一户人家,但我们却可以给每户人家提供一个机会,让他们将自家的本事都使出来,且能换成银子。如今做的,便都是按着这些走的。”
袁应泰轻轻点头,这些话若是换作袁应泰来说,怕是要用几处典故,但苏翎无疑说的直白、明确。这也正是袁应泰目前所欣赏的一点。
“这造福百姓一说,也说了不知多少年,历代都有,那不管是什么法子,都有各自的道理,结果也不必细说了。如今既然是我们主掌辽东军民,这信得过之人,便要按我们的想法办事,才能算是。”苏翎说道。
“你是指得那些京城里来的人?”袁应泰似乎不像是问苏翎,倒象是自言自语。
“对。”苏翎说得果断,“袁大人,我知道这些人,你看与我看是不一样的,毕竟你们都是读书人出身。但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这读书自然是好事,但要看读的什么书,办得什么事。这些人虽然也有功名在身,对我而言,不过是多了一条识字的好处,至于别的,也没什么特别。”
袁应泰缓缓点头,苏翎的话的确不中听,但说的意思,袁大人却能够明白。
“袁大人,”苏翎看着袁应泰,说道,“这辽东原也有办学,官办、私办的,也有不少,但除了识字之外,这具体办事的学问,却是没人教授的。以后,我们用的人,便要从专门的学里出来的。管民事的,便是熟悉民事的人来办,管刑狱的,便要熟悉法令的来管。可不能就这么凭几篇文章,便什么官能做的。”
袁应泰边听边想,缓缓点头。这不过便是将学府细分成几部分,虽然与朝廷定制不符,但若是从办事的角度上讲,
最妥当的。
“不瞒袁大人,这样的学校,我已经在宽甸、镇江堡一带办了几个,只是学童尚小,眼下却派不上多大的用场,若是再等几年,这便能出来做事了。”苏翎说道。
袁应泰初听略感惊讶,心想这苏翎还真不知做了多少事情,不过,又想到苏翎说过,这凡事先办起来,再做道理,便也就不觉有多惊奇了。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那你说,这些人可否也送进学府去学些日子?”
苏翎也是一怔,这袁应泰还当真看重这些人,便说道:“这个,要看看这些人再说。没有稳妥的把握,还是不让他们知道的好。”
“也罢,毕竟他们才到,等等再议也不迟。”袁应泰点头说道。
“那这收复沈阳之期,如何回奏朝廷?”袁应泰又问道。
苏翎皱了皱眉头,说道:“这还真不好说。”
袁应泰迟疑地张了张嘴,却又没有说出口。
苏翎见了,便笑着说道:“袁大人,如今努尔哈赤,便犹如一个大户人家一般,这家财万贯,子孙满堂也算是吧。可这做老父亲的,病入膏肓,却没定下一个传位之人,袁大人,你说这些子孙,若是平日里蛮横惯了的,能消停么?”
袁应泰笑着摇摇头,说道:“这自古以来,多少大户人家,便是这般内耗给败了的。”
“正是。”苏翎笑着说道:“我们只要这么跟他们僵持着,实际上已经是在斗了。这时候若是来了外人抢夺家产,那些不小子孙反而会联起手来,这对我们可是不利。如今我们只要保持继续练兵的趋势,倒不忙着逼进。恐怕明年开春,便就有了结果,到时我们再全军出动,这剿灭建奴,便非难事。”
袁应泰点点头,说道:“也好,我便将苏将军这番话,给兵部去文,看他们是否能够明白。”
苏翎想了想,说道:“这兵部之事,袁大人定了便是,还是按以往的一样,这军事我来办,这朝廷那边,都拜托袁大人费心了。”
袁应泰笑着点点头,说道:“这个自然,不过,苏将军觉得如何?这么做可有敷衍的嫌疑。”
“不怕。”苏翎笑着说道:“袁大人,朝廷上可还在自各边镇调集兵马援辽?”
“已经停了。”袁应泰说道,“如今可一个兵都不会再来了。”
“那就好,”苏翎笑道:“这样我们便有把握去敷衍了。”
袁应泰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笑着点点头。
苏翎又说道:“袁大人不妨将我们保持军力的态势说得详尽些,若是这些还不能让他们明白道理,便就不管了,由他们去,我们做我们的。”
袁应泰点点头,却旋即又露出忧色,说道:“那朝廷上”
苏翎想了想,问道:“袁大人还在担心那些党争之事?”
袁应泰沉重的点点头,说道:“这恐怕免不了要受牵连。我已经想过了,就算我多虑吧。
可这辽东之事,我总有些放不下。若是朝廷上的事情牵连到我,我估计下一任的辽东经略,怕是还要起复熊廷弼熊大人。”
苏翎一笑,说道:“袁大人,你这心思用的,连这都估计了?”
袁应泰解嘲地笑了笑,说道:“这还不都是苏将军那府县之计弄得?我是真想见一见那是何等的局面。”
苏翎想了想,说道:“袁大人,我们便先弄一个小点的地方,试行一下,左右不声张便是。你的那些主意,也可以先用上了。”
“你说在哪儿先试?”袁大人果然兴致浓厚。
苏翎说道:“在金州卫至镇江堡之间吧,重新划定一个地域,先小一些,设了县衙便开始办事。小点也方便,有什么不妥也不会有太大的坏处。”
“好。”袁应泰显得有些兴奋,面色也不知是酒还是被苏翎这句话所染红。
苏翎想了想,又说:“袁大人,你的那些人,不妨也挑几个人去,不过,只做书办用。”
袁应泰一怔,问道:“不是不放心么?”
苏翎笑了笑,说道:“这事要办,也要开春时了。这期间,我们便来选一选,看有没有能用的。”
正说道这里,就听见何丹旭在门外叫道:“大人,外面有人求见。”
袁应泰皱皱眉,不喜这会儿被打扰,不过,何丹旭是知道的,不是急事,这会儿也不会来报,便问道:“什么人?”
“吴九奎。”
袁应泰一愣,随即向苏翎看去。苏翎随即站起身,一拱手,说道:“大人既然有事,我这便告辞。”
袁应泰也站起身来,说道:“明日再与将军详谈。”
说罢,苏翎便向门外走去。袁应泰似乎有些犹豫,实际上这还要说的话还有不少,但此时却不得不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