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放狠话自然容易,然而在如今这般平凡的身份之下,若是凭我一人之力就想要正面与如今正如日中天的程家对抗,无疑等同于以卵击石。
今日程绣月不过是一时被气昏了头脑,才得以如此轻松解决,然而我方才发狠也已然让她有了警惕,不消多少时日,以她的性子定然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又该以何方法应对?
苏陌闭着一双眼睛,出奇沉静地在矮绣墩之上端坐了半晌,在我几乎以为他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之后,他这才缓缓道,“那个镯子,是她自己差人挡着我面摔碎了,又强自塞到我手中的。”
早就猜到事情经过会是如此。若是旁儿的孩童也就罢了,可苏陌的性子我却知晓,并非是那般冒冒失失的,又如何会莫名其妙地冲撞上那个程绣月?
我点了点头,并不以为意,末了又随口问道,“那你方才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这回这厮答得倒是无比迅速,“她不会承认。”
我想了想那个程绣月骄横的脾性,不禁深以为然。
摇了摇头,我正欲下楼收拾残局,偶然回头时却见着苏陌尚挽着一边破破烂烂的袖子,露出方才被麻绳捆得伤痕累累的半截幼嫩的胳膊来,虽然算不得太严重,但是这道道血印也足够让人触目惊心。
我脚步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伤势,赶忙跑去邱五晏房中寻了一瓶金疮药来,用指尖沾了为他一一敷上。
他轻轻地摆了摆手,似乎是想推脱开,然而最后却也未阻挡我,只任由我为他上药,瓷白的侧脸英朗而沉静,半分也不像普通的孩童模样。原本孱弱的身子骨虽已然比刚来时要好得多了,眼见的被粗茶淡饭养得也窜了几个个头,然而整个人却还是极瘦削的。
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手上一时间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里,一直闭着嘴沉默不语的苏陌眉头突然蹙紧,口中“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五官扭成了一团,似乎很是痛苦。
我猛地一怵,慌忙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一面心疼地连声自责道,“这次是姐姐不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自个儿跑出去了,留你一个人在里头受他们这种罪……若是当时我在,他们便是再嚣张,起码也不敢这么捆你。”
药粉已然敷好,他逐层放下袖子去,出落得英武堂堂的眉目尚透露着几分稚嫩青涩,“无碍的。”
我站起身来,揉了揉他乌黑柔亮的头发,半开玩笑道,“小陌你平日里也应当多笑笑,别总向着小黑那厮学习啊,冷冰冰地板着张脸蛋是要丑死了。整日做得这般愁苦模样,可别小小年纪就白了少年头,反倒浪费了这张俊俏的好面皮。”
眼角忽的触及到他的两边受伤的臂膀,我敛下了眼去,放柔了声音,然而却是坚定,“这回是例外,再没有下次了。但凡有姐姐在,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他点点头,模样很是懂事,却愈发让人看着心酸,“嗯。”
“夜深了,快回房休息吧,我下去收拾收拾,也要睡了。”我转过身去,正欲出门。
“阿若姐姐,”他从背后唤住了我,“你打算……怎么办?”
知晓他问得是程绣月的事,我愣怔了一霎,转而撇过头看他,面上没心没肺地轻松笑道,“还能怎么办,既来之则安之,她若是真的要循着这个空口无凭的由头,勾结官府硬把灵栖强搬了去,那我今日对她放的话……也并非仅是吓唬吓唬,总而言之,眉娘留下的东西绝对不能丢。”
苏陌闷声道,“对付这种人,以命搏命,不值得。”
听他话语间似乎别有含义,保不齐还藏着一手妙招?我心中不禁燃起了几分希冀,蹲了下来,饶有兴趣地问他,“那小陌你可有什么好方法?”话这么说着,我还一边幻想着他真能变戏法地拎出一个锦囊妙计与我瞧瞧。
“没有。”他否定得淡定从容。
“……”
我霎时泄了气,只耷拉着身子,与他大眼瞪小眼,均是一片沉默无言。
晚间吹拂的轻风习习,飘忽着轻吟浅唱之间,一阵扑簌簌的声音伴随着泠泠作响的铃铛声骤然传来。
许久都不曾再听到这样的声响。我蓦地一愣,转过头随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脖颈上拴着两只铃铛的小白花儿“咕咕咕”叫唤着,从窗外冲进来之后又扑闪着翅膀在房内盘旋了一圈,最终乖巧地选择落在了它的新主人——苏陌的肩上。
我瞥眼看去时清晰地望见,那小白花儿正不断在苏陌肩上扑腾的左脚上头,显然拴着一个玲珑纤巧的小竹筒。
那是以前眉娘出游时,在外与我们传递信息的方式。
“这是……?”我有些失神。
我原本以为,这世间大抵仅有眉娘一人,才能使唤的动这只令人头痛又揣着一副臭脾气的活祖宗,未曾想,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苏陌却做到了……说来大抵也算是一种缘分罢。
“见这小白花是只信鸽,原本只是试一试,没曾想它真能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苏陌一边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我的问题,一边抚了抚小白花儿的后颈,似乎是以示嘉奖,待它欣喜地扇扇翅膀后,他又从它的左脚上轻车熟路地取下那个竹筒,纤细的二指从里头拈出一张薄薄的纸条来。
我眼尖地发现那纸片边缘尚有些粗糙的毛边,显然是临时撕扯下来的。
何人连传个信都要如此紧张?我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探过头去想去瞧瞧里头写的是什么内容,然而苏陌仅略微扫了一眼后,便随手递给了我,平平淡淡地说道,“哝,是给你的。”
见他如此爽快,我更是云里雾里,待展开纸条一看,上头俨然是一行苍劲有力的字体,一笔笔皆宛如银钩铁画——“初战告捷,士气大增。此地
不植杜若,数日未见,甚是想念。”
前头刚看到他熟悉的字体时,眼眶里还甚是没骨气地憋着两泡泪,待看到最后一句,我才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些天以来心底里隐匿着的担忧和记挂,不知为何,仅仅因为这薄纸上的寥寥数语,便尽数化成了无边的欢喜。
未免也太容易满足了些。我咚咚敲着自己的脑袋,很是懊恼,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嘴角边不断蔓延攀升的笑意。
“若想要与他说些什么,便写在这纸上,小白花自然会代为通传。”苏陌将纸笔砚墨统统移至我面前的圆木桌上,兀自沉默了一会,又骤然意有所指道,“算起来,他近日应当是要行至蓟州边境。”
我一怔,转而猛地抬起眼来看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已通晓了苏陌他话中的意思。
蓟州位于河北境地,而程绣月的哥哥程安官居征北将军,所属之地既有沦陷之险,自然不能如那些地方官一流落荒而逃。然而若程安落败,程家除此之外再无顶梁柱,可算是大势已去。而尚未婚配的程绣月之后更是再无屏障所依,更谈不上来找灵栖的麻烦。
我一手紧紧地攥着纸条,一手揪住了他的粗布衣袖,真心实意地与他道了一句,“谢谢你,小陌。”
虽然苏陌从小随他爷爷四处飘零流落街头,然而如此小的年纪便可以看出,无论是城府还是野心,他都一点都不输当年的苏大将军,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然而这样的性子,对他如今的身份来说,却不知道到底是好是坏,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走他爷爷的老路。
未等我仔细思量他的未来,苏陌已然少年老成般地微微拧了拧一双天生便极浓的英武墨眉,到底是没有推开我,我复抬眼看去时只见他稚嫩而严肃的面上微红,隐约透露出几分别扭的羞赧之意,“不用。”
我嬉笑地愈发得寸进尺起来,生生掐了他娇嫩的脸颊一把,引得他翻来的白眼无数,又从我的魔爪下挣脱开来,转而腾出一只手将旁儿的绿松石镇纸“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到我面前,“快写罢,约莫明日或后日,他应当便能收到了。”
我向他轻巧地抱了抱拳,大声应道,“是!”
嘴上应得轻巧,然而此时面对着薄薄的一张纸片,我却还是犯了难。
说来也蹊跷,我心中分明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他诉说,仿佛便是一堆竹简放在面前,也难以承载要道出的话语之重。然而待真正拿起笔来时,又不免犹疑再三,如何推敲也不成句。搜肠刮肚了半晌后,我才终于秉着“言简意赅”的道理在空白的纸面上落下了一句“这里一切都好”。
意思是大概到了,然而似乎又有些太短,如何看也显得不够真诚。
我呲牙咧嘴地咬着毛笔杆子想了想,又提笔歪歪扭扭地在后头写下一行蝇头小字——“我也很想你。”
(本章完)